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宫寒苦,不若人间眷侣百年江湖。
可惜,晚了。
早晨六点,空气中湿冷的薄雾还未散去,贺韬就已经洗漱起身了。
其实也不是因为没有娱乐才早睡早起,只是住过山里的人都知道。太阳一落,山拗里就迅速黑了下去,凝视着黑色最浓稠的地方会出现要被吞噬的错觉。山风像数把小刀沿着山坡席卷而下,削肉断骨。风声响亮而呜咽,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走兽在山峦间游走嘶吼。看着窗外这种景象,正常人都会早早就寝吧?贺韬也是这么做的,就好像这院落最私密的地方,那扇雕花门能挡住一切风雨,护得人一夜好眠。
结束了清粥小菜的寡淡早饭,贺韬振作精神继续探索这座低调奢华无比的院落。
木雕是这栋宅子必不可少的部分,不大的屋里随处可见。大从窗槛、隔扇、屏风、楼层拱杆,小到春凳、百宝柜、连三橱、抽屉凳、柜桌、箱式凳、靠背椅,内容更是囊括了渔,樵,耕,读,宴饮,品茗,出行,乐舞,关于寓意吉祥的蝙蝠、石榴、梅花、桂花、喜鹊、祥云、葡萄藤,雕镂手法更是层出不穷。
只看回字型的里堂,梁托,爪柱,叉手,霸拳,雀替,斜撑,各处雕花皆不相同,匠心独具。梁架不施彩漆而髹以桐油,华贵之时不失古朴典雅。更有趣的是在杜柔黛的卧房前,雕刻的笔刀一转,巧妙的改用稚气简朴的手笔在檐下斜撑刻画一只憨厚充满童趣的梅花鹿。即贴合了杜柔黛的身份,又隐含着福禄吉祥的深切爱意。
……这些,不会都是那个男人一手做出来的吧?
满雕花饰的隔扇、昏暗中闪烁金光的粱架、满堂彩绘的天花,一切都给人一种错觉,这里在主人的精心照料下如同沉睡千年的种子一样,终于缓慢的破土抽芽,具备了生命……
贺韬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
死物便是死物,倘若没有伯乐,它们不过仍是一堆泥土,一块顽石,一根木材。
这样的东西,尚且没有铜臭香。
且住了三天,贺韬就发现杜以衲有多宠他的女儿。
他给小女儿的卧房的满顶床设置了喜鹊衔梅枝的繁密花罩,床外还特意做了孔雀竹纹牡丹天然罩,并且挂着小女孩喜欢的湖蓝色纱帘;每日不管手头有多少东西等着处理再怎么忙碌,一日三餐的陪伴、午睡、饭后故事和备着蜜饯甜糕的调理汤药总是不会少;真真是恨不得全手包办了她的衣食住行,愿她一生喜乐顺遂,彻底呵护在手心里,以一种最完美的姿态诠释了掌上明珠的含义。
杜宅没有女主人。
李茗虽然一口一个杜叔叔,但事实上只是一个暑假来避暑调养的老友的女儿,与他并无血缘关系。而吴妈则是杜柔黛的乳母,平素就是帮忙买菜的,做饭都是偶尔,杜柔黛的衣物甚至都是由杜以衲亲自准备的。
杜家父女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点,杜以衲就算了,而杜柔黛表现得像是根本不知道一个完整而正常的家庭是该有父母双方的。
贺韬不动声色的瞅瞅不远处坐在廊下湘竹榻上的杜以衲,今天天气转凉,略有些寒气,那人一身妃色丝锦长衫,斜衬着墨迹点出的梅枝,榻上一旁放着颜色鲜艳柔滑的绸缎腰枕,懒懒靠着堆成团的嫩黄的羊绒线毯翻着书。看起来愈发的不食人间烟火。
……要不是杜柔黛几乎和他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估计还无法想象这个人会结婚啊。
身旁的小姑娘正嘟着嘴小心翼翼的从火柴棍搭乘的井字型的塔上往下抽,她半垂的眉眼像极了她父亲,飞眉入鬓杏眼滚圆,眼角有几根非常长且直的睫毛,看起来像谁给粘上去的。虽然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但是那种绝对惊艳的美貌已经渐露端详。
的确,在这个人员简单的村落过着隐姓埋名似的桃源般的生活可以最大可能的保护她,但是如果杜柔黛长大呢?她天真、单纯、对强者有种盲目的信任,因为缺少同龄的玩伴,所以非常容易接受陌生人。这才多久?小姑娘就这么和自己玩上了。
“哎呀!”杜柔黛懊恼的叫了一声,然后看着塔一下子全塌了。贺韬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不错不错,抽了十八块,来来来。”说着用手头的毛笔沾了沾墨,又在小姑娘白嫩的脸蛋上画了一道。
这是杜以衲留给他女儿的日常作业,用各种不同的游戏锻炼她的耐心细心观察力,同时让她具备一个古物修复者所必须的下手稳、出手准、落手平。除了火柴塔,还有工笔描画绣样,翻绳子,搭积木之类的。当然,惩罚也各异,有的时候是洗碗,有的时候是顶盆站在墙角,还有的时候则是一一
“爸爸!!贺哥哥好过分!!!!!”
小姑娘泪奔着顶着一张画着王字小乌龟三道胡须和丁老头的脸直扑她爸爸的怀抱求安慰去了。贺韬笑了笑,压顺笔尖后继续拓贴。
在这里住着,他也懒得再去思考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钱权交易,同样忍不住偷的浮生半日闲了。
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扣上,贺韬手一抖直接废了半张贴。他面无表情的抬头望去,这才发现那个负责联系接待上门修复来客的小平头已经冲到了杜以衲身边,一脸急切的附耳说着什么。
贺韬虽才进入古玩界几年,鉴宝水平可能还不怎么样。但是他自五岁起就开始在家里生意帮忙,经手钱债极多,三教九流牛鬼蛇神都看烂了,极会察言观色。
所以即使杜以衲神色如常似地哄杜柔黛躺在刚探头暖阳的照拂下午睡,他也能看出杜以衲的心神不宁,眼角眉梢都充斥着一种怪异的感觉。这实在是很难得的情况,所以在杜以衲安顿好小姑娘给吴妈交待一番匆匆跟着小平头出门去后,贺韬也偷偷跟上。
在聚集村落大概一个小时不到的中转的小县的一家茶社,他看到那个男人走进去,径直走到一个女人对面,坐了下来。
贺韬不动声色的绕了个方向,向前缓慢的挪动。
唔……和想象中小家碧玉知书达理的形象差好远,保养的挺好,看不出年纪,不过美则美矣,整个人却带着一种尖锐的压迫感,略显轻浮失了端庄。
两个人说话声音有点模糊,贺韬继续不动声色的往前挪,然后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侧头一看是那个小平头。于是两个人默契的对视一眼,一起往前挪。
杜以衲时隔六年,再次见到了这个女人。
当初是这个女人追他追的要死要活,甚至不惜用他们家的权势相逼。而杜以衲则是根本不想结婚,最后在婚礼上的时候掰指头算算,除了她的名字年龄性别,他一无所知,倒是对她的家族了解的更多一些。
但是那也不要紧,杜以衲早已洗脱了一身年少轻狂,有足够的耐心和包容力组成一个家庭。但是这个行伍世家出来的女人却不甘如此平淡。特别是在生下女儿后原本有些不舍的体贴照顾也迅速转移了,原本因为求不得的执念在得到后迅速消散。
一纸离婚协议,孩子归他。虽然政治婚姻一旦结束后续十分麻烦,但杜以衲欣然接受,并且给了前妻一大笔钱。
这个女人如今一番兜转,还是后悔了。现在双目通红神态凄婉的来找他,想要重修旧好。
真可笑啊。
杜以衲看着茶杯里红褐色的茶汤一言不发,任那女人胡搅蛮缠。
“以衲,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你以为,现在还是二十年前的情况吗?”
女人闻言脸色一变。
杜以衲漫不经心的摸着杯沿“我实在是想不通你到底以什么心态来找我的,我记得,你们家老爷子,已经下台了吧?”
女人拍案而起“杜以衲!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话说的可就过了。是谁当初把我灌醉了拖上床的?又是谁在家里和别的男人滚成一团的?又是谁非要撕破脸离婚的?”
女人踉跄一下,颓然坐下。“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在意。”杜以衲干脆的打断了她,眼皮都不眨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后面不愿意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甘愿抱着女儿去客房,是嫌你脏么?”
当真是当心一刀。
放荡不羁流连声色,美好的容颜总是让人留恋、灯红酒绿的日子奢靡让人沉迷,但是床褥旁总是冷的,没有一个妥帖的体温能伴自己度过漫漫长夜,没有人可以永久的留住自己的青春和容颜,但是这一切……她那时压根不明白。
也许,只有青春不再,才会真正念着一个温暖安定的地方。
可是,那个人从来没有承诺过,要等她啊……
“你是不是,一点,都没有喜欢过我?”
倘若当初不用假意换真心,不用权势替交心,不用冷意负暖情,是不是……
“是,从最初到现在仍是,也会继续是”,我只希望,你离我越远越好。
杜以衲垂下眼眸,如果说当初的婚姻是一场意外,那么杜柔黛就是一个没有预期过的惊喜。他后半生,除此明珠,再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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