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esura - 第三章

「那麼，這道題的解法是……」

教數學的洪老師今天依舊如常，自顧自地在講臺上面敘述著。

洪老師本就沒什麼精神，搭配上老花眼鏡更加死氣沉沉。就算班上再怎麼胡鬧，他只會完成教授課業的分內工作。雖然洪老師的不負責任是出了名的，卻不見得其他同僚提出什麼意見。他的資歷很深，這就是所謂成年人間的遊戲規則吧。

即使數學課發生什麼出格的事，也變得見怪不怪了。

「嘿，看招！」「哈哈，沒用的！」「哎呀，差太遠了啦！」，班上的男生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玩起紙飛機的遊戲，看上去很歡樂的樣子。

我沒有加入其中、要是被巡視的教務主任發現的話，風險就太大了。啊，這是一項原則性問題。迎合群體是一回事，追隨群體則是另一回事。我能分清兩者之間的分別。

坐在我身旁的輝哥正翻閱著一本看似很晦澀的文學小說，與我身處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平時有看書嗎？」

輝哥冷不防問了我一句。

「我是一看就打瞌睡的類型。」

「真可惜，我覺得閱讀和愛上女人一樣，有種欲罷不能的吸引力呢。」

他合上書本擺在桌上，用一副很可惜的表情說道。這個比喻有點微妙。

封面簡潔，只有標題《守門員的焦慮》幾個大字，以及作者和譯者的署名。深藍色的精裝書皮看起來大概很貴。

「偷窺不是一個好習慣喔。」

輝哥把書本向我推近了些。雖然他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眼神卻十分犀利。不行，這可有點不妙。

「因為沒有簡介，反而更讓人好奇是怎樣的故事。」

我為自己辯解道。

「這本書送給你也無妨。」

「借倒還好，只看了一半的書就送給別人有點說不過去吧。」

「這本書不太對我的胃口。敘事結構鬆散，大段跳脫的心理描述讀起來有點暈頭轉向。一本書看不下去，太不了再看其他書就好。不少人總是逼自己硬著頭皮讀完一本書，久而久之把閱讀的興趣消磨殆盡。在我看來這樣才是不明智的。」

「不了，有時間還不如去看一場電影。」

我謝絕了輝哥。況且帶著昂貴的書籍走來走去會讓我感到焦慮。

「電影終究是文學的濃縮品。一齣電影涵蓋的資訊量跟文字比起來還是差強人意了些。」

其實不然，與文學同屬八大藝術的電影當中不乏有許多評價普遍更勝原著的作品。比如史丹利·庫柏力克導演的《金甲部隊》、強納森·德米的《沉默的羔羊》。舉出這些小眾電影的例子誇誇其談只會顯得很造作，所以我並沒有反駁輝哥。

閒聊的途中，班上好像發生了一點小意外。

「喂，那邊發臭的女人。」

不知是哪個男生說出了這樣一句充滿冒犯的話。我豎起耳朵，因為聲音毫無疑問是朝向小欣的座位。

洪老師只是扶了扶眼鏡，然後繼續講課。這種程度的無作為刷新了我對他的認知。

我開始尋覓聲音的主人，是我們班上最頑皮的男生阿豪。難道是他刻意針對小欣嗎？不，還不能過早做出判斷。

「聽到了沒有？別愣住那裡不動啊，還不趕快幫手撿回來？」

原來是紙飛機飛到了小欣的桌底。本來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完全沒有必要惡言相向。真搞不懂他一個勁地在那起哄什麼。這種程度的惡意還真是廉價。

「是這個嗎？」

小欣看上去沒受到一點驚嚇，冷靜得讓我出奇。她老老實實將紙飛機撿起來，打算遞回去。

「啊，被妳碰過的很髒，還是算了。」

阿豪突然失去了興趣，接著呼籲道：

「大家，不如再重新折一架更大的紙飛機吧！」

班上的男同學們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般，又開始歡呼起來。

手中握著紙飛機不知所措的小欣，像往常一樣被冷落了。

哪怕是替她不值也不可以輕舉妄動。因為這是班上不成文的規定，如同不能講出某個邪惡魔法師的名字一樣。大多數人甚至連規定有什麼意義都不清楚，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你覺得怎麼樣？」

輝哥問道。

「什麼怎麼樣？」

我趕快移開視線，以免被他看穿什麼。

「你不都看在眼裡了嗎？」

大概是指阿豪的所作所為。

「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水往低處流，人心亦落入低俗。可悲可悲啊。」

班上也只有輝哥才敢肆無忌憚地放出這種話。

學生期盼已久的西敏寺鐘聲終於響起，上午的課程結束了。

有不少人來到輝哥的座位，邀請與他一同共進午飯。我趁著混亂的氣氛開始搜索小欣的蹤影，可她卻像魚一樣靈活地穿梭在擁擠的人群，在過道轉角就跟丟了。有時候我真的很害怕萬一有人在樓梯上摔一跤，說不定會引起惡性踩踏事件，其標題名為「某中學學生趕著去食堂搶購盒飯引發的悲劇」。這樣子聽上去太傻了，所以我儘量安分地排在隊尾。

四處望了望，小欣並沒有在食堂的座位上出沒。除了上課時間外，她幾乎很少出現在教室。她每天都待在哪裡呢？自備午餐嗎？解決午餐的地方呢？我一邊思考，一邊買了一份火腿蛋三明治作為午餐。這東西是窮書生最棒的夥伴……啊，但是我對成績什麼的不怎麼上心，只是單純的窮人而已。

接下來去校園附近走走吧，沒準能偶然撞見小欣。沒錯，是出於偶然性質。

原本是這麼想的。可是這幾天下來美術室也好，禮堂也好，我差不多跑遍整棟校舍都撞不見小欣。瞧瞧，買回來的火腿蛋三明治又癟了。

回想起來，以前和她一起玩捉迷藏的時候，我也總是找不到她。每次我滿臉沮喪時，她就會「呼哇」地出現在我面前。雖然我知道這僅僅是腦內重構的情節記憶，但感情上不免會讓人懷念。

畢竟嘛，小欣再也不會像變戲法一樣出現在我面前。捉迷藏只是小孩子的遊戲。

找尋一大圈無果後，我停留在樓下操場附近啃咬三明治。午休時間的球場上擠滿了人，盡是些精力充沛到無處發洩的運動社團的男生。話說他們剛吃完飯就打球不會岔氣嗎？儘管懷有不少疑問，但我還是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互相切磋。我喜歡喧鬧的環境，因為那能給我帶來一種安心感。就好像待在過於安靜的家中，總會不自覺地打開電視一樣。

嘴中細細咀嚼食物，我本來忖思著今天萬里無雲真晴朗，誰知操場上突然揚起一陣風，地上細微的沙塵把我吹得有夠嗆。真蠢，早知道就不在這裡吃了。

輕力搓揉著眼睛，我忽然聞到一股很特別的氣味。隨風飄過來的，好像是某種揮發性溶劑的氣味。

我順著氣味的風向走去，一路穿過體育器材房，接著走下去是學校的小樹林。

據說那是校方為了提供給學生一處放鬆的環境而種植下來的。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應該是以前的學長們流傳下來的吧。傳聞有女學生在其中一棵樹上自縊身亡，她的怨靈自此便寄宿在小樹林裡面。不曉得自殺事件是不是屬實，反正我不怎麼相信靈異的啦。

總之，一般沒有學生敢接近小樹林，如今淪落成為白象工程。枉費一番風景，確實有點浪費。不過既然能嗅到氣味，就代表有誰在裡面吧。我由衷希望那個人是小欣。

於是我加快腳步邁進小樹林。

期待很快便得到回應，熟悉的背影漸漸出現在我的視野中。真是的，別讓我找妳找得那麼辛苦啊。

我正考慮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眼前的場景率先佔領大腦。

這片翠綠的自然庭園中，有一面規格適中的畫布擺放在畫架上。坐在那中間的是宛如北歐神話中的女神伊登般聖潔、永駐青春的少女。少女手執炭筆、像在醞釀著什麼。我看得彷彿著了迷似地無法動彈。

像是身處於與現世完全不同的時間維度，或稱之為感知時間上的擴張，緩慢得令人舒心。佇立在一旁的我，也開始逐漸變得曖昧不清，化作波動般的存在。

倘若永遠定格於此刻——

「誰在那裡？」

我從小欣的疑聲中回過神來。好險，再慢一步意識說不定會游離於肉體之外。可是意識除了肉體以外究竟會飛去哪裡，我心裡則沒什麼底。

「那啥，嗨。」

「這樣很嚇人啦，小宏。」

她看上去真的被嚇到了，可能是我剛才發呆的樣子有些詭異吧。

「抱歉抱歉。」

「你來這裡是找我嗎？」

小欣表情變得很認真。啊啊，最嚴峻的問題來了。

「碰巧而已。」

「為什麼？」

果不其然，這種理由還是太過敷衍了。

「前些天送我的炸肉丸，很好吃喔。一直沒有機會好好當面道謝。」

「但是，在學校裡面……」

見她還是有所顧慮，我歎了口氣。

「比起我，妳還是擔心一下自己比較好吧。」

「一個人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難受。不用討好誰還滿輕鬆的，嘿嘿。」

她輕輕笑了笑，卻讓我感到一陣揪心。

「話說回來，真是個不錯的秘密基地啊。」

不需要著急，慢慢找回自己的步調。

「是啊，我也很喜歡這裡。」

「平時經常待在這裡嗎？」

「嗯，在學校閒餘時就會來這裡。」

「對了，那個傳聞……」

明明自己都不相信，真不知道在故弄玄虛什麼。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相關話題了。

「嗯，我也聽說過。雖然一開始覺得有點陰森，但進來之後就不同了。這裡很安靜，很適合專心畫畫呢。」

她滿意地看了眼周遭的環境。

「這樣啊，那美術室那邊呢？」

「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很少去了。」

「一個人坐擁專用席不也挺好的嘛。」

我沒有繼續追問原因。

「差不多吧。」

我的注意力來到畫布和繪畫工具上，剛才的氣味也是從其中一瓶小玻璃罐中傳出來的，記得好像叫做松節油，是一種油畫的稀釋劑。

「這幅畫是？」

「是開放日要展示的畫作，老師拜託社團成員每人畫一幅。」

「義務勞動辛苦了。」

「小事一樁，再說是出於自己的興趣。」

「打算畫些什麼嗎？」

我端詳著畫布，看不出其中的幾何線條具備什麼含義。

「還沒構思好呢。我打算畫……」

「且慢，別直接告訴我答案。讓我猜猜……是Le portrait嗎？」

「噗噗。答錯了，是風景畫。即使用法語說出來也不會給予同情分喔。」

我對藝術果然不在行，就跟我對樂理知識的瞭解一樣淺薄。雖然記住專有名詞不是一件難事，我卻沒辦法正確地用語言描述出來。是缺乏感性嗎？還是打一開始我就抱著門外漢的心態將這些東西束之高閣呢？總之先打個圓場。

「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我只好自刎了。」

「等等，這、這種玩笑不太適合講出來啦。」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小欣還是放下筆偷偷地笑出聲來。果然還是笑容的印象更適合她。

「抱歉，鬧來鬧去一定打擾到妳了吧？把我當成木頭人就行了。」

「站在這裡不想讓人在乎都不行呢。」

「那我離開是不是會更好？」

她搖搖頭，說道：

「不，這樣就好。有時候身邊多一個人會安心許多。」

小欣繼續用筆梢在畫布上輕輕比劃著。我也同樣開始履行沉默這門藝術。

半響過後，她揮動筆桿。木炭的顆粒化作精妙的線條呈現在純白的畫布上。一筆下去接著另一筆，宛如連綿不息的波浪般劃過。由輕淺的筆觸再到深邃的刻線，盡數掌握在小欣的手中。

每塊石頭裡面都藏著一尊雕像，發掘它是雕刻家的任務。好像是某個在歷史書上會晤過的偉人曾經說過的話。我猜繪畫應該也是如此。每一幅畫布都蘊藏著傑作，畫家則是用顏料將其堆積成型。

從零到一，無論見識過多少次都是件令人驚奇的事情。死記硬背只要肯努力誰都能做到，但創造則是萬中選一。大概是缺少什麼的人，才會憧憬與自己無關的東西吧。

隨著時間流逝，畫布上無意義的線條逐漸變得具象化起來。嗯……那是地平線，和天空相隔開來的是花卉嗎？花的種類我認不出來，看樣子是一片很大的花田。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花田。這番風景估計在丘陵或山間地帶較為常見，基本上與生活圈圍繞在這座城市的我無緣。

完全沒有參考圖就能構思如此詳細的程度，外行如我也能看出她的超乎常人之處。一筆一劃下去，恰如燈塔般指引前路，在畫布上描摹出歎為觀止的航海圖。

那是容納不下我的境界，透過別人眼中窺視其中的模樣，對我來說已經知足了。

我低頭看了看手錶，短暫的午休時間很快接近尾聲。我正打算出聲提醒時，小欣已經準備收拾畫具了。

「完成一半了嗎？」

我問道。

「還差得遠吶，僅僅是起稿而已。」

「對了，這是什麼花？」

那些毫無意義的線條，如今構建成一片花田的形象。

「是波斯菊喔，也被稱之為秋櫻。」

「我猜後者一定是詩人取名的吧。」

我半開玩笑地說道。

「哈哈，照你這麼說詩人平時都很閒呢。」

「隔著畫面讓人能夠想像出沒見過的場景，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吧。」

「只是，」她的語調突然一變，「你有沒有想過，藝術存在的同時也讓我們離真實越來越遠呢？」

她的手輕輕垂下，指尖在畫布上劃過。

「藝術不過是臨摹，本質上只是虛幻的影子。描繪出來的作品往往比現實更美好。雖然波斯菊從遠處看很漂亮，可是走近就會見到土壤表層蠕動的害蟲、患上了褐斑病的葉瓣，一點都不乾淨呢。」

「這個……」

話題一下子變得富有哲理性，我一時間想不到該做出怎樣的回應。

「嘿嘿，被耍到了吧。小宏你以前總是愛用這種口吻說話呢。」

她用開朗的語氣幫我開脫。

「被妳這麼一說，反而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每個人或許都有這樣的時期吧，也就是俗稱的黑歷史。小時候以為自己有多麼特別，到頭來發現自己只是萬千螻蟻的其中之一。啊啊，光是回想起來就無比羞恥了。

「別在意啦。每一件事都要經過認真思考的話，一定會很累人的喔。」

她晃了晃手中的筆，然後將其收入筆袋。

「說的也是。」

我默默地看著小欣繼續收拾畫具。

「還有什麼事嗎？」

她探頭看向我。那雙微微顫動的睫毛，宛如迷惑一般奪取我的目光。

「那個，有時間我還能再來嗎？」

「當然可以，不過……」她好像想到了什麼，「這件事希望你能對其他人保密。」

我笑了笑。怎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我向來不多嘴。」

雖然比以前變了不少，但她仍然是我認識的小欣。某種意義上，這樣下去會有點難辦。

先一步走出小樹林的我，視野內發現了一樣不該存在於此的東西——一個空寶特瓶。我小心翼翼地撿起來，外觀新淨，裡面殘留些水漬。我十分確定進去之前是沒有的。我觀察四周，附近冷冷清清不見任何人影，唯有遠處操場籃球的碰撞聲與學生們的呼喊聲依舊。

基於通常沒有人接近小樹林是一個獨立變項，可以判斷出接近小樹林的人都懷有某種目的性。好比小欣在裡面作畫，而我則是專門去尋找她。

亂拋垃圾是一樣不好的習慣喔，跟我一樣偷偷摸摸的跟蹤者。

那麼，你究竟是誰？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rahKlBw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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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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