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 - 4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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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4

Vivi

May 4, 2023

84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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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曾期待過明天，是真的。

陳亮在2012年聽聞世界末日，那年她還是國一生，傳說中有千百種末日樣貌，洪水、猛獸、隕石、烈火……但是直至2013年第一道煙火綻放於101夜空，她都沒等到末日降臨。

父母在那一年離婚，媽媽情緒總是不穩定。媽媽對她說：「亮，其實媽媽想走，媽媽站在火車月台上，聽著火車進站鈴響，好幾次都想一躍而下，那樣肯定是對妳爸最好的報復……可是我想到妳了，亮，妳那麼年輕，沒辦法照顧好自己，媽媽怎麼能丟下妳？」

小小陳亮聽著媽媽的自白，彷彿也聽見火車進站，鐵軌轟隆隆作響。她那時承載了莫大壓力，思想有點偏差，覺得末日來的正是時候，最好把一切都摧毀。

爸爸、媽媽、她，全都一起和地球走入歷史，留在舊世紀。

「是誰偷走了末日？」

「把末日還給我！」

可惜，電視機裡煙花秀的聲音、與窗外大街小巷綻放的煙火重疊一起，蓋住了她大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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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明天」。

小姐們又在說，今晚的客人中有沈先生。沈先生總是和公司一團人來，搞金融的。誰都想坐他旁邊，他從不毛手毛腳，只是來喝酒聊天。美美犯花癡：「如果是他，我願意被他從頭摸到腳。」

「不只摸吧，他要和我做愛我都可以！不收費！」

「他有一次誇我香水好聞，我下面就濕了。」

陳亮小口喝著米粉湯，聽得臉紅。想：萬人迷，他真像是這兒的偶像。

「好聞？我不信，妳假髮多久沒送洗？」

「要妳管，妳這件豹紋裙還不是穿三天！」

彩妝姊姊趕她們：「晚餐吃完就趕緊換衣服去！要補妝的過來！哎呦，衣服都沾上味了！誰今天吃香腸配大蒜？」

「是我是我！拍謝啊！」

「小奈，夠狠！等等就臭死客人。」

狹小後台熱鬧（混亂）至極，像是普通的女子聚會，高跟鞋、衣物全丟一地。陳亮不曾問過她們從何而來、要做多久、過著怎樣生活。小姐們總是來來去去，出現在夜場的女人都有各種理由，多半是急需大錢，或是社會無法承接的勞工。

她只有和柔姊聊過，柔姊一做就是十年，逢人就提當年勇，當年可風光啦，當家紅牌。後來喝酒喝出毛病想退行，又發現自己沒有一技之長，什麼也不會，就轉成行政繼續留在這，幸好年輕時累積的人脈也是另一種資產。

「還好我留著，我們才能相遇啊？」柔姊眨眼。

「妳後悔過嗎？」

「沒有，如果我不做這行，遲早也會被討債的抓下海，他們還逼我去拍片！不如我自己選擇看起來安全的路。晶晶，記住我的話，賺夠了錢就走，別迷失在金錢數字裡，也別對客人動真情，那是最操蛋的事，搞不清到底在上班還是下班。」

她點頭，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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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夜，她並沒有輪到沈先生身邊。沈先生身邊有過蔡姨、美美、小奈，他和小奈相談甚歡，不時傳來女人銀鈴般的笑聲。陳亮身邊的課長拉她起來到臺上，在卡拉OK螢幕前摟她的腰，唱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

「所以我求求你　

別讓我離開你

除了你　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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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柔的旋律中，陳亮忍不住瞥了沈先生一眼，領帶有些歪了。小奈餵他吃水果，周遭的人都在笑，氣氛一片火熱。沈先生笑眼彎彎，沒看台前一眼。陳亮忽然就不想唱了，麥克風出來的聲音越來越小。

送走沈先生一行人後，已是半夜兩點，陳亮也準備下班。她租房在台北車站那附近巷子，柔姊總說走夜路回家危險，叫小周開車送妳一程呀。

陳亮不想。何況經紀人小周名下那麼多女孩，輪不到接送她。她想要公私能分得清楚，私領域不該有職場同事涉入。她想要準時回家，準時卸下晶晶的身份。

陳亮在四樓的樓梯間抽菸，昏黃燈管忽明忽滅，牆壁大片壁癌。這兒位在林森北路小巷子裡，老公寓，進來還得左彎右拐像繞迷宮，就是為了躲警察掃黃。

柔姊偷偷告訴她過，樓上舞廳倒一堆啦，前陣子疫情禁止八大營業，民不聊生，好多小姐都喝西北風了。業者帶小姐去求情，小姐還抱個娃兒，部分警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站在窗邊往下看，就看見了靠著車身抽菸的沈先生。巷子很小，沒路燈，映在男人臉上的只有招牌霓虹。就陳亮了解，這條巷少說也有十家酒店，純的黑的、全套半套都有。

彷彿天地感應，沈先生抬頭見她。

他笑了，驚喜地晃晃手裡的菸，能見他指尖那一丁點橘紅菸火，那麼亮那麼暖，陳亮也舉起了手中的菸，一同吸吐，彷彿那瞬間，思想、心跳、呼吸、眨眼的頻率……什麼都同步了。

真希望那根菸抽得再慢一些。

她想到了電影《在車上》其中一幕，兩人舉起了煙，伸出紅車天窗外，火光裊裊，沿途公路輕風驅散菸味。背後霓虹燈光皆成散景，此幕無聲，卻感覺把千言萬語都說盡。

她突然很想和沈先生一同去兜風，沿著地平線一直往前開。坐在副駕駛座，拉下車窗，讓夏夜晚風灌進車裡，再從頭唱一遍《我只在乎你》：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將會是在哪裡

日子過得怎麼樣　人生是否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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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抽完了，陳亮還沒換下那套暗紅色露肩洋裝，這意味著她還是晶晶。

她看著暗巷中那雙明亮的眼，用眼神對話。

沈先生不回家嗎？

：要的，再等一會。

為什麼？

：我在等妳。

陳亮覺得自己幻聽了，這大概只是她少女情懷的妄想，是夏夜曖昧潮濕的夢，沈先生不會說這種話。但想像總是豐滿，她又幻聽了一次，男人用含著笑意的聲音說：「我在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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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沒有一絲猶豫就跑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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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腦子一熱就跑來，侷促地站在沈先生面前，男人神色有些錯愕，她忽然就喪失那股底氣了。

沈先生又沒有在等她、今夜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陳亮心裡有點委屈，丟臉，也傷自尊，決定簡單問候一下就走。

「載妳一程？」

「嗯？」

「下班了要去哪，我載妳一程。」

陳亮雖然尷尬，但沒拒絕，乖乖地坐上副座。沈先生的車內有擴香瓶，海洋的味道，先前在他身上聞到的就是這股味。座位是軟皮的，格外舒適，陳亮不懂車，但隱約覺得是高貴名牌。水杯座上塞了一罐薄荷口香糖、一隻簽字筆，和一把發票零錢，一元五元十元全混在一塊。

「去哪？」

「台北車站。」

陳亮伸手把那些零錢分堆，再疊起來，硬幣鏗鏘作響，一元、五元、十元，整整齊齊分類。

「晶晶，妳是不能忍受雜亂的人啊。」

「只限於錢幣，買東西時如果只差一元，卻在錢包裡找不到，會很扼腕。」

陳亮像在疊積木，一層一層往上堆疊，她小時候和同學玩過。每次輪到她時，她都祈禱積木塔不要倒在她手上，摧毀一座城堡的感覺並不好受。

「妳穿紅色很美。」

陳亮的動作停住，推倒了幾枚十元，露出的皮膚有些搔癢，囁嚅一聲「謝謝」。

「妳很緊張。放心，我不會冒犯妳。我是指……在我身旁，妳是安全的，妳可以更放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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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小姐都巴不得你碰她們呢——陳亮在心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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