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熟悉的交際圈中。
要說班上的同學對我的廣泛評價,無非是充滿活力、或詼諧幽默。不會在背後說別人壞話,能和絕大多數人融洽相處的好好先生。
擅長交流的永遠是最容易得到信任的一類人。反之,對此苦手則會被群體冷漠。就和貧富階層的道理一樣,人望也是透過不斷累積的資產。不受待見的傢伙就算突然變得健談起來,也只會被當成怪胎。
輝哥從來沒有要揭穿我的想法,對待我的態度也依舊如常。我猜這麼做對他沒有好處。不過最大的原因應該是他對耍小動作這類行為不屑一顧。因此自己的處境應該暫時不會產生太多變數。
每當輝哥對我說些話中帶刺的抨擊,我則用同樣的態度回敬他。在別人眼中我們的拌嘴就像老朋友一樣親密。現在的我很清楚,一切只是隨興的舞臺劇罷了。
閒暇的時間比之前更充裕了。接受他人的邀請,偶爾參與一下社交也不錯。前幾天,和輝哥一行人結伴去市裡最大的室內滑冰場。本以為冬天沒什麼客人,沒想到卻意外地很熱鬧。大家熱心地教導我如何滑冰,我卻笨手笨腳在冰池裡摔了好幾跤。不過,氣氛倒是意外地很和睦。
之後的日子,即使在輝哥缺席的情況下,我也經常收到放學後一起出去玩的邀請。我通常不會拒絕,畢竟最近的確無事可做。讓自己的校園生活變得更加充實,至少這是件具有積極意義的事。
看著手上新買回來的廉價手錶,這是在同學的慫恿下從路攤上買回來的。靛藍色的仿皮革錶帶顯得很沉穩,乍眼看上去不像是便宜貨。其實,我也不是迫切需要新的手錶,舊的那款其實還能湊合使用。不過「欲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應酬不外乎都是這樣。反正也不是什麼貴到離譜的東西,而且今年暑假兼職賺來的錢還剩餘不少,於是便買下來了。不知道母親會不會介意。
至於原本戴著的舊電子錶……抱歉了伙計,雖然陪伴了我這麼多年,不過退休的時刻總有一天會來臨,恰好是今天而已。我鄭重地將舊手錶收進雜物抽屜的深層。裡面堆積的雜物都快要溢出來了,大抵是小時候收集回來的廢品。
碎掉一角的貝殼紀念品、罐頭的拉蓋(連中獎的字眼都沒有)、快餐裡附贈的小玩具……嗚哇,平常看不見的地方竟然藏著那麼多垃圾,我的清潔強迫症又犯了。
我打算趁忘記之前先清理一番。裡面積攢了不少灰塵,物品也是亂擺一通。真氣人,到底是誰家邋遢的小孩子啊?啊,就是我呀。不禁感到有些慚愧。別想那麼多,還是快點動手吧。
保留、扔掉、保留、扔掉,像一臺標準的流水線機器般作業。翻著翻著,有一樣東西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周圍有一圈奇怪的白色條紋。已經磨損得有點看不清了。我為什麼要收藏這種玩意啊?感覺像在邪教儀式中才會用到的通靈道具,還是早點扔掉萬事大吉吧。
我望著石頭發了一會兒呆後,索性將它和其他廢品一起丟進垃圾袋裡。清理完發現有整整一大袋,沒想到用不著的東西竟然有這麼多。我來到街口的回收站旁處理掉這些垃圾。途中遇見了鄰居家的大嬸,我打了聲招呼,她卻不作聲地繞道而行。現在的居民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嗎?不管了,反正我也不是出於真心才和別人打招呼的。
回到家中,已經沒有特別要做的事。母親說她今天會提早回家,所以晚餐不用準備了,她從外邊叫點外賣回來吃。她好像忘了問我要吃什麼,不過我本身對進食這件事一點也不挑剔。
母親很快地就回來了,心情似乎很好。而且還買回來了一大塊抵得上平日三天的糧錢的現烤披薩。
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難道是我或母親的生日?在腦海內一一否認。我疑惑地問母親。她罕見地對我露出和藹的微笑,催促著我趕快吃。啊啊,這就是幸福吧。
趁著這股熱勁,我和母親說了很多話。像是學校的生活啊,最近電視上看到的趣聞啊,像個孩子般盡情撒嬌。雖然人們常說高中生是最叛逆的時期,但我認為撒嬌並不是一樁羞恥的事。
相比起我的絮叨,母親很有耐心地聽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廢話。我的內心感到非常充實。回想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在餐桌上和母親聊家常事呢。
話題剛談完新買回來的手錶時,母親終於開口了。
「俊宏,媽媽不想再偷偷摸摸下去了。」
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又變回笑臉。
「嗯,什麼事?」
「其實媽媽打算和另一位叔叔再婚。」
充滿歉意卻堅定的雙眼,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母親。我以為是聽錯了,於是請母親再複述一遍。得到的是她肯定的答案。
「雖然沒有找到機會介紹,不過他是一個很負責任的人。這點媽媽可以向你保證。」
真實感如同泡沫地逐一消散。本應該想到的,一早就該想到的。今天母親和平時不一樣的原因是什麼。母親之所以經常回家不吃晚飯的原因也是。
「過去的往事一直糾結著我們家,或許我不算一個好母親。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重新開始呢?」
「媽,這太突然了……」
母親沒有對我慌亂的態度生氣,而是溫柔地輕拍我的肩膀。我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俊宏。」
我慢吞吞地抬起頭,母親的面容雖然有些衰老,但仍然窺得見過去麗質的殘影。不過也僅僅是猶如救命稻草般的餘輝。對於一位婦女而言,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說需要一點時間考慮,母親欣然答應了。
「對了,媽媽想要搬去市區住。你爸爸唯一能留給我們的這間老房子已經很舊了,冬天漏風很冷吧。如果能賣出去最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押給銀行。有了這筆錢,我們至少能在市區租到一間不錯的公寓。在此之前,那位叔叔很樂意我們住在他家中,當做提前熟絡也不壞吧?」
的確,這間房子除了回憶以外沒有其他值得留戀的東西了。可是,我對於搬去別處有種莫名的抗拒感。我想要尊重母親的想法。可是,自己的想法又是如何呢?
「媽,不如妳先搬過去住吧。家裡的雜務總不能就這樣放任不管,正好我也可以一個人梳理一下想法。」
我唯獨不能破壞母親來之不易的幸福。
「這樣好嗎?」
儘管我認為這是很合理的提議,但母親好像依舊略帶顧慮。
「我一個人生活沒問題的。媽,妳也要照顧好自己啊。」
我盡力擺出認真可靠的樣子,卻被母親笑說是「傻孩子」。不管怎樣,只要母親開心就好。
幾天後,母親提著行李離開了家。空蕩蕩的老房子本來就缺乏生活感,現在變得更加空虛了。
一開始不用迎接母親的每晚歸來讓我稍微有些不習慣,不過很快我發覺獨居其實沒有任何不順利的地方。處理家事對我而言游刃有餘,學業方面也沒什麼值得擔心的問題。
於是,享受著前所未有的自由,我再一次陷入迷茫。
我一直在考慮母親的婚事。休假日的時候,我專程拜訪母親,與母親稱呼叔叔的男人見面了。他一眼看上去就是正經老實,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為人不拘謹、態度十分真摯,最重要的是有經濟能力。不僅十分愛戴母親,也相當尊重我的想法。
一切都很完美,挑不出任何缺點。
母親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讓我意識到她心意已決。那麼,我應該接受並獻上祝福嗎?再次組建一個溫暖家庭似乎也不賴……但我很清楚,無論再怎麼溫暖,那註定不是屬於我的家。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如此頑固的想法。我有想過對自己更坦率一點,但無欲無求的內心即使翻遍天也找不出任何新的東西。
你已經長大,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不需要馬上給出答案。無論是母親還是叔叔都這麼對我說。於是這件事被我暫且擱置在一旁。不是我有意拖延下去,而是心理上需要時間去接受既定的事實。
現在看來,學校的生活簡直猶如天堂般無憂無慮。
對麻煩的事情避道而行,不惹是生,不竊聽別人的私事。專心經營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圈子。與外人保持微妙且良好的距離。只要維持這種程度就足夠了。
然而,現實總會出現意料之外的發展。怎麼躲也躲不開,充斥著如此不確定性的因素。
「今天可真熱鬧啊。」
一大早來到教室的輝哥,在座位上發出感歎。平時出現在身邊的人幾乎都圍在教室公告欄附近。
「怎麼了?」
「好像是關於夏澄欣的事情呢。本來已經沒什麼人在乎了,現在又被林匡搬上檯面。他打算平反這件事吶。」
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身體下意識地哆嗦了下。幸虧輝哥的注意力在指間轉動的原子筆桿上。
「我沒什麼興趣。」
「我之前就想提這一點了,人與人之間接觸的本質是交換信息。你試圖融入群體,卻自作清高地把自己置身在醜聞之外。你的行為準則還真是奇怪呀。」
「我只是不想單純牽扯進與林匡有關的事情罷了。」
「我記得你之前有幫過他。好像是他被打得鼻青臉腫那次吧。怎麼態度突然就變了?」
「我本想賣個人情,但那傢伙沒給我什麼好臉色。」
「說不定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比方說從小被人霸凌之類的,所以性格才會變得憤世嫉俗,對與自己有著近似遭遇的夏澄欣抱有異常的執念。」
「別扯這些有的沒的,腦袋有病的人就是腦袋有病。」
輝哥接著又轉了一圈筆。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夏澄欣自己的因素呢?以片面的事實妄下定論有點不太謹慎喔。」
「什麼意思?」
「你應該還記得一年前辭職的美術教師吧。」
話題轉變的節奏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只是隱約記得姓劉,是個年輕的男老師。至於樣貌……幾乎快沒印象了,記性真差勁。
「明面上宣稱是工作調動,實際則是和某位學生談戀愛的醜聞暴露了。儘管校方儘可能地管制情報,但阻止不了隔墻有耳的流言。以往的一切都只是個開場的引子。身處在這樣的教育體制下,不逼出像林匡那樣的瘋子我反而覺得才怪吶。」
「和誰?」
我本想反駁別把錯誤怪責在體制頭上,嘴中擠出的卻是疑問句。一股莫名的惡寒竄上背脊。
「怎麼突然就來勁了?不是說討厭八卦嗎?」
「你不想說就算了。」
「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嘛。被曝光和劉老師談戀愛的是與去年C班美術部的女生,你大概不認識。她和范楓櫟是從同一所國中升上來的。事件暴露不久後便轉校了。」
不知為何,我鬆一口氣。
「那麼,這件事和夏澄欣有什麼關係?」
「有傳聞指出她是舉報者。」
「為什麼要舉報?」
「誰知道呢。范楓櫟主張夏澄欣也對老師有好感,出於嫉妒才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報復。不過,這點夏澄欣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就是了。因此有傳言指夏澄欣私底下的兩性關係很複雜。」
「照理來說,不應該先追究涉事教師的責任嗎?」
「留下這樣的污點恐怕讓他再也無法在教育界立足了。比起這個,你不覺得和老師談戀愛的那個女生更慘嗎?無緣無故地失戀了,而且還要被迫轉校。真的很可憐啊。」
我敢打賭輝哥絕無幫人說話的意思。
「的確很不幸,不過僅此而已。畢竟我又不認識她。」
「真像你說出來的話呢。」
他輕笑著,露出的牙齒潔白得有些瘮人。我不明白為什麼總會有女生覺得這樣的笑容很有魅力。
輝哥接著說要去趟廁所,於是對話就此中斷。順著他健步離去的背影,我無法解讀出任何訊息。
「你以為會有人相信你的胡言亂語嗎?」
硝煙已然瀰漫在教室四周。范楓櫟氣勢洶洶地來到林匡面前,大力拍向他的桌子。
「我只是把你們這夥螻蟻最諂媚的真相挖出來重見天日而已。」
「你這傢伙懂什麼!小晴根本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沒聽過的名字,自動關聯到在另一個的當事者身上。
「呵呵,這是我從她本人嘴裡挖出來的。添油加醋之類的卑鄙伎倆我才懶得去做。不信妳可以去問本人。」
「怎麼可能……」
范楓櫟看上去有些受打擊。
「因為實在是太齷齪了,所以沒辦法對朋友說出口吧。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撬出來的情報,不信妳可以去問問看啊。」
看著林匡陰險的嘴臉,我在想幸虧當初沒有直接把他樹立成敵人。不然肯定不好應付。
「狗娘養的!」
范楓櫟揪住林匡的衣領,把他從座椅上硬生生拽起來。
「沒有吸取上次的教訓嗎?還是說,妳想被退學呢?」
范楓櫟咽了口氣,很不情願地推開他。林匡更囂張地大聲斥責:
「白紙黑字寫得這麼清楚還在扮作無知嗎?好啊,那我就大聲講給你們聽吧。去年C班的王汐晴同學跟劉老師不僅發生過性行為,而且還懷了身孕!未成年懷孕想必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吧!?怎麼了?為什麼不幫那個婊子說話啊!?說到底你們這群人只是享受著胡亂給別人扣上帽子的愉悅。污衊書拉密的純潔,覬覦不屬於自己的高尚。無論與否,你們皆為罪人!無可救贖的罪人!」
說不定在場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意識到自己有參與霸凌。即便如此,人們也不會輕易承認自己的錯誤。畢竟推翻已經成型的神經網絡是件反直覺的事情。因此人們更傾向於忘記錯誤,然後用移花接木的方式將正確的概念輸入大腦。這樣一來,人們便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處。
「林同學,是你弄錯了。」
在降至冰點的氣氛下,站在門口的當事人緩緩走進來。冷凜如湖面一般,以至於我差點認不出是小欣的聲音。
「欸?」
「真正的罪人是我才對。因為我從一開始暗戀劉老師了。膽小的我始終沒敢踏出第一步。結果老師被搶走後,我才發現自己是個心胸很狹窄的女人。我接受不了劉老師和別的女生,尤其是和自己認識的朋友親熱。這種不愉快感一直折磨著我,所以才會向老師舉報。」
班上一片嘩然,就連范楓櫟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我卻沒有一絲驚訝,有時候太瞭解一個人反而會變成一種困擾。
「瞎說!」
林匡的臉一顫一顫得像是快要斷裂的橡皮筋似的。雖然這麼說不合時宜,但我覺得他的醜態有種滑稽的幽默感。
「我累了,不打算再提起舊事。我只想趕快把這一切都忘掉。」
「才不是這樣的,我說的才是真相!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有一瞬間感受到林匡好像在盯著我,怪嚇人的。明明我什麼都沒做,什麼也做不到,別隨便冤枉無辜的圍觀群眾啊。話說回來,我為什麼要待在教室呢?又不是上課時間,去別處轉一圈再回來吧。
「別擅自掀開他人的傷口,拜託了……」
這是在我走出教室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口有點渴,於是我打算去飲水機那邊盛點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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