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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9

Vivi

May 4, 2023

61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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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去長照機構見了媽媽一面。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BqcjtfatH

安養院是廣義的說法，正確應該是「社區長照機構」。位在公園附近，分租公寓一樓，設立不到一年。陳亮剛走近就愣住，門口高掛白布條，上面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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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我們要安全居住　不要長照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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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兩個字是紅字，特別醒目。像白牆一抹蚊子血。

她摁響門鈴，行政阿姨出來開門，見她視線停在布條上，解釋：「公寓的人搞了個連署，希望我們搬走。那份連署不具法律效力，妳不用擔心，我們是合法設立，不會被驅趕走的！」

「就這麼討厭嗎？」

「妳也知道那個總是見人就罵的爺爺，我們一時疏忽沒攔住……他就溜出去了，跑到別戶去鬧，那次之後公寓的人就有些反感。」

「被投訴了？」

「好幾封投訴，嫌老人們的聲音吵、空氣中有味道。能怎麼辦，我又不能堵他們的嘴！」

阿姨的用詞尖銳，陳亮不適地瞇起眼。心裡想：妳不也和他們一樣討厭嗎。

陳亮進門換了拖鞋，護理師見她來了就朝她招手，喊：「陳亮！」

護理師是年約五十的女性，大家都直接叫她「老師」，陳亮當初一見她就覺得舒坦，她的談吐、氣質都如春風拂面，這也是她決定把媽媽送來這裡的原因。

「陳亮，坐，看到外面布條嚇著了吧？」

「沒有，我只是……有點寒心。」

「妳說。」

「人都會老，沒有人永遠年輕。」她說的急促：「他們沒辦法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要是今天他老了、他的家人老了，難道希望受到這種待遇嗎？不識字的老人還好，但凡是識字的，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看見那些字，作何感想？家人又有什麼感想？我覺得好寒心，更可怕的是——」

喘口氣後她繼續說：「更可怕的是，我甚至有一瞬間覺得抱歉，好像我得低聲下氣和這棟公寓居民一一道歉，可是明明每個人都會老。」

「陳亮，冷靜，妳沒有錯。」

老師抱住她，像哄新生嬰兒：「人非完人，妳別討厭他們，也別討厭自己。這紛爭是長照機構和公寓要協調的，妳呢，就只要負責照顧好自己，定時來看媽媽就好，別想那麼多，好不好？」

陳亮點頭，努力清空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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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坐在角落，一個人堆積木，堆了兩塊就開始發呆，看窗外停留的鳥，吱吱喳喳，鳥兒飛了，她又繼續堆積木。

老師指了兩個人，白髮蒼蒼的爺爺和化濃妝的奶奶，說，他們都是妳媽媽的朋友，三人常常玩在一塊，有說有笑呢！

陳亮坐到她對面，撿起木板上掉落的積木，遞給女人。女人沒接過去，沒說謝謝，也沒看她一眼，只是雙眼不眨地盯著積木堡壘。

「媽，我是亮。」

「這禮拜過得如何？」

「看起來挺好的，聽說妳還交朋友了？」

「希望公寓居民沒對妳說過不好的話。」

「我換了新工作，妳猜猜看……妳也知道我動作慢，腦袋不靈光，做什麼都要用雙倍時間學，很笨。在那兒工作幾天，立刻就能交上這兒的錢，還是現領，不用等到下個月十號發薪。感覺什麼人生觀、價值觀都被攪得天翻地覆了呀。」

「媽，妳罵醒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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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講了一長串，眼前女人還當她是空氣、陌生人、單聲道。陳亮也不惱，雙手托腮看女人堆積木，老師說這有助於癡呆老人的情緒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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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了一個人，他要當我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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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歪頭笑，像小女孩：「我感覺他像天空，一抬眼就能望見。不近，也從來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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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奈抱怨過，為什麼都唱老歌，不行唱流行歌？妳也知道以客人的年紀，只會唱老歌，甄妮、齊秦、張學友、黃鶯鶯……我其實挺愛的，唱的時候會想起妳，妳以前炒菜總會哼上幾句。」

「妳忘記的，我還記得。2012年，謝謝妳沒從火車月台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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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講了一堆，媽媽是她的樹洞，她藏了好多東西進去，像松鼠藏榛果。渙散的眼神始終沒有焦距，陳亮還是拿起手機拍了張照，摸摸女人半白的髮絲：「下星期見。」

行政阿姨送她出去，她從皮夾摸出兩張千元鈔給阿姨，說幫大家加點好菜。阿姨拒收，知道這姑娘每個月都遲交院費啊，還裝什麼闊？陳亮直接把那千鈔塞進阿姨外套口袋：

「信我一次，我真的飛黃騰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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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步出公寓門口，剛好有修水電的人進出，工具堆在外頭，陳亮看著那長梯，突發奇想：「大哥，梯子借我用一下。」

她爬上梯子，一手拿剪刀一手拿鑷子，不懼高，把那抗議布條拆除。先拔掉釘子、再把那布條綁的死結剪斷，嘴裡念念有詞：每個人都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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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老得有尊嚴、老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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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以為拆了抗議布條心裡就會輕鬆，結果沒有。那些字句早已根深蒂固，成了心頭的釘子戶，遷不走啦。

最後那張白布條被她一路抱回家，扔在床腳，她和它乾瞪眼各據一方。

她心情不好就容易生病，隔天睡醒頭痛流鼻水，萬幸沒發燒。她簡單打理一下就去領帶店兼職，選了條酒紅格紋的領帶繫上，是賣不出去的NG品，不知怎的，總感覺脖子被勒得慌，她不斷不斷扯鬆領帶結，還是覺得呼吸不來——是什麼掐住她脖子？金錢、生活、道德感、還是她自己？

一樓感應鈴響起，有人步下階梯，是毫無章法的踢踏舞。陳亮連忙擺正領帶，喊：「歡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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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代理。和沈先生同間公司的，忘記姓氏了。喝醉後又摸又蹭的男人。

代理見到她，驚喜地喊：「亮亮？是亮亮沒錯吧？」

「……晶晶。」

「哎，對對對！是晶晶！妳白天在這兒上班？巧不巧？我剛好等等要開會，領帶髒了，急需一條！」

陳亮本就不適，這會更暈了，她感覺時空錯亂，白天和黑夜揉成一團，如鬆垮纏繞的錄音磁帶。

「幫我選一條深藍色的吧！好一點的！」

陳亮拿來深藍色斜紋的，如對待其他客人那樣介紹：「是真絲的，材質很好您可以摸摸看，縫紉全是手工，保證耐用。記得只能乾洗，不要丟洗衣機。」

代理嘻嘻哈哈：「哇妳穿上襯衫正裝也挺好看！感覺不一樣。」

「幫您包起來還是要直接換上？」

「妳幫我繫上吧！我不會自己打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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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站得很近，代理微傾身子，示意她來打領帶。陳亮先繞了第一個結，半身鏡前，有一束燈打在她病懨懨的臉，陳亮恍惚地抬頭，與鏡子裡的代理對上眼。代理在她耳邊說：「妳像這樣幫多少男人打過領帶？」

手上動作停頓，陳亮開始耳鳴，好像到了山巒層疊的山洞裡，訊號不佳，代理明明貼著她耳邊開口，她卻覺得好遠，隔了幾座村。

「妳剛剛說材質很好要我摸摸——」

代理的手摸上她大腿，她穿著黑色西裝褲，此刻感覺布料隱形了，赤裸的腿與掌間粗糙相觸。手上那條領帶是真絲的，很滑，如一條魚從手心溜走，她得抓緊，死命地抓。鏡中的自己好陌生，烏鴉的眼，人形模特，明明褪去了小禮服與濃妝，男人眼中的她還是陪酒小姐晶晶，可以使用輕薄的字眼、可以褻玩、可以無禮。黃色笑話和肢體觸碰都是默許。

「這裡不是酒店。」

「材質不錯。」代理笑著鬆開手。

陳亮快速結帳，背誦地說：「收您一千，找您二百零一元。需不需要集點卡，消費滿五百集一點，集滿十點可以……」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fFDetgN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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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找，剩的給妳當小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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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場舞池，讓小姐開心的莫過於「小費」兩字，為什麼此刻聽來如此刺耳？

她以為領帶是條魚，結果不是，她才是那條魚。小費是飼料，別人一撒，她就得順應本能游過去。在魚缸裡擺弄尾鰭、還得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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