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esura - 第十一章

在幾近腐臭空氣的抑遏下，我被迫睜開雙眼。下次還是別在後巷的垃圾堆旁打盹了。

「夜晚了……嗎？」

最近喃喃自語的次數更多了。有多少天沒有和活人交談過了呢？

「嗯，今天是平安夜呢。」

小欣在一旁搭腔。她一如既往地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保持著一副乾淨整潔的模樣。而我身上早已蓬頭垢面，每天都要翻找垃圾回收箱覓食，併入不折不扣的流浪漢行列。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我哀聲歎氣。

「明明之前決定要逃離這座城市的，結果這兩天……不對，是一星期，還是十天來著？總之每天渾渾噩噩的度過，連一件正經事都沒做。」

日夜顛倒的生活讓我開始對時間概念漸趨麻痺。一天的早晨迎接著另一天的夜晚。有時急於穿梭在街道之間，有時像株枯木一樣只想待在原地發愣。整個人完全不在狀態，是種很難用語言形容出來的感覺。

「偶爾偷懶一下不好嗎？我喜歡悠哉的感覺呢~」

「唉，妳還是搞不懂狀況呀。」

算了，沒必要和小孩子斤斤計較。比起這個，身體又開始抗議了。要找點吃的東西才行。

好冷，現在好想吃一碗熱乎乎的湯麵。可是這種想法很不切實際，光是從垃圾堆裡面找出包裝完整的食物已經是件很困難的事了。我不應該再要求更多……這麼想的時候，我心裡似乎又沒那麼牴觸眼下的現實了。

今天比較走運，我從垃圾堆裡面翻出了一包剛過期不久的壓縮餅乾。聽說這是救災最常見的食品，不少軍隊的軍糧也會配備。至於味道嘛，應該算是見仁見智吧。隨後我喝了口從公共飲水機盛回來的水。真舒服，感覺整個人又活了過來。

「……啊，才不是這樣的吧！蠢貨！」

我為自己沉淪的心態氣得直跺腳。

「對自己做不到的事亂生氣是不對的喔。」

「我知道的，可是沒有解決方案還是讓人很惱怒啊。」

背負莫名的罪行，莫名的壓力。墜入深不見底的廢井，只能像隻蟾蜍般盯著散發磷光的洞口。人們常說希望在明天。可是希望真的在明天嗎？還是在更遙遠的未來呢？亦或是永遠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呢？

記得以前看過一部伊旺·麥奎格主演的電影，名字想不太起來了。那是講述一群癮君子的故事。不但充滿刻畫性愛與吸毒的蒙太奇，加上租借的二手光碟好像有點破損，畫面偶爾會被無數噪點掩蓋，觀影體驗實在談不上愉快。真想不通為什麼要自討苦吃把整部電影看完。或許是花了錢但不想浪費的窮人思維吧。

不知為何，那部電影的情節時至今日我還能回想起來。麥奎格在最後一幕背叛了他的狐朋狗友，私吞販賣毒品賺來的黑錢。疾步走在黎明的大橋上，暢懷大笑準備用這筆錢改變自己渾渾噩噩的人生。

如果我能像麥奎格那樣果斷行事就好了。一聯想到落魄的自己，我又開始沮喪起來。

我抱緊雙肩盤坐在地上。說起來，今天的確是平安夜呢。放眼從巷口望去，大街上能見到不少充滿活力、打扮光鮮的年輕男女們。輕鬆歡快的節慶音樂迴響在商店街，造型廉價的瀑布燈飾倏忽地閃爍著，我試圖將自己融入其中。

母親恐怕想像不到，僅僅是過了一個月的時間我便不得不顛沛流離在街頭吧。甚至連我自己也想像不到，明明前些日子還在正常上學來著。我感覺很對不住母親。要是我被警察抓住的話，她肯定將遭受社會更殘酷的輿論撻伐。

唯獨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讓它發生的。

每次誇下海口，可是有哪一次真正兌現過自己的承諾呢？我好像染上了父親孬種的氣質，如今滿嘴都是胡話。儘管如此，我還是不願意看到母親蒙受恥辱。該怎麼做才好？可惡……

小欣像是突然注意到什麼，興致勃勃地對我說道：

「有人在看著你耶。」

我剛抬頭的瞬間，便和一道討厭的目光相互重疊在一起。那人有意識地朝我的方向走來，看來沒辦法避開了。

「我還以為認錯人了，這不是阿宏嗎？」

輝哥應該是準備去參加某處舉辦的聖誕派對，身上穿得體面又風流。語氣依舊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離我遠點。」

心情本來已經糟透了，我不想對這傢伙擺出什麼好臉色。

「最近不來學校在忙什麼呢？聽說你好像被警察盯上了……啊，抱歉。如果指錯的話請包涵。」

「告訴你也無妨。殺了林匡的犯人就是我。」

我覺得就算將事實說出來，眼前的男人也不會有絲毫驚訝。

「噢，原來是殺了人啊。」

正如我所料。

「要去報警嗎？」

「視乎情況。」

「這個大哥哥說話好有趣喔。」

小欣樂呵呵地打量著輝哥。我沒有理會她，而是狠狠瞪向輝哥。

「信不信我在這裡……把你也殺了。」

「哈哈，少嚇唬人了。你的眼神在向我訴說著，你已經沒有勇氣殺人了。」

輝哥不但沒有畏懼，反而大方得體地對我伸出手。

「剛才只是開玩笑。走，一起去喝罐咖啡吧。」

我們就這樣站在便利店外。穿著時尚的他倚靠在蒼白的廣告燈旁，渾身骯髒的我則蹲在陰暗的排水溝邊。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照。

我十分痛恨僅僅被一罐熱咖啡收買的自己。可是腸胃在不停渴求那溫暖又提神的渾濁液體。甭管會不會燙嘴，我迅速將剛從暖櫃拿出來的黑咖啡灌入喉嚨。廉價深烘咖啡豆的苦澀喚醒了味蕾，我徹底淪陷為咖啡因的奴隸了。

「今天真冷呀，估計是年末氣溫最低的一天吧。」

輝哥縮著身體，喝了口咖啡。

「既然覺得冷就別穿得這麼花稍。」

受人恩惠還反過來理不饒人。雖然我知道這種行為很卑劣，但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對他獻殷勤。而且他肯定不吃這一套。

「看來你還沒至於陷入萎靡不振的地步。這樣也好，如果沒辦法和你正常溝通，我可是會很頭疼的呢。」

「儘管嘲笑我吧。」

「沒這回事，我只是對殺人這一行為很好奇而已。沒有體驗過的事情，單靠想像的體會是有限的。」

我嗤笑了一聲。

「既然你感興趣的話，為什麼不自己試試看啊！？你所精心照料的一切毀於一旦，那種痛苦與煎熬你不可能明白的！」

「正視自己的情緒是件好事。聽說有不少執行過死刑的法警性格會變得異常冷漠，對生死的看法變得無動於衷。你之所以產生罪惡感，證明你的精神拒絕淪為怪物。我覺得這是一個正常人應有的姿態。」

輝哥冷靜地說道，語氣中帶有些許戲謔。

「我不想多談這件事。」

「我姑且從客觀角度來協助分析你的狀況。感謝之餘先不談，你現在打算把矛頭指向我嗎？」

「哼，誰都能用新聞評論家的論調大肆厥辭。」

輝哥冷笑了一聲，然後說道：

「確實如你所言，我們的立場是不對等的。再怎麼說我依然是守法公民，而你已經是殺人犯了。不過，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在我看來只有失去一切的人，才能得到很多人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的寶物。」

「你想戲弄我到什麼程度才滿足？」

「沒別的意思，只是作為朋友的建言而已。」

「不管你是怎麼想的，反正我從來沒有將你視作朋友。」

「若想成為摯友，必先成為對方的敵人才行。」

「說白了，你只是一個輕浮又討人厭的傢伙。仗著家裡有錢有勢，頂著一張還算清秀的臉蛋，賣弄一些略懂皮毛的生僻論點。別以為自己有多麼特別。」

「是嗎？」

輝哥拂去衣肩上的雪，隨後朝夜空吐了一口白氣。

「聽我說啊，阿宏。人是善變的生物。即使是更甚於性命的信念，或許在某一天會忽然發現對自己一文不值，轉而為新的目標奮鬥。這樣一來，漫長的人生便顯得更充實了。所以我不抱有信念，嘲笑世間的一切。你怪不了我，因為我生來的性格就是這樣。」

「無論如何，每個人的終點都和送往堆填區的垃圾沒什麼不同。」

我回答道。

「或許吧，至少沒那麼快輪到我。」輝哥將喝完的咖啡罐隨手一丟，在地面滾動幾圈後附著上一層白霜，「那麼，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是繼續維繫支離破碎的生活，還是另有打算？」

「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無論你打算做什麼，我猜我們以後大概都沒機會再見面了。總而言之，這罐咖啡當作是最後的餞別禮吧。」

輝哥擺手作勢離去，走了一段路後又突然回過頭，說道：

「仔細想想，你果然是個令人羨慕的男人。」

沒給我反應的時間，身材不高的他早已融入茫茫人海之中。不知為何，鬆口氣之餘我竟然心生些許悲憫。

「走掉了耶。為什麼不能再玩一會兒呢？」

一直沒找到機會插話的小欣好像有點不太高興。

「走吧，這裡人越來越多了。」

我耐心地催促著，離開了繁華的街道。

雖然稱不上漫天飛雪，但冷冽的寒風還是讓人不禁想要舉白旗投降。是剛才喝了熱咖啡的緣故嗎？寒冷的刺激好像被擴大了數倍。我緊緊捂實身上的破舊風衣，用節約體力的姿勢踱步在雪地裡。

我猶如無頭蒼蠅般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於是把身體的行動權移交給潛意識，按部就班地挪動雙腿，避開路上的障礙物。一切順利得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甚至讓我懷疑視覺和感知是不是累贅。小欣在身旁玩起了跳格子的遊戲。真好啊，什麼也不用煩惱。我也很想回到兒提時期。雖然發生過不少痛苦的事，不過還是比起半大不小的年齡更容易滿足。

「啊！」

玩到途中的小欣突然驚呼起來。

「怎麼了，大呼小叫的？」

「你的腳下好像有什麼東西。」

低頭一看，腳邊的確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用腳尖稍微撥開周圍的雪，發現是一具烏鴉的屍體。渾身都已經僵硬了，應該死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天氣這麼冷，恐怕連烏鴉也難以禦寒吧。

「可憐的小傢伙。我們把牠埋起來吧。」

「為什麼？」

我嫌有些麻煩。

「不為什麼。」

「聽好了，這種事必須要交給專業人員來解決。說不定牠身上帶有病原體，這都是為了公共衛生著想。」

「才不要。」

她那撅著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讓我招架不住。

「……我知道了啦。」

我小心翼翼捧起烏鴉屍體，簡直像是抱著石膏一樣。我想像不出牠還留有心跳時的樣子。

要說適合埋葬的地點，應該莫屬這一帶最大的市民公園了。小欣說別把牠葬在太冷清的地方，於是我們來到遊樂場附近，挑選一處樹叢間隙的空地。由於沒有工具，我只好挑幾根粗壯的枯幹來挖洞。雪很厚，挖起來很不順手。將烏鴉的屍體妥善放置好，最後還得親手將土一一填回去。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一座上面擺著幾塊小石子、不起眼的墳墓總算完成了。我渾身發軟，尤其是手臂痠痛到不行。

小欣雙手合攏，似乎是在為烏鴉哀悼。

說起來，有些動物似乎也能理解什麼是死亡。據說以腐肉為食的烏鴉通常不會啄食同類的屍體，甚至還會聚集在附近發出怪叫，如同肅穆的葬禮。雖然有說法這是一種烏鴉檢討潛在危險的學習模式，但無可否認牠們確實對死亡有一定程度的概念。不知道動物對死的看法和人類會不會有所不同。

死亡是每個人終究要面對的命題。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可能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某處已經有人死掉了。無論是幾歲、三十幾歲或是八十幾歲死去都不重要。每條生命隕落之時，世上還有成千上萬個還活著的人類。簡直與牛毛毫無分別，而且已經持續了上百萬年。這樣想的話，死亡好像也沒什麼值得驚恐的了。

我實在是累壞了，乾脆直接坐在遊樂場的鞦韆上。掏了掏口袋，我回想起隨身聽已經變成與廢鐵無異。於是便打消了聽音樂的念頭。

小欣則是躺在我的大腿上，顯得有些失落。我輕輕捋著她那細長的黑髮。小欣十分安靜，像隻貓一樣乖乖地一動不動。與其說是安慰她，倒不如說像是在安慰我自己。

「正因為生命是脆弱的，所以才如此惹人憐愛。」

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感慨，我隨口說了出來。

「真的嗎？」

小欣的聲音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悲傷。

「好像有這樣的說法吧。」

「我覺得相親相愛的話，才能將大家的愛傳遞下去。」

「那可不一定。就像我們自作主張把烏鴉埋葬在土裡，牠卻不見得會感謝我們。」

「不過牠也可能會感謝我們，對吧？」

小欣從下方窺探著我的臉，我怠倦地笑了出來。

「這樣爭執下去沒完沒了啊。」

遠處傳來悠長、神聖的歌聲。記得隔壁社區中心裡好像有間天主教教會，應該是唱詩班的合唱。對呀，差點忘了聖誕本來就是基督節日。從芬蘭來的紅衣白鬍子老頭總讓我把這些混淆了。

我側耳傾聽著似曾相識的旋律，內心感到無比平靜。大概保持在永不沸騰的狀態下才是我的歸宿。

「總感覺，有點睏了耶。」

眼皮越來越沉重，有股恍惚的暖意輕撫著我的胸口。

「那就睡個安穩的好覺吧，狐狸先生。」

「睡在這裡的話，是不是有點不妙？」

「嗯，冷颼颼的。會著涼呢。」

「……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知道在文明社會凍死是怎樣的感覺呢？變成一具離奇的屍體好像也挺有意思的。當然，我不是真的一心求死。只是覺得這樣的結果才是最合理的。殺人嫌疑犯畏罪自殺對媒體來說想必是美味的俎上之肉吧。這樣輿論便會圍繞在自己那怪異的死法上。不會再有誰受傷，而我也無需承受心理上的痛苦。

「小欣啊……」

「嗯。」

「我的人生是不是一段荒唐至極的笑話呢？」

我無趣地打量著手錶。時針、分針以及秒針在被劃分成十二格的面盤上以不勻稱的速度推進。無論怎麼數也不可能多冒出一格，這事我再清楚不過了。

「不是喔。雖然結果不盡如人意，不過你努力過了哦。」

「與其說這種安慰的話，還不如不說。」

「要我啾~你一下作為獎勵嗎？」

她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小孩子別瞎說。」

好像又有一部分意識逐漸從身體剝離了，看來是一段漫長的過程。

要是用槍對準口腔上顎的話，或許瞬間就能掏空意識。只不過那副模樣想必慘不忍睹吧。既然都決定要去死了，果然還是留個全屍比較好。是受到傳統觀念的影響嗎？無論如何，當下考慮這些已經無濟於事了。

那麼，最後該說點什麼好呢？

「看來這裡就是終點啊……」

簡直像是從某部電影裡面竊取的臺詞，有夠做作的。

「嗯。」

視野早已變得一片白茫，什麼也看不清了。身體很沉重，像是被雪埋起來的感覺。

取而代之的，是從記憶拼圖裡滿溢而出的點點滴滴。

「抱歉，把妳送給我的許願石當作垃圾丟掉了……」

「不要緊喔，因為願望已經傳遞到了呢。」

「和妳許下的約定，最後全被我搞砸了呀……」

「沒事的，大家都會犯錯。」

「對不起，這次還是沒能陪伴著妳到最後……」

「可以了，已經可以了。沒必要一一去道歉。你做得很棒，只是運氣稍微差了點。不需要再去自責了。」

小欣輕輕將我的頭攬在懷裡。宛如包容萬象、充滿母性的擁抱一樣，既懷念又令人安心。

「可是，就這樣閉上眼睛真的好嗎？」

「嗯。」

「真體貼呀。」

「嗯。」

我拾起一片又一片拼圖，小心翼翼地收進盒內。

「……晚安，小欣。」

「晚安，做一場美夢吧。」

明明近在咫尺，小欣的聲音卻變得彷彿回憶中的風鈴般曖昧。遠處的樂聲也聽不到了。

「怎樣的美夢？」

「長著翅膀的你和青鳥翱翔在雲際的夢。」

「童話般的情節呀……」

銜接鞦韆的兩條鐵鏈伴隨身體放鬆小幅度搖擺起來，如同置身於鏽跡斑斑的搖籃之中。不知道夢裡的世界是不是也是如此。也許根本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到頭來只是添上一筆無關痛癢的記號罷了。

不過，為了讓一切歸於完整，同時也是每一條生命所賦予的宿命。我緩慢地、自然地敲響那道黑暗大門——

「捉到你了……」

意識瞬間被什麼東西拉了回來。

那是小欣的聲音，為何突然變得這麼清晰呢？

「小宏！」

潰散的視線重新聚焦起來，眼前不再是孩子的身影，而是我熟悉的少女。

「……妳是怎麼找到我的？」

發紺的嘴唇，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

「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在這裡能找到你。」

「這樣啊，有什麼事嗎？」

宛如拒之千里，實際上也正是這樣。

「我喜歡你！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你！」

被小欣緊緊抱著的我，感覺快要窒息了。雖然談不上溫柔，隔著衣服卻能輕微感受到她的心跳，撲通撲通地。我察覺到這裡才是真正的現實。

「我好害怕會失去你！我不會再逃避自己的心意了！」

她大聲呼喚著，溫熱的淚水順著眼角滴落在我的後頸上。

「妳不應該過來的。」

我恨不得咒罵上天，一定要挑在這種時機嗎？

「還不是因為你逃走了，所以我才會追上來。」

「妳知道我幹了些什麼嗎？」

面對潸然淚下的小欣，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宏……殺了林匡對吧？」

「是啊，我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殺人犯。是你最不應該見到的人。」

我想要從小欣身上掙扎脫離，卻發現自己連這點勁兒都沒有了。唉，真沒面子。

「我只想知道你怎麼看待我？」

小欣湊近我的臉，兩人溫吞的氣息交融在一起。我不得不低下頭，注意到她嶄新的衣服上有幾處布料磨破了。

「你大老遠來找我只為了問這個？」

「嗯。」

「妳是一個好女孩，這點任何人都無法詆毀。」

「喜歡？還是討厭？」

「只給我兩個選擇也太不公平了吧。」

「不要用這些話搪塞過去，回答我。」

「我想……應該是喜歡吧。」

目光不由地往旁邊移去，事到如今有什麼好動搖的？

「不是假話？」

「嗯，千真萬確。但是，我沒有愛上妳的資格。」

「愛上誰不需要許可。」

「妳沒搞清楚。退一步來講，就算我們在一起問題也不會自動解決，更不會獲得幸福。」

「那你所謂的幸福，就是再次拋棄你喜歡的女孩嗎？」

小欣直勾勾盯著我的雙眼，像是在埋怨我似的。

「對不起……」

「我不要道歉，我要你為了我活下去。」

「妳只是在逞強而已……」

「我知道自己很怯弱。總是把心事藏在心底，也不敢表達主見。但是，無論多少次我都會制止你，直到你徹底打消輕生的念頭。」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不能為喜歡的人做到這種地步？」

「別讓我繼續痛苦下去了啊……」

話還沒說完，我被濕潤的嘴唇堵上了嘴。口腔對突如其來的異物產生條件反射，差點就咬了下去。作為初次體驗一點都不浪漫，而是尷尬到起雞皮的吻。

小欣臉泛微紅，將頭倚靠在我胸前。

「拜託了，不要離開我。我需要你待在我身邊。」

「……女孩子不珍惜身體的話，很容易上當受騙的喔。」

我撓了撓嘴角，回想起剛才唾液交融的觸感，臉頰似乎有些發熱。實在是太遜了，才會說這種無聊的笑話打發過去。

「沒關係，畢竟被你騙過很多次呢。」

小欣卻用真摯的眼神看著我。

「真傻呀。」

「嗯。」

輕巧的鼻音打破了我最後一道防線。

「好啦，敗給妳了。」

如果先一步死去的話，她一定會為我以淚洗面吧。一想到這點便讓我感到愧疚不已。我就是這麼容易心軟的傢伙。

「太好了，小宏……」

想摸摸她的頭，但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件很失禮的行為。可不能再把她當成小孩子了。她是一個十七歲的妙齡少女。

無垢的白雪在注視下靜悄悄地飄落，這場雪估計要待到明年才能消融。

且不論嚴寒……雪，果然很美呀。

我們像一對普通的情侶般相擁了一會兒。然後小欣擦了擦淚水，扶我站起身。生鏽的鞦韆發出吱吱作響，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蒼鷺的啼鳴聲。見我笑了，小欣也跟著笑了。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卻令人感到溫馨。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毫無防備地露出笑容。

我們牽著手穿過公園，走上人行橋。遠遠眺望深夜踏上歸途的人潮。感覺和她在一起，我們可以前往天涯海角……奇怪，我忽然對自己的遣詞用字產生一絲疑惑。彷彿有什麼不該存在的東西出呈現在眼前一般。

這時，輕快的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小欣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就掛斷了。

「騷擾來電？」

「不，是爸爸的來電。」

「不接聽好嗎？」

小欣笑著對我搖了搖頭。

「對了，我們原本打算去哪裡來著？」

我問道。

「和喜歡的人一起散步，即使是空司見慣的風景也會有不一樣的體會。」

我知道的。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妳有什麼地方特別想去嗎？」

火花僅僅是須臾片刻，甜言蜜語盡頭等待著我們的是——乏味的現實。

「只要待在小宏身邊，哪裡都行。」

小欣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去海邊怎麼樣？」

「欸，可是走到海邊很遠耶。」

「搭電車吧。節假日公共運輸通常會延長服務時間，離末班車還早得很呢。」

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謊言就這麼輕易地說了出口。曾經的我鄙視這樣的自己，此刻卻無比慶幸自己擅長撒謊。

車站內的廣播回蕩在幾乎空無一人的站臺。對面站臺還殘留著人群的喧鬧，那邊是往城區的行車方向。相比之下，往城郊方向的站臺顯得更冷清了。

我打量著手中的車票，小小的硬卡紙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油墨。小欣依偎在我懷裡傻笑著。我則是在思考列車把那些乘客帶往哪裡，在何處下車，以及各自回去的場所。

「聖誕快樂。」

小欣突如其來地說道。

我望向手錶，已經過了十二點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距離公曆變更相差六天，即將迎來嶄新的一年。

「這個送給妳，當作聖誕禮物吧。」

我掏了掏口袋，將身上的隨身聽遞到她手上。

「這是？」

「雖然現在開不了機，不過充電後應該還能用。」

「可是，你以後怎麼聽音樂？」

「拿著吧。」

「那……我幫你保管。」

她把隨身聽捧在懷裡。早知道準備些更好的禮物就好了。

不久後，列車駛入站臺。我說想在外面透透氣，等到發車前再上車也不遲。小欣點點頭答應了。我們坐在長椅上任由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享受著舒適的沉默。

這樣不好嗎？和喜歡的女生一同私奔，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捨棄自己一貫的原則，還殺了人。不如索性當一個亡命之徒，反正現實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瘋狂與荒謬，根本沒有所謂「正常」一說。只要追求快樂就好，為什麼要堅持下去呢？

為了……

為了不讓純潔的思念消失，為了守護心愛的她。

「剛剛廣播提醒列車即將發車了。」

「啊啊，我們走吧。」

在進入車廂前我停下腳步，鬆開了她的手。

「小宏？」

「我改變主意了。」

車門即將關閉的提示音讓我想起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號交響曲〉尾聲的那段定音鼓與銅鈸的連奏。被驅逐的拓荒者們圍繞在篝火旁載歌載舞過後，留下的只有等待開墾的荒涼之地……大概這個形容最為貼切吧，我終於理解了。

「你在說什麼？」

「別擔心，我已經沒有尋死的念頭了。只是有些事情還沒有解決。」

「等等。」

「別在外面逛太久了，記得回家。」

就在小欣想要伸出手的剎那，車門「唰」一聲關閉了。連最後的道別都來不及。她不停地敲打車門，可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

「謝謝妳。」

封閉的列車緩緩駛動，無論小欣喊得再怎麼大聲，我也聽不到了。現在說出來的話無非是自我安慰，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說出來。

「人們常說初戀通常沒有好結果。」

小欣沿著列車的逆方向跑起來，我站在原地怎麼也動不了。

「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自己造成的後果，連累心上人來承擔的男人實在是太差勁了，我做不到。那什麼……我也想在妳面前稍微耍點帥啊。」

小欣逐漸跟不上列車加快的速度，無助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流了出來。

心感覺都快碎了，但我怎能落淚？若是流露出感情的話，我會再一次向溫柔的惡魔妥協。

無數次傷害了她，又傷害了自己。好不容易在互相傷害的過程中找到了平衡點，卻不得不做出殘酷的抉擇。我們由始至終沒辦法成為百分百理想中的自己。

「畫畫，要是能繼續下去就好了呢。雖然還有點在意那片波斯菊花田原本是什麼樣貌……不過，一定有人比我更懂得欣賞妳的藝術。」

妳很聰明，多花些時間就能理解的。

「再見了！」

列車的影子越來越遙遠，伴隨著軌道的摩擦聲以及聽不見的悲鳴消逝在漫長黑夜中。站在站臺邊緣的我，大大呼出一口氣。

「又變回，一個人了啊……」

喃喃自語。

失去她的溫暖，寒風再度變得刺骨起來。

由孤獨之中誕生的個體。隨著認知的擴大，踏上探索版圖的旅途。然而，版圖擴展並不代表個體的昇華，僅僅是無限放大了心靈的空虛。為了填補這份如熵般不可逆轉的空虛，從而接近其他個體，或是建立關係，或是愛上某人。在反覆的過程中耗盡能量，逐漸走向衰落，最終無可避免地回歸孤獨。

即使這樣狗屎般的道理擋在面前，人們還是選擇了前進。

雪花依舊靜悄悄地飄落。再過不久，這片景色也將化作回憶的一部分，成為旅行者賴以生存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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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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