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esura - 第十章

很不可思議地，以前的事情我都歷歷在目。

媽媽曾經跟我說過，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醫院對街櫻花林盛開的時期。

澄澈的花瓣如同含羞的女郎，我的名字就是這樣由來的。

我是家中的獨生女。雖然與榮華富貴沾不上邊，但無疑比絕大多數家庭要好上許多。有一個很疼愛我的母親，還有一個善解人意的父親。平時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長假還有機會去國外旅行。享受著外人羨慕都來不及的幸福。

可是，幸福究竟是什麼呢？

「小欣真懂事呀。」

爸爸和媽媽經常這麼稱讚我。

父母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的成長，而我也不負期待地成為了一個能幹的好孩子。不需要媽媽操心就能打理好房間的衛生，而且還學會做料理，生活上也十分勤儉，從來不會亂發脾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次審視幾乎毫無缺點的自己，我不禁會產生一種疲倦感。

心中偶爾有些失落，卻不得不在大家面前露出笑容。明明很清楚家人和朋友不可能因此責怪自己。我還是不免產生儘量克制內心的想法。當然，這根本稱不上痛苦，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缺陷罷了。

爸爸雖然平時是個大忙人，不過假期的時候比誰都要心繫家庭生活。除了樂意帶我去各種地方玩以外，偶爾還會說些語重心長的箴言。

「不必勉強去做一個優秀的人，做一個好人就足夠了。」

處於懵懂年紀的我，聽不懂爸爸話中的含義。

「好人和優秀的人不一樣嗎？」

我疑惑地問道。

「不是的，小欣。優秀指的是在某些領域上有出眾成績的人，但這不代表他們內心是善良的。最淳樸的善意是源自心靈的湧泉。哪怕一點一滴也好，每天提醒自己去幫助有困難的人吧，這些經歷都將會成為妳的寶物。」

我還是不太能理解。不過為了迎合爸爸，我裝作明白地點了點頭。

幫助別人可以得到快樂。假如大家是為了享受被稱讚或感謝的喜悅，是不是幫助本身就是一件自私的事呢？即使抱有這樣的疑問，可是每次被感激的時候內心總有些得意忘形，就好像這些是自己應得的一樣。我說不定將愛慕虛榮的本性藏得很入微。

我真的有想像中那樣喜歡幫助別人嗎？我不知道。雖然樂在其中，但總覺得好像有點累。長久下來，我在大家眼中變成了活潑善良的女孩。潑出去的水是沒辦法收回來的，我也逐漸安於在被局限的定位之下。其實，善良向來都是一件好事，只是我太多慮而已。只要不去刻意煩惱，這樣下去其實也還可以。

直到在公園碰到小宏之前，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第一次見到小宏的印象，只覺得他有點可怕。同時有著和身邊朋友截然不同的特別感。我向他伸出友誼之手，如同對待別人一樣。但是……心中好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就好像劇本裡本來沒有這個橋段。

就這樣，我多了一個有點奇怪的朋友。

小宏平時相當內斂，但時不時會說出一些成熟得讓人驚訝的話語，又使我覺得他有些小大人的一面。他很有耐性，願意花費時間去鑽研一些很深奧的東西。他對於感興趣的事物眼中總是閃爍著光輝。他的興趣是發自內心的，而我在這方面好像和他有點不同。

誠然，我也有繪畫的興趣。但這個興趣對自己而言是必要的嗎？失去這份興趣等同於少了生命中的一部分嗎？或許我並沒有投入那麼多心意，堅持下去的原因僅僅是父母誇讚我畫得真好。也許我是為了滿足他們、為了得到褒獎而畫畫的。

「按自己的意願不就行了嘛，厭倦的話就放棄吧。」

一次偶然間，我在展示自己畫作的時候，不小心把這些想法透露給小宏了。他是這麼回答我的。

我感到有些意外，原以為他會說「妳這麼有天賦，為什麼要放棄呢？」之類的話，但小宏卻叫我直接放棄。

「你覺得我畫得不好嗎？」

「當然好看啦。真是的，別趁機慫恿我誇獎妳啦。」

他不情願地扭過頭，望向天空。

「那為什麼要叫我放棄呢？難道不會很可惜嗎？」

他斜眼看著我，我當時究竟擺著一副怎樣的表情呢？小宏猛地從滑梯上跳落到我身邊。我們就這樣對視沉默了一會，他撓了撓臉頰後說道：

「任何人強加在妳身上的想法只是單純的負擔而已。小心點啊，這個世界上不懷好意的傢伙可多著呢。」

「總覺得好像沒那麼煩惱了。」

我走上前攥住小宏的手，他有點臉紅。

「別誤解了。我沒有安慰妳的意思，只是在告訴妳事實而已。」

「你願意如此認真地回應我，我想感激的是這點。」

小宏掌心的溫暖傳遞到我手中。

「是嗎？所以說，妳打算放棄還是不放棄？」

「我想應該是繼續畫下去吧。至少還有人喜歡我的畫。」

小宏歎了口氣。

「唉，搞不懂妳的想法。」

漸漸地，我和小宏待在一起玩的時間變多了。小宏性格死板沉悶，也不會主動接近誰。我們兩人幾乎挑不出任何共同點。他鍾情的古典音樂我不感興趣，我擅長的繪畫他一竅不通。可是和他在一起，我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直至我發現了小宏隱瞞的祕密。

那是一個明亮的午後，徐徐微風拂過，陽光也很溫暖。我和小宏在河岸邊放自製的風箏，玩得很盡興。然後，我們躺在草坪上享受午後的閒餘。

「你看那朵雲像不像狐狸呢？」

我指向天空，躺在頭對面的男孩卻沒有回應。

「小宏？」

我坐起來，才發現他在草坪上睡著了。

我從旁打量起小宏的睡臉。他毫無防備的樣子看上去比平時可愛許多。突然，有一種類似惡作劇的念頭產生在腦海中。如果這時親吻他的臉頰，是不是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呢？我趕緊收回這種沒有禮貌的想法……額頭的話，應該不要緊吧？

我小心翼翼地吻上去。小宏的頰間有股汗水淡淡的鹹味。我害羞極了，冷不防地從斜坡上栽了下去。幸好小宏沒有察覺到，他依舊睡得很安詳。明明是自己想出來的惡作劇，為什麼會這麼慌亂呢？

就在我打算掩蓋自己失態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小宏無意間捲起的衣襬下，腹間有很多道慘不忍睹的瘀傷、以及抽痕。有些留著痊癒後粉紅色的痕跡，有些則是結成噁心的血痂。

我忍不住掀起他的衣服，發現他肋骨上方還有更多傷痕。

「我說這些是摔跤造成的傷，妳相信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小宏正在盯著我。我看得有些入神，沒留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醒來的。

「你的傷……是被誰打的吧？」

那是超乎想像的可怕事情，本不應該出於好奇心而打聽的。可我卻說出了禁忌的猜想。

「想討厭就討厭我吧，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不會埋怨妳的。」

小宏的反應很漠然，彷彿把自己的事情當作別人的事情一樣。

「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妳還聽不懂嗎？」

「朋友之間才不是這樣的吧……」

他沉默了許久，說道：

「是被我爸打的，不過是家裡的小事。」

「但是，很過分啊，為什麼一定要打你？」

「暴力不需要理由。只要心情稍微不好就揍人、拿東西砸是常見的事。不過老爸從來不會揍我的臉，更不會把我往死裡打。只是偶爾會痛得從床上起不來就是了。」

他木訥地敘述著殘酷的往事。

「那，為什麼小宏你還能……」

不知為何，我很想哭出來。

「因為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如果自己被爸爸這麼對待的話，我肯定無法像他這樣保持樂觀。

「可是，這一點都不正常啊……」

「是嗎？我覺得比起被拋棄好多了。」

「為什麼不告訴老師？」

「解釋起來太麻煩了，而且說了也沒用。」

「就算老師不願意幫忙，一定會有人願意幫忙的。」

我的語氣漸漸變得嗚咽起來。

「別讓我再重複……喂，妳怎麼了？」

不爭氣的淚珠一滴一滴落下。

「為什麼小宏必須要忍受這些？很奇怪呀……為什麼之前還能笑得那麼開心？這個世界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呢？」

「啊、啊，是我說錯了。別哭了好不好，我沒有想過把妳弄哭的。」

我感覺這麼做的自己很狡猾。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我抽噎地問道。

「……的確不太好吧。」他撓了撓頭，「我當然不喜歡整天被毆打。不過現實本來就是蠻不講理的東西。」

「那就讓我去跟你父親談談……」

「不行……我是說，我們家的事妳管不著。」

為什麼總是挑在這種時機才對我這麼溫柔呢？

「不要。」

「別鬧脾氣了。」

「這樣下去，小宏你的心會崩潰的……」

「我知道。」

「那我現在就去找你的父親。」

我緊盯著小宏，他終於舉手投降。

「好啦好啦，真拿妳沒辦法。再怎麼說我們倆只是小孩子，我會向其他大人尋求幫助的啦。」

「一言為定？」

「嗯，約定好了。」

我伸出小拇指。

「那，拉鉤……」

小宏點點頭，毫不猶豫地纏住了我的手指。

我很開心，甚至忘記了剛才的擔心。也可能是一開始就沒放在心上，只因聽到悲傷的故事所以才會流淚。想要聽到小宏的安慰，藉此產生和他連接在一起的共鳴感。

那證據就是，我不曾踏進過小宏的家門，而他的雙親也僅存在於我的刻板印象之中。

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公園裡見到小宏了。再次遇見他的時候，已經是升上國中的事。雖然被分到不同的班級，但我暗自慶幸能和他升上同一所國中。

每當我問他之後發生的事情，他總會笑著對我說道「已經解決了」。即使他對待我的態度跟過往沒什麼不同，但我感覺他只是在掩飾閉口不談的真相。不過，他的確比以前一臉白皙的樣子看上去要健康很多，證明他說的話並非單純騙人的。

後來從別人口中得知，小宏的父親好像因病去世了。對於他來說算不算得上是解放呢？我原本以為自己對小宏瞭如指掌，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根本看不透小宏的內心。

我想要為小宏做點什麼。

不久前翻閱過一本雜誌，裡面講述了關於許願石的傳說。相傳周邊有一圈條紋的岩石，送給別人就能實現願望。為了讓小宏打起精神，一有閒暇我就會去河岸邊尋找。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終於找到一塊。

第二天我興致勃勃地衝去送給小宏。

「這是什麼？」

他不解地打量著。

「是許願石喔，用手指沿著條紋轉一圈的話，就能達成任何願望呢。」

「謝了，我會收藏起來的。」

我聽得出，那是空洞的謝詞。國小時老師經常會給全班同學頒發雞毛蒜皮的表揚狀，我總是不明所以地收下。大概小宏此刻的心情也是如此。

毫無意義，可以說是最膚淺的幫助。

從那一天開始，有什麼本質上的東西似乎開始偏移了。

國中生活相比國小要更加自由、豐富。無論是見識還是人脈都變得廣闊起來，結識到更多的朋友。相對應地，和小宏待在一起的時間逐漸變少了。令我害怕的事情始終還是發生了。

小宏某一天對我這麼說道。

「我想，我們還是別表現得那麼親密比較好，這麼做也是為了妳著想。那個……總之就是這樣。」

一面透明無瑕、隔絕心與心之間的牆壁擋在我面前。如果強行橫跨過去的話，小宏說不定會因此討厭我。兩人本來就很脆弱的關係隨時會灰飛煙滅。雖然充其量是一種可性能，但一想到可能會發生就讓我害怕得渾身顫抖不止。

於是，我低下頭同意了。

我心裡明白得很，其實漫不經心的是自己才對。我只是在藉由和小宏相處的時光來獲得自由的感覺。沒有親吻他的臉頰該有多好，相信那是摔跤造成的傷痕該有多好。我的善良並不是發自內心的，而是一種為求自我滿足——醜陋的偽善。

我開始厭惡用討巧的方式活著的自己。原本縈繞在心中的苦悶逐漸轉化作為痛苦。

哪怕是升上高中，我還是無法擺脫對自我的嫌棄感。即使如此，我還是會依舊每天對著朋友、同學和父母露出笑容。我的內部是不是一早就生鏽了呢？

我彷彿祈求抓住什麼似的不停地畫畫。為此還參加了學校的美術社團。與我同組的女孩子名字叫做李佳晴。相比起社團的成員，佳晴是一個有些腼腆怕生的女生。但和她交談不至於會厭煩，反而有種小動物般令人憐愛的感覺。所以女生群體和她的關係都不錯。

那時指導社團的是陳老師，他是新晉的美術科教師。雖然年輕卻很沉穩，對教學也充滿熱忱。一般這樣的男教師是最受女同學歡迎的，陳老師也不例外，即使這不過是青春期的幻想而已。

佳晴則不一樣，至少我能看出來她是不一樣的。同樣身為女生，佳晴在情感與動作上的細微變化我盡收眼底。我明白她是真心喜歡老師的。漸漸地，佳晴跟老師待在一起的時間愈來愈多，平時畏縮的她卻能在老師面前放開來說話，老師也會耐心地聆聽她的閒扯，同時眼中透出溫柔。從那時起，兩人的關係已經跨越了常理的範圍，這算是社團中有目共睹的小秘密。

「我有點羨慕妳呢。找到自己真心愛著的人。」

練習肖像素描的時候，我一時興起向佳晴提起這件事。之所以說出來，一部分是出於好奇心，而另一部分是出於某種莫名的念頭。

「欸，那、那個……」

她臉紅了。和老師對談也是像這樣扭扭捏捏。隱瞞也隱瞞不起來，自然而然地將感情流露在行動中。我有點羨慕她這樣的直率。

「對、對了，澄欣難道沒有喜歡過誰嗎？」

被她突然反問，我連忙矢口否認。

「欸，我還以為妳這麼漂亮一定會有男朋友的呢。」

佳晴驚呼。

「真的沒有啦。」

我和佳晴漸漸熟絡起來。細膩、親切的印象讓我對她改觀了不少。她把我當作朋友，樂意與我分享秘密，我卻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真的很痛苦……」

她甚至願意向我傾訴自己的煩惱。

「發生什麼事了嗎？」

一個好的傾聽者究竟該表現出怎樣的態度，我不是很清楚。我想應該自己得到了相當程度的信任吧。

「不是發生什麼事，而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和老師……這樣下去根本沒有未來可言。」

「不需要著急承認也行吧？等到畢業後，就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了。」

「但是，能不能挺胸抬頭則是另一回事……」佳晴的臉上掛滿憂傷，「妳會一直支持我吧，澄欣？」

我愣了一會，回答道：

「嗯，我會的。」

週末前的某天，我因為把功課遺留在教室而回到學校，那時學校已經到了閉門時間，多虧慈祥好心的保全大爺通融，我才能順利取回功課。

出來時已經接近傍晚。在街角我看到熟悉的身影，是陳老師。想不到他也會留到這麼晚，我剛想上前打招呼的時候，發現有似乎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走在他身邊的那兩個人是誰？好像不是學校的老師，而且長相有點可怕。我謹慎地拉開距離，卻始終按捺不住探究的好奇心，於是又尾隨上去。他們在走到一道很窄的巷子中。我躲在垃圾箱後偷聽他們對話。

「哈哈，想不到你竟然躲到這裡了啊。教師啊，真是體面的職業呀，不知道每個月的收入如何呢？」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更加確信那兩人絕非善類。

「……我說過，我會還錢的。」

陳老師抿嘴低著頭，失去了平時的成熟與魅力。

「你以為我們什麼都沒有調查就找上來的嗎？你啊，可真是個禽獸教師呢，竟然還想搞自己的學生。」

「沒有這回事。我只是玩玩而已。」

兩個痞子突然大笑了起來。

「喂，你聽到了嗎？為人教師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既然如此，這種好事可不能一個人窩著。怎麼樣，要不要幫你介紹一點門路呀？」

「什麼門路？」

老師膽怯地問道。

「一些財大氣粗的老爺子們很好女高中生這一口呢。別誤會了，不是賣春那種小家子氣的生意，他們重口味得狠吶，同時也很樂意為此揮霍。順利的話，不僅能大大減輕你的債務，而且比起教師的工作肯定要輕鬆不少，用花言巧語騙一騙不就搞定了嘛。怎麼樣，很棒的主意吧？」

像老鼠一樣的男子舔舐著嘴唇，我感到一陣反胃。

「我們要的只是錢，方法什麼的根本不重要。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你現在的立場。」

「這……我會考慮的。」

感覺站在那裡的，彷彿是一群看不出人形的鬼魅。宛如吞噬萬物般的深邃黑洞，或是散落一地的穢物。沒想到看似遙遠的邪惡，原來離自己是那麼得接近。

我拼命忍著不叫出聲，拔腿離開了那裡。一路上還差點扭傷了腳踝，即使回到家中也久久不能平息。媽媽很擔心我的樣子，不過被我用其他藉口搪塞過去了。

我在書桌上思考著現在該怎麼辦。如果把這件事告訴佳晴，她會不會相信呢？還是說找上陳老師當面對質？無論是哪種選擇都使我卻步。我答應過佳晴會一直支持她，到底怎樣才不算是背叛呢？

這時心中有股微妙的意志湧上來。裝作沒看見不就沒事了嗎？只要不是由我先發現的，等到事態暴露後就不存在背叛與否的問題。反正我打從一開始我就是個偽善者，不如選擇對自己更有益的……

不行，這次絕不能像上次一樣無動於衷。

週一的早晨，我敲響了教員室的大門。坐在寬敞的白色座椅上，我說著有些結結巴巴的解釋。平時總是被大家戲稱為虎姑婆的教務主任並沒有催促，而是體貼地輕拍肩膀安撫著我。我口無遮攔地將知道的事全部抖了出來。

我請求教務主任不要處罰佳晴，她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恐怕不是由我來判斷的。」我被送回了教室。手不經意間掠過教員室外敞開的防盜鐵閘門，觸感略顯冰冷。

美術社團的活動被迫暫停。其他人還在推測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陳老師被解僱的消息瞬間在學生之間炸開。在此期間，我一直沒有見著佳晴。一個星期後，班導告知我佳晴已經安排轉學了。我驚訝不已，於是親自去找上教務主任問明白。

「雖然很遺憾，但這是她與家人的一致決定。希望妳能尊重朋友的想法。」

教務主任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無奈。

「但是……」

「家庭問題是件很複雜的事情。但是，這不代表妳沒辦法把她繼續當作朋友或同學。以後一定還有機會碰面的，把這點牢記在心吧。」

安慰聽的越多，起到的作用便越甚微。

「又來了……嗎？」

我小聲嘀咕。

「咦？妳剛剛說什麼？」

「沒什麼，謝謝您告訴我這些。」

我禮貌地鞠了一躬。

美術科來了新任的導師。社團活動又重新開始，雖然有些疑惑尚未散去，但大家很快便適應了新環境。沒有人打算再提起陳老師與佳晴的事，就算有也只是臆測或無關痛癢的閒談。

結果，又變成這樣了啊——

忘卻傷痛，忘卻喜悅，甚至忘卻了有關自己的一切。那種感覺像是發現自己其實是畫作中的人物般，除去眼前這塊畫布外，其他一無所有。雖然空虛、卻愜意得吸引著自己陷入酣眠。看著逐漸脫離身軀的歪曲靈魂，我自嘲地苦笑了起來。

這天，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撞見了佳晴。她穿著寬鬆的便服，相互對視的我們顯得有些尷尬。

「能和妳談談嗎？」

她這麼提議。

「嗯。」

時逢秋季，周圍都是落葉。踩在上面有種乾脆面般的酥脆。佳晴在河岸旁的長椅上坐下，我思索了一會兒，決定還是站在她身邊。公園的遊樂場在隔壁，孩童們玩耍的呼喚聲，如同罐頭音效般遠遠傳來。

「陳老師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敢和她對上視線。

「妳沒有做錯什麼。也許，誰都沒有做錯什麼。」

佳晴捂緊了衣服。

「老師他……實際上生活很辛苦呢。他的父親生性好賭，丟了工作欠下一大筆債務後，就拋下他和病弱的母親服藥自殺了。每天不停地打零工才勉強考上大學和承擔起母親的醫療費，好不容易爭取到一份體面的工作，追債的人卻窮追不捨。如果我們覺得每天學習要承受很大壓力的話，那老師體驗的生活又是如何呢？我以為我能明白的，卻沒有經歷過類似的人生經驗。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他陷入谷底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我不覺得這樣的老師會欺騙我，我情願相信一切都是誤會也行。咦，為什麼眼淚會……」

她哭了，也讓我認清偽善是多麼殘忍的事情。

我遞出手帕，可是她沒有接過，而是不停地用自己的衣角擦拭著雙眼。我試著說些鼓勵的話語，說完後才發現這根本是在弄巧成拙。不過，淌著淚的她由始至終都沒有指責我一句話。夕陽落下，暮秋的涼意襲來。她跟我說還要趕車回家，他們全家年底將會搬去鄰近的城市，有機會再聯絡。

我感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夕陽灑落的餘暉映襯著身子。回頭望後，淺淺的影子被拉的又細又長。就像麥穗田裡伶仃的稻草人一樣，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土黃色的陶磚上。

寒假前的時候，美術室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夏澄欣，原來是妳啊！」

同班的范楓櫟從國中時期就是佳晴的朋友了。在時間跨度上，她應該比我更值得信任。我也明白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原以為妳是個挺好的人，想不到妳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腹黑。說啊！妳是不是也暗戀陳老師所以才向校方舉報的？」

美術室內霎時眾說紛紜，「咦，不會吧？」「我還以為她們是朋友耶。」「我早就看出端倪了。」

范楓櫟對此好像有什麼誤解。可是，我有為自己辯解的權利嗎？

「妳根本沒資格和小晴一樣握住畫筆。妳知道嗎？她啊……直到最後都在袒護妳，我可沒那麼寬容大量。」

范楓櫟粗暴地掀翻我的畫架，畫筆和顏料散落一地，有些沾到校服和頭髮上了。

「別以為這樣就完事了，我會代替小晴來報復妳的。從今往後，只要妳還待在這所學校，我是絕不會放過妳的……」

范楓櫟冷冷地說道。

渾身髒透的我呆滯地看向周圍。每個人都帶著苛責的眼神，幸災樂禍的氣氛蕭然間瀰漫開來。我不曾在大家面前受到過這樣的委屈。內心像被利刃無情撕裂，綻痛得讓人忍不住落淚。

與此同時，胸口卻有種瞠目結舌的欣慰感。彷彿不為人知的罪惡，終於得到正義伸張般。我打從心底渴望被譴責。

終於不必再牽強地諂笑了。

第二學期開始，身邊的學生都陸續開始不願意再搭理我，就連班上曾經互相稱作好姊妹的朋友們也是。范楓櫟為首的小團體還會做出一些更過分的惡作劇，書桌和椅子變得破破爛爛的，儲物櫃裡面的課本也被弄得亂七八糟。雖然班導有關心過我的情況，但我始終閉口不談。無論是欺凌也好，排擠也好，都遠遠比不上佳晴承受的痛苦。

美術室裡常用的座位被成堆的美術用具佔用了，唯獨繪畫我不想輕易放棄。就在這時，我發現校舍後方的小樹林是一處不錯的環境。雖然傳言那裡有幽靈出沒，但這並沒有讓我膽怯。畢竟事到如今我與幽靈已經沒什麼分別了。

我打算轉換下心情，嘗試畫一些簡單的風景畫。快速油畫最常見的技巧就是濕蓋濕畫法。在油彩未乾的前提下塗上新一層顏色，透過滲透來營造出色彩的流動性。所以下筆必須簡練，而且要兼顧大膽，否則畫面會顯得過於拘謹、生硬。

按照塞尚的理論，線條與明暗是不存在的，只存在色彩之間的對比。將畫中粗略的色塊比作物體的結構呈現，便是現代油畫派追求的形式美感。可是倘若賞析的話，畫家的任何表現手法都擺脫不了客觀與主觀上的泛論。那麼，蘊藏在萬物中最真實的內涵又該如何呈現出來呢？這大概是每位偉大藝術家都在思考的終極難題吧。

我沒有真正藝術家那般膽識，也僅僅是比一般人對繪畫稍微感興趣點就是了。比起探求形而上的本質，我只想畫好眼前力所能及的作品。

不過，畫畫沒辦法給我帶來以前那種單純快樂的感覺了。對著畫布，我更像在執行週期性任務，將自然風景的一隅收錄在侷促的畫布之上。雖然每完成一幅作品能獲得短暫的滿足，但很快內心就會被更強烈的空虛感所反噬。我不斷揮筆，可是始終無法繪出通往未來的道路。

在學校裡根本沒有放空心情的餘韻。除了飽受冷言冷語外，還得防範有意為之的肢體碰撞。我現在的處境跟被流放的異議分子無異，多多少少能身同感受被迫害者懷揣的心情了。

也許小宏說得對，現實就是集合盡數不講理的化身。憎恨、厭惡無需正當的理由。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動機也能成為摧毀一切的導火線。

與糟糕透頂的我相比，小宏上了高中後似乎變了許多。不再像以前一樣只跟自己來往，而是融入到了團體之中，活潑逗趣得不像我認識的他。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似乎是他精心包裹出來的形象。不過這樣也好，只要努力的話一定會有什麼改變的。

仔細觀察教室環境，就能發現班上被邊緣化的人不只有我一個。雖然同屬弱勢群體，但是根本不存在互相幫助之類的情況。帶點憐憫又無奈地守望著彼此，我不喜歡這種互舔傷口般的感覺。

宛如剛恢復的傷口開始瘙癢難耐起來。氾濫的同理心又使我不得不留意他們的存在。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喜歡多管閒事。也許，我的內心渴望得到關注吧。

「別擋在路中間啦，死啞巴。」

從理科教室回去的路上，走在前面的男生被另外兩人一把推開。書本和文具灑落一地。我走上前發現原來是同班的林同學。

林匡是班上很少話的男生，就連老師提問也奈何不了他。時常緊閉著一張嘴，不知道他那長長的劉海下到底藏著什麼。

「沒事吧？」

我幫他拾起了文具。

「為什麼要幫我？」

「為什麼呢……其實我也不知道。這麼做你會很困擾嗎？」

大概在他身上，我找到了小宏曾經的影子。

「不，妳跟其他人真的很不同。」

他露出詫異的笑臉。那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不同」的含義。

自那以後，林匡有意無意地開始接近我。起初我沒怎麼在意，甚至還有點慶幸在學校有人願意和我攀談。可是，隨著深入交流，那股違和感便越來越強烈。

林匡總是會把「祝福」、「使命」、「神聖」之類的字眼掛在嘴上。雖然這些字眼並不陌生，書本上有讀到過，電視劇裡也出現過，可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意義卻完全不同。不久後，他開始以「書拉密」二字來稱呼我。

就算我刻意避開林匡，他還是會像隻飛蛾一樣靠過來。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了，請他不要再接近我。他的樣子顯得有些氣餒，臨走前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卻讓我無法釋懷。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嗎？是啊，書拉密應該是這樣才對。」

並非結束，而是另一段病態關係的開始。結果我還是沒拿捏好「拒絕」的尺寸。因為不想再次傷害到別人，我選擇默不作聲地容忍下去。

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小宏。這點我心裡明白得很。但是在明知道的前提下，我還是給予了林匡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怪只能怪自己。招致這樣的結果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因為這是對我的懲罰。

投入繪畫的時間比以前變多了，可是過程幾乎沒有任何進展。我僅僅是為了讓空白的畫紙顯得沒那麼空虛，為了不讓手停下來，一筆一劃將顏料塗抹上去。畫中的點、線、或是面彷彿都在伸張自我，把身為造物主的我逼入絕境。我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畫出來的是什麼東西。撕爛了一張又一張未完成品，最後連自己也數不清了。

如果開放日不交付什麼成果的話，好像沒有顏面繼續賴在社團。於是我決定用心去完成一幅作品。用工整、不摻雜任何私人情感的筆觸去完成一幅作品。

光是收起臉上的表情很簡單，然而思念卻不是輕易就能改變的東西。

「那個，妳最近還好嗎？」

在那一排茂密繁盛的樟樹下，兩人久違的相視。曾經和我身高不相上下的小宏，如今已經高出半截。他說話的樣子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依舊將溫柔的意圖小心翼翼地藏匿在表情深處。

逝去的溫存不會以同樣的形式再次回歸。但我還是欺騙著自己，或許我需要休憩的空間。人的精神始終免不了疲憊之時。為了保護自己，大家總是隱瞞內心容易受傷的事實。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握住了小宏那雙冰凍的手。

我對小宏抱有罪惡感，這是從最初認識他開始一直持續至今的心結。如果他仍然對我懷有惻隱之心，大概……我也能依偎在他身邊吧。

漸漸地，寂靜的小樹林裡多出了兩個形影不離的人影。不時還會傳出輕快的笑聲。想必對安息於此的幽靈來說有些喧囂吧。不知道如此輕率的快樂會不會受到詛咒。

我們共同度過了一段令人懷念的時光。

有時開些無聊的玩笑，有時什麼也不說，只是望著散佈在天空的高積雲。小宏不會無時不刻緊盯著我。與其說是為了展現風度，倒不如說是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害臊吧，畢竟小宏的個性我很清楚。我偶爾在繪畫途中會偷瞄他的臉龐，有時綻露出和暖的微風，有時卻是深不見底的無底洞。小宏所經歷的一切、他的想法或是回憶，是我無法觸及到的。

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為彼此間仍然保留著如同藕絲般的羈絆。雖然看似很遠，但能瞥見他的身影就足夠了。

運筆變得流暢起來，有如源源不斷的靈感湧現。果然，我是需要將思念寄託在某人身上才能正常行動的人。獨立對於我來說應該是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可是，默默將這一切看在眼中不止我們。林匡像一顆無聲的定時炸彈般等待著爆炸的契機。小宏肯定也注意到這點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和他解釋，也不希望因此搗毀了兩人來之不易的相處時間。我知道這樣裝作迷糊是不好的。

經過後來的鬥毆事件，我更加確認了林匡是為了滿足欲求而不擇手段的人。本來是件忍聲吞氣、摸摸鼻子就能過去的事情，現在變得複雜起來。我不知道他是出於怎樣的心態才這麼做。如果他能理解這是我的懲罰的話會不會就此停手呢？可惜內心的想法是很難向別人解釋得通的，而且我不想再跟林匡產生任何不必要的糾葛。

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小宏依舊保持平時的模樣，經常會來小樹林找我，這點使我感到安心。哪怕是裝出來的也無所謂，我何嘗不也是裝作不想給他添麻煩的嗎？論結果而言，我還是將小宏拖下水了。

「那種人不值得——」

某一天，抽屜裡多出一張這樣的紙條。不用說我也知道是林匡的警告。

私底下無論我怎麼解釋他都聽不進去。恐怕總有一天他會將爪牙伸向小宏。我不禁想起之前鬥毆的事件，等到事態嚴重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雖然我很排斥林匡強烈的自我主張，但他說的話讓我開始反省自己。我真的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生活下去嗎？作為一個狡猾的人。

不，那是絕對行不通的。

我和小宏在一起，只會重蹈覆轍過往的錯誤。因此，我不得不再一次將心封印起來。

就像小樹林的幽靈一樣，回到原本應該回去的地方。

「不是這樣的，小宏……」

為什麼會這麼困難呢？

「我們以後還是別見面比較好。」

我強忍悲傷繼續說了下去。

「……我也無法原諒自己。」

看見小宏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忽然感到無比後悔。以最短的路程跑回家，在床上大哭了一場。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水。

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就算林匡揚言要揭露真相也好，被誤解下去也好，沒必要坦白些什麼。

我重新握起畫筆。凝視著畫布，在松節油和調色盤獨特氣味下機械性地揮動筆桿。完成後仔細端詳了半天，始終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像是畫筆牽動著我的手，而非自己畫出來的。是潛意識裡真正渴望呈現出來的畫面也說不定。不管怎樣，這幅作品算是完成了。我鬆了一口氣，接下來還得考慮畫完後該做些什麼。

白雪紛飛的季節不經意間來臨了。小時候我總覺得雪帶有一絲甘甜味，可是實際上應該和雨一樣沒有任何味道才對。走在路上，我輕輕踮起腳尖，模仿兒時的樣子伸出舌尖嘗一嘗。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雪很快在嘴中化散開來，沒有留下一丁點兒味覺的殘跡。

最近的天氣十分寒冷，餐桌上熱騰騰的飯菜便顯得更加溫暖。爸爸不喜歡講究刻板的禮儀，所以餐桌上總是傳來談笑風生。節假日有親戚拜訪的時候，家裡還會更熱鬧。可是今天電視上播報的新聞卻導致餐桌上的和諧頓時僵硬起來。

今天哪裡發生災難、哪裡發生兇殺案這些新聞，好像離自己很遠，又似乎離自己很近。

「……那不是小欣高中的學生嗎？而且還是同一年級的，但願不是身邊認識的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媽媽的表情很是驚愕。

「兇手竟然還沒被抓到，最近的治安實在是越來越差勁了。小欣，這兩天要不要我拜託司機來接送妳？」

爸爸同樣是一臉嚴肅。

「不用了，爸爸。我已經是高中生了，能顧好自己安全的。」

我趕忙搖搖手拒絕。

「這樣啊……出門記得帶上手機，放學後要早點回家。」

爸爸擔憂地看著我。

「嗯。」

「別覺得妳爸爸太嘮叨，他只是在擔心妳。」

為了調節氣氛，媽媽主動夾了一塊肉到我碗裡。

「嗯，我明白的。」

我懷著微妙的感激心情將其吃了下去。

第二天回到學校，班導跟班上所有同學解釋了大致情況。死去的人是林匡。走形式為他短暫默哀過後，班導用警惕的口吻說明校方之後的安排。

「……總之，在警方調查完畢之前。你們要時刻謹記安分守己，不要做出什麼危險的行為。」

膽小的女生們都被嚇壞了，班導便帶他們去接受駐校社工的心理輔導，他走前吩咐班長維持秩序。

「少了一個煩人的怪胎倒是清靜許多。」「就是嘛，他那種神經病性格不出事反而會很奇怪呢。」「哈哈，小心那傢伙變成怨靈每晚來找你喔。」

大人一走，其他人便大肆揶揄起林匡來。

「吵死人了！」

並非班長的聲音，范楓櫟大喝一聲後，其他人隨即停下了交流。從我這兒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雙拳緊握，大概是沒能對林匡報復而感到不甘。

當然也可能是全憑感覺想像出來的推斷。至於我……雖然這麼表達很不尊重死者，但我感覺如同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終於得以從林匡施加的壓力中解脫出來。有種難以解釋的暢快感，我愈發覺得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了。

也許我會裝作沒有痛苦、沒有怨恨，將一切收納在心底，成為這樣一個大人。說不定還會在無意中繼續傷害別人，或是讓某人哭泣。徘徊在扭曲的人生軌跡之中。

我試圖讓自己保持樂觀，可我怎麼也效仿不了波麗安娜。意識如同走在一條岌岌可危的鋼絲上。周圍迷霧環繞，看不到鋼絲末端究竟通往哪兒。俯望下去是深不見底的崖壑，那裡應該沒有藏著希望。

上一次無憂無慮是在什麼時候呢？我追溯回憶，好像是小時候和小宏在一起的時光。分享著媽媽為我們兩人準備的美味蛋糕，我趁小宏沒注意的間隙將一撮鮮奶油抹在他臉上。小宏揩了揩臉上的鮮奶油，然後不甘示弱對我回以同樣的舉動。那時我們兩人真的笑得很開心。

無論我想什麼，腦海裡最終浮現出來的始終是小宏的影子。漸漸地，我不再思考。

林匡的書桌不知何時被撤走了，儲物櫃也被清理得乾乾淨淨。聽說案情似乎毫無進展，但班上幾乎所有人都對林匡的事失去了興趣。我不禁產生一種聯想。假如今天死去的人是我的話，是不是大家的反應也會如此呢？不管怎樣，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至於我，還是和往常一樣，躲進空蕩蕩的堡壘，作為孤獨一人的守軍。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猶如每天上好發條的機械時鐘一樣，察覺不到什麼細微的變化。

當邋遢不堪的小宏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我很驚訝。不僅如此，他還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後撇下我一人逃走了。我很想追上去攔住他問清楚，明明還留有餘力，雙腳卻不聽使喚地慢了下來。我眼睜睜看著小宏消失在街頭。

事到如今，自己還有什麼話想對小宏說的呢？如果成功攔住他，我很可能會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來。我一個人什麼也做不到。

最後我只好放棄似地走回學校。

早會上，班導按慣例掃視了教室一遍。他無奈地撓撓頭。

「天氣一凍缺席的人就變多了啊。真的生病除外，不要因為天氣冷就隨便請假。那麼現在開始點名……咦，真少見啊，吳俊宏今天沒來上學嗎？」

班導的話彷彿預告般，小宏第二天也沒來上學。第三天也是，第四天、第五天……

「喂，聽說有條子找上過阿宏耶。」

不妙的謠言隨即流傳開來了。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從那天遇見小宏的情況來看，應該的確發生了什麼事。我開始感到侷促不安。

明明不應該去擔心的。可我還是不知不覺徘徊到小宏家附近。宛如被一條無形的幼繩牽引到這裡一樣。

我站在他家門口躊躇了一會兒，裡面似乎沒有人的跡象。我按下門鈴，等了許久也沒有回應。我準備離開的時候，迎面走來一位大嬸。我向她點頭致意，她卻神神密密地把我拉到一旁。

「乖囡，沒事最好別在這戶人家門前轉來轉去。」

不知道是因為我穿著同樣的校服還是什麼緣故，大嬸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連串小宏家的壞話。我本來懷著左耳進右耳出的心態，可是逐字逐句卻牢記於心。

「請問，又出事是怎麼回事？」

大嬸與我面面相覷，用陰陽怪氣的溫和語氣對我說道：

「繼父親把兒子捅了一刀後，那戶人家的兒子好像又犯事嘍！前幾天還有警察找上門來專門詢問這件事呢！」

被捅了一刀？怎麼回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小宏總是對我隱瞞了很多事情，把我當成嬰兒一樣呵護著我。但是我一點也不乾淨，渾身早已沾滿汙泥了。

謊言包覆著另一層謊言，最後淪落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回家的路上，各種各樣可怕的猜想充斥大腦。仍未捉拿兇手的案件，小宏那天逃走後便失蹤多日。感覺胸口鬱悶得喘不過氣來。晚飯僅僅是在餐桌上強迫自己扒了幾口飯就回房間了。媽媽擔心我沒吃飽為我準備了宵夜點心，但是我實在沒有胃口吃下去了。

什麼都不想做，只是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的嗎？我說不定是個瘟神，無論走到哪裡只會給別人帶來不幸。我既無法改變小宏的心意，也無法從林匡手中保護好自己。如果小宏討厭我的話，如果我最初沒有出於好奇心找他攀談的話，也許就不會連鎖引發悲劇。也就是說，正是自己懦弱的緣故。可是，即便如此……

記性好有時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我從噩夢中驚醒。觸目、尖銳的現實卻沒有絲毫變化，清晨微寒的空氣依舊蕩漾在鼻尖。我鬱鬱寡歡的樣子最終讓媽媽看不下去了，她擅自幫我向學校請了一天假。

媽媽沒有追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是久違地提出一起去市中心逛街。上一次母女倆結伴出行是很久以前的事。雖然我現在沒這個心情，不過我還是答應了。

媽媽的容貌保養得很不錯，不像是一個快五十歲的家庭主婦。走在大街上容易被誤認為是一對姊妹。親戚們經常會笑稱我和母親是從同一個模板印出來的。有時候我想象，假如自己其貌不揚的話會不會產生另一種的結果呢？我知道這聽上去像是在吹毛求疵，可是我無可避免會陷入這樣的沉思。

見我出門後仍然心不在焉，媽媽突然挽起我的手臂。

「今天什麼也別想，好好放鬆一下吧。」

媽媽對我說道。

「真、真是的，媽媽……」

飄移視線注意到的是，精心挑選的護膚品似乎已經遮掩不住她那雙佈滿皺紋的雙手了。

我們去了購物中心，媽媽在大賣場挑選了各種款式的衣服讓我試穿。我覺得沒有購物的必要，可是媽媽硬是把我拉進試衣間。一番折騰下，手中多出了滿滿一大包購物袋。

「那個，已經夠了吧。會不會買的有點太多了？」

我困惑地說道。

「沒事，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如果吝嗇不消費的話，賺錢就失去意義了嘛。雖然這些都是妳爸爸賺來的。」

她俏皮地向我眨了眨眼。

媽媽平時幾乎沒什麼缺點，只是偶爾一時興起會買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爸爸經常叨唸這事，不過說出來的時候眼裡卻沒有一絲嫌棄。長這麼大，我好像完全沒有思考過父母的相處模式。

我們來到市內頗具人氣的甜品店稍事休息。店內沒有想像中擁擠，裡面大多是些閒得沒事做的太太們，周圍見不到與我年紀相仿的顧客。這個時間段大家應該都還在上學吧。我不太習慣享受這樣的特殊待遇，以至於僵硬盯著餐牌不知道該點選什麼。想了半天後，我點選了這間店的招牌芭菲。

媽媽的桌前只有一杯熱奶茶。我問媽媽要不要分點芭菲，她笑著說不用了。天上聚積著厚厚的雲層，見不著陽光讓心情有些鬱悶。我舀了一勺芭菲送進嘴中，但總覺得好像有點太甜了。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金幣巧克力也是，現在看來和直接將砂糖塞進胃裡沒什麼分別。人的口味也是會改變的，沒有什麼是始終不渝的。

「年輕真好啊，瞧妳這張水嫩的小臉蛋。」

媽媽突然撫摸起我的臉。

「怎、怎麼了，媽媽？」

「時間過得真快呀。曾經捧在手中的小寶貝轉眼間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不服老是不行的啦。」

「沒有這回事，媽媽還是很漂亮呢。」

「還記得在我臨盆的時候，醫生說視妳的情況可能要進行剖腹產，發生了很多很多的周折。直到現在我仍認為，能順利生下妳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她用慈愛的眼神看向我。

「所以媽媽沒有什麼奢求，只要妳健康快樂地成長就足夠了。」

「我也是，能成為媽媽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如何將感激之情表達出來。正因為有家人的陪伴，我才沒有通往另一條更崎嶇、遙遠的道路。

「不，小欣。妳就是妳。雖然爸爸媽媽把妳帶到這個世界上，不過妳不需要為任何人的想法而活。」

小宏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自由對於我而言更像是一種恐懼，束縛反而會使人安心。

「一路上可能很辛苦，也可能遇到很多難過的事情。如果覺得累了的話就回家吧。」

「嗯……對了，媽媽。」

「有什麼想說的儘管說吧。」

「假如，今天我殺了人，媽媽會怎麼看待我呢？」

毫不意外地，媽媽聽完後緊緊抿住了嘴。我對脫口問出這種問題的自己感到有些失措。

「我不會真的做出這種事，只是假設。」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我還是會愛著妳的。」

媽媽認真看著我的臉說道。

「這樣會不會對死去的人不公平呢？」

「也許吧，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自私的一面。相對於其他人，我更在乎的是我的女兒。就像妳也不會因為發生這種事而討厭媽媽，不是嗎？」

「嗯。」

之後，我不想將這個話題延伸下去。為了轉移聚焦點，我聊起了今年的聖誕節。媽媽問我有什麼安排。我說嫌晚上外面交通太擁擠，不如在家中簡簡單單地度過。媽媽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她到時候會一手包辦豐盛的佳餚。

第一學期的綜合測驗將在聖誕假期後舉行。教室裡完全感受不到緊張，而是散發著輕鬆的氣氛。大家都在考慮著假期去哪裡玩吧。儘管這些是與我完全無關的事，我卻不禁有感寂寞。沿著邊緣輕輕觸摸小宏的桌椅，今天依舊沒有任何溫度。

每逢大型節日臨近的時候，到處都能瞟見警察巡邏的身影。

小宏究竟跑去哪裡了呢？是不是隨時隨刻都在提心吊膽呢？如果能選擇的話，我更希望小宏沒有被警察逮捕。可是如果小宏成功逃走……一想到這樣或許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這種事我好像也沒法坦然接受。

真卑鄙呀，不是說好了已經結束了嗎？結果我無法放下思念，想必小宏也是如此。國中時我很喜歡和媽媽一起追看晚間愛情連續劇，裡面的主角總是會因為各種原因而分分合合。以前覺得十分匪夷所思，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我惦記著小宏那雙冰冷冷的手掌，額間微微汗水的鹹味，還有那顆散發光輝、傷痕累累的心。

無論是罪孽也好、救贖也好。不管自己變成怎樣，或是世界變成怎樣。我僅僅想和最喜歡的人待在一起。

想要告訴他，將此刻的心意傳達給他。然後再緊緊抱住他。我滿腦子都在思考這些事。

平安夜的夜晚，我抹了抹玻璃窗上的薄霧。雪花像聖誕裝飾般點綴在夜空之上，皚皚白雪為每家每戶的屋頂蓋上一層柔滑的白色棉被。媽媽哼著小曲在整理餐桌，從廚房端出了各種各樣的菜式。

「要不是妳爸爸公司臨時有事，我們就能準時開始了呢。真是的，我可是花了很多功夫才準備好那麼多佳餚的。先吃點吧，別管那個老是對上司忍聲吞氣的傢伙啦。」

「今年河岸那邊好像要重新舉辦除夕煙花倒數耶。真懷念呀，不知道有多久沒看過煙花秀了。」

「哈哈，妳看到了嗎？電視上的那個雪人造型好好笑喔。可惜這邊的雪還沒積得那麼厚，不然我們也可以試著做做看。」

媽媽興高采烈地說著，被我全部含糊了過去。想著小宏可能一個人在外面忍受著寒冷，我感覺胸口窒塞，有一股難以按捺的衝動。

「抱歉，媽媽……」

「怎麼了嗎？」

「有一個人……我現在非去見他不可。」

我扭捏著咬緊下唇。

「妳要去哪裡找那個人呢？」

媽媽顯得格外謹慎。或許她在主觀上認為我不會做出如此叛逆的行為。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可能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找到他。」

「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不行嗎？」

「我感覺要是現在不去的話，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奇怪，不過請妳答應我吧，拜託了！」

「是那個叫俊宏的男孩嗎？」

「……嗯。」

媽媽不緊不慢地解開了圍裙。

「剩這麼多飯菜不知道冰箱放不放得下。」

「欸？」

我以為是聽錯了。

「這才是我的女兒嘛，喜歡誰就去追誰唄。想當年妳爸爸對感情也死板到不行，媽媽可是靠著無數次不懈努力才追到的喔。哎呀，陳年舊事說起來有點害羞呢。」

「可是，妳不怕我遇到危險嗎？」

「說實話，我其實擔心得不得了。換作是妳爸爸的話，他一定會出面制止妳吧。」

母親將擺好的碗筷一件件收起來。

「妳從小到大都很乖，是爸爸媽媽最引以為傲的女兒。可是一想到妳向來沒有跟我們提過什麼要求，也不任性，媽媽偶爾會為此感到心疼。有時候我總覺得，妳之所以展現出坦率開朗的一面，是不是因為我們無意間期望妳成為這樣的孩子呢？媽媽真的很高興聽到妳表達自己的想法。沒什麼複雜的理由，只因為妳是我生下來的孩子。身為母親，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全力支持女兒的心願。」

「媽媽……」

消失已久的淚水在眼角中不停打轉。距離，原來一點都不遙遠啊……

「快去吧。我會替妳說服妳爸爸的。」

時而囉嗦、時而溫柔，我親愛的母親。

我披上新買回來的毛氈大衣，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家。

具體要去哪裡找，我不知道。更壞的情況是小宏已經不在這座城市了，現在無論要做什麼都是徒勞。可是什麼都不做的話，我肯定會後悔的。

我大步挪移著雙腳，踩過的雪堆留下深深的凹坑。稍不留神就摔倒在濕滑的路面上，身邊濺起了許多雪屑。雖然不痛，但臉和衣服都被弄髒了。我將臉拭乾淨，然後爬起身來繼續朝著隱隱約約的方向奔跑。

我和小宏在公園玩捉迷藏的往事湧上心頭。有時我能找到他，有時他藏得很隱蔽。不過每次輪到小宏當鬼的時候，他卻始終找不到我。我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厲害，只是小宏向來不擅長找人。

等著我，小宏。這一次我絕對會捉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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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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