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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還沒決定未來的路，下午又另外找了一份兼差，成都路上的領帶店，離西門町徒步區有段距離，店面在地下一樓。闆娘說過，原本一樓也是她的哩，只是疫情期間撐不住，租金和成本飛漲，就只有收入沒漲。
架上好多款男士襯衫和領帶，陳亮之於領帶的了解，如同男人之於女裝與化妝品，一竅不通。
店面很小，一次只容一人上班，陳亮必須在今天全學會，之後就得獨立上班，沒人能依靠。陳亮看著自己滿滿的筆記，覺得「刻苦耐勞」四個字真沒說錯。她擅長的，好像就是比別人多一點任勞任怨與努力。
老闆娘誇她認真，和她聊天，問她喜歡什麼？陳亮想想：喜歡貓、喜歡雨後放晴的味道、喜歡如詩的文字、喜歡拍照、喜歡看旅行的vlog、喜歡軟餅乾。
老闆娘說：真好，妳的心是彩色的呀！
彩色？陳亮不知道彩色的心是什麼，但聽起來迷人，她看過林蔭間的彩虹，猜想或許是那樣。要有機緣巧合才能看見虹光，珍貴地令人拿雙手去捧。
可是她才沒有那麼珍貴，沒人爭著捧。一旦讚美誇大就不實，她不那麼信甜言蜜語。
老闆娘說，妳該多笑笑，妳有一雙笑眼妳知道嗎。
陳亮別開眼神，用手搧風說好熱。不習慣被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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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學會了打領帶，像高中那會兒學相機怎麼裝底片一樣，手指很笨不聽使喚，比別人多花一倍時間才學會。陳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套著店裡寬大白襯衫、繫條歪斜領帶，有種錯覺成了體面的上班族，低配版的模仿，勉強如沈先生一般西裝筆挺。
可是什麼體面什麼不體面，說不清楚，社會多數人所嚮往的就是正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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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她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人會有「制服情懷」。
女生憧憬警察、軍人，是因為那一身熨燙筆挺的制服；男人對空姐、護士抱持幻想也是同理。制服是色彩斑斕的包裝紙，誘人去拆。包裝紙內裡好像不重要，大家只看的見表層。光看表層就斷定連空氣都是甜的。
她不討厭穿制服，像一層保護色，變色龍。枯葉蝶。蚱蜢擬態。環境創造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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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她是穿著白襯衫、打領帶的店員陳亮。
夜晚她是穿著五顏六色小洋裝的小姐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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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她，也沒有一個真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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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三天後開始上班，她在捷運上背規格價錢。老闆娘那天講太快，她也抄得快，字都要飄上天邊。
4.5cm、5.5cm、6.5cm、8cm……陳亮在想，沈先生用的領帶是哪一種？聽說5.5和6.5cm最多人用，沈先生也是那群「多數人」之一嗎。
沈先生的領帶總是打得好看，乾淨整齊，素面深色。是自己打的？還是妻子幫他打？沒聽他提起過妻子，也是，哪個來酒店的男人會提，多掃興。但八成能從言談中猜出對方是否單身。她只有從後台小姐口中聽說他結婚，有孩子，是男是女不曉得。可是他不像爸爸、也不像丈夫，他明明沒戴戒指，無名指連點戒指凹痕都沒留下，她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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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一樓感應鈴響起，打斷她思緒。老闆娘在一樓裝了感應鈴，只要有人下樓就會響起。她聽著皮鞋鞋跟敲擊樓梯的聲音，碦碦、碦碦，像踢踏舞。她的心隨之起舞。
在舞步停頓之際她很適時地喊：「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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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第一天上班沒遇上大問題，打烊後她結帳，一元、五元、十元銅板分別疊好。老闆娘來關心她上班情形，閒話家常，問她下班後要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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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謊了，說要去徒步區逛街，買漂亮衣服，和街上那些年輕女生一樣。再去看一場電影，真善美、國賓、喜滿客，都可以，哪間剛好開演就進去看，位置要靠邊走廊，吃甜味的爆米花。看完了再騎ubike到台北車站，夏夜兜風正涼。
闆娘笑：「年輕真好。」
才不年輕呢，已經到了得為未來負責的年紀，心裡的小孩兒被社會壓扁，備忘錄從喜歡的劇集和旅遊地，變成了帳單繳費期限。長大後她才驚覺，學校課程那麼多，卻沒有一堂教如何成為井井有條的大人，真該向教育局建議一下。
「徒步區那邊很多酒店經紀人在徘徊呀，專門找像妳這種落單的年輕女生，如果他們叫妳留資料記得不要填，那種高薪都是騙人的，都要妳賣身。」
陳亮嗆了一口水，腦海里的小船差點就翻了。闆娘沒看出她的不自在，講解起薪水：時薪一六八，遲到十分鐘內不扣錢，每週最少排三天，每天七小時……
聲音融進背景，上星期在酒店拿到的薪資條突然浮現腦海，她沒有每節都上檯，但扣除妝髮和稅金外，一星期有兩萬。高薪倒也不是騙人。
陳亮耳聞一些小姐的故事，確實能解決燃眉之急、緩了一些人生計，不用說得像下油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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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比我更清楚我在做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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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移話題：
「闆娘，妳會幫丈夫打領帶嗎？」
「會啊，這是我擅長的事嘛。」
「抱著什麼心情？」
「該死的老傢伙永遠學不會！開玩笑的，我在想，世上大概沒有第二個女人打的領帶比我好看，能娶到我他該知足！他年輕時很受歡迎，一個個女人繞在他身邊打轉，我害怕極了。上班前我每天幫他打領帶，每次我都想緊緊地綁住他，我想住在他胸口，我想做記號，我想宣示主權，他是我的。不長眼的女人別來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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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聽完點頭稱是，一直說：「是的、是的，這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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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跳得很快，指尖微抖。腦袋像被潑了盆冷水，躁動的心一下子就冷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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