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08】─交匯

　　「難得都來到這個世界了，希望盡可能不要讓人家留下不好的回憶嘛。」

　　很久以前，不記得是誰說過的話了。(*1)

　　大多數的人大概都不會贊同吧……不、該說是根本不放在心上而已。

　　只是遊戲而已。

　　不好的回憶又如何？將這份挫折所引起的鬱悶帶回現實而不可自拔的人，從根本上就沒有玩這種遊戲的資格吧？

　　他們是這樣想，也當作是不可動搖的正論。

　　──如果只出張嘴，這類的話要多少都說得出口。

　　明明什麼都沒考慮過。

　　所以她不認為「只是遊戲而已」、「受不了的話趕快登出別再登入就好」。

　　就是因為有只能在「這裡」才能做到的事情才會在這裡的不是嗎？

　　就是因為有只能在「這裡」才能得到的東西才會在這裡的不是嗎？

　　「就像……那孩子一樣。」

　　忘不了那一串串流在心底的淚。

　　就算早已止歇、卻仍烙印在她的「耳膜」──仕樣外聽覺之上。

　　不想要再聽見誰哭泣了。

　　她清楚得很、不是每個人都有著可以庇護他們、讓他們安心的「那裡」可以回去。

　　包括她自己也是。

　　馬克‧亞努，混沌之門前。

　　「大家辛苦了──」

　　呪療士少女對著三名矮小的獸人ＰＣ鞠了一個深深的躬。他們身上穿著白衣、頭頂上也圍著白色的頭巾。也就是俗稱的「治癒隊」。

　　「我們才是超感謝妳的幫忙哪～」除了統一的衣著，他們另一個特徵是特別的語尾詞。(*2)

　　雖然分辨不太出性別，不過其中一個有著女性聲音的隊員說話了：「伊霓絲小姐好像ＳＰ都用不完似的哪～每次有妳在的時候、當天巡邏的區域裡的大家都能夠很安心地戰鬥呢～」

　　「還有那個用普通攻擊就解決掉區域ＢＯＳＳ救了快全滅的隊伍的場面也很令人佩服哪～」

　　混雜著讚美與熟稔的對話進行著。

　　「咦……大家別這麼說啦，這樣我會很不好意──」

　　說著這話的同時身邊出現了一道傳送光圈。

　　「──對呀，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等級比較高而已嘛ｗ」

　　漆黑裝甲的ＰＣ出現在他們面前，掛著一如往常的調侃謔笑。

　　「喔喔～！是伊霓絲小姐的公會會長呀～你好啊～」

　　「請別這麼說嘛～像你們這種高等級的玩家會願意幫忙治癒隊本身就已經很難能可貴了呢～」

　　「我們真的很謝謝貴公會的伊霓絲小姐長期的幫忙哪～」

　　他們並沒有對那凶狠的外表做出什麼太畏怕或抗拒的反應而搭話著，於是整個畫面看起來就像是神職人員與不良份子交談般，非常奇妙。

　　「跟我說話的時候不要用那個語尾啦，跟你們拜託過很多次了！」有點受不了，「嘛、不過每次都不同人、而且從外表也分不清誰是誰、更不用說記ＩＤ了……」

　　就算了吧，反正這樣才是治癒隊嘛。

　　「史凱斯、來城鎮要辦什麼事情嗎？……啊啊～！你為什麼又換回黑色了！？」

　　她好像現在才注意到。

　　「我早換回來了妳都沒看過？而且有啥好吃驚的！」搞不懂她的重點在哪。

　　「唔……本來想說、你能維持那身白色的配色多個幾天、然後跟人家一起參加治癒隊的志工活動嘛……」語氣中充滿了可惜。

　　還來不及開口怒斥她的這個異想天開、一旁的小獸人們就發動了攻勢。

　　「耶～史凱斯先生會更換角色造型變成全白的嗎～真難想像～好想看看哪～」

　　「哎呀、這樣兩個人就更登對了不是嗎～不過現在就已經很相配了唷～♪」

　　「話說回來、今天兩人是打算工作結束之後去約會啊～？」

　　雖然外表和語調都很可愛、不過針對的點都相當精準地刺中目標。

　　「……哈啊？」正因完全沒這麼想過、他連生氣都忘了，只能呆住。

　　伊霓絲則是如常地不識相：「對耶～既然沒事我們就一起去哪逛逛吧！」

　　「我說你們啊，」他認為有必要心平氣和地好好澄清一番，「『約會』這種東西哪、正常來說都是一男一女去實行才能成立的吧？可是我跟這傢伙的──」

　　性別什麼的其實沒太大意義。他是打算這麼說的。

　　原本「碑文」就沒有指定「性別」這種東西。現在他們各自的設定自然也多是沿用適格者們的性別；因為個性與性別多少有著因循性的關係，所以他們並不需要硬去把某特性的人格硬是扭曲成另外那個比較不吻合的性別。

　　但這話沒說完就被伊霓絲勾住手給拉走了。「大家拜拜～下次活動日見囉～！」

　　小獸人們對兩人揮著手，然後各自離線登出了。

　　離開混沌之門邊，兩人走在那條通往中央廣場的黃昏街道。

　　人不多，不過還是有人。

　　於是感到不自在，史凱斯邊繼續前進邊甩開她的手：「幹嘛不讓我說完啦！」

　　雖然他想一想，那段話大概有一大半都進入了不該讓普通玩家聽見的範疇內了；要是對關鍵部份做了規避而說得曖昧不明，反而會造成更大的誤會吧。

　　「你該不會想要讓人家以為ＰＣ史凱斯的『玩家』性向有問題之類的吧？說得不清不楚的話。」她怎麼可能會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而且也非常了解、裝出一副不想跟人有所交集之孤獨形象的他，其實對別人的異樣眼光在意得要死。

　　「那、好歹也說是兄妹之類的吧…？」他退讓一步地要求著。

　　「這樣說不定會傳得更糟糕唷，謠言。」

　　近親什麼什麼的。(*3)

　　「────唉。」聽到這種可能性，他也不得不感嘆人言的可畏。

　　「雖然其實我們也差不多就像一家八人的兄弟姐妹一樣啦，嘻。所以兩個人一起要好地四處走走、也沒什麼問題吧？」馬上又小碎步跑到他身旁、挽住他的手臂。

　　「嘛，妳不會在意的話就算了。」不過他自己還是很在意就是。

　　「去在乎那種事情根本沒意義呀不是嗎？因為、大家開開心心地來到這裡相遇了然後交流，幹嘛還要去揣測對方的『真實』呢？」

　　「這裡」就是當下的「真實」。

　　看起來像是朋友、那就高興地組隊去冒險；情侶的話就是牽著手站在岸邊談心；同心奮鬥的公會伙伴就拼命地一同去完成共同的目標……像這樣子的交流，不需要牽扯到「另一側」。

　　因為是在「這裡」相識的、是用「ＰＣ」進行交流的。

　　「就算妳這麼說，我們也沒有什麼『現實』可言……」

　　回答時他心裡想著，八成又接收到什麼奇怪電波訊號了吧、這傢伙。

　　「所以更要替他們多想想啊！我們的『真實』是我們這個次元所該去煩惱的事、不需要強迫別人也理解嘛……」雖然如此說著，可是卻有點落寞地低下頭。

　　帽子旁的流蘇串搖曳了一下，他雖沒轉頭卻以眼角餘光看見了。

　　「……妳根本就很在意好嗎，自己跟他人不一樣、這件事。」

　　想要大家在這世界中都能開心地笑著的同時，注意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和他們用同樣的笑容笑著。

　　因為只有「這裡」。

　　只存在於「這裡」。

　　無論再怎麼融入、再怎麼偽裝，從基本層面上就完全是不同的東西。

　　雖然她是那麼想要陪大家一起開懷地笑……

　　還是沒辦法。

　　「治癒隊的工作……不要再繼續了。那對妳來說本來就沒什麼必要了。」

　　就算妳想要幫助人、也幫助到了人，但卻不會有人來幫助妳。

　　想說總算不再看見別人掉淚的同時，難道沒發現自己在哭嗎？

　　「妳懂我說的話嗎？適度的交流是可以、可是妳太投入了。」

　　且主要還不是行為上、而是心態上的部份。

　　這時他們通過了一道拱門。他感覺到伊霓絲抓住他手臂的手框得更緊了，於是總算低下頭瞧了她一眼。拱門造成的陰影在那張精緻的少女臉孔上晃了過去。就像是被浮雲遮蓋大半邊臉的皓月一般、令人皺起眉地惋嘆。

　　「……少為那種事鬱悶了！如果總是想著要讓每個人都開心如意的話、遲早妳會被立場相違的兩方給拉來扯去最後什麼都不是了啦！」

　　「嗯，就像……那孩子一樣？」

　　「所以大家老是只會說我跟那小子……妳們不也像得過頭了？尤其是電波的部分。」

　　他用沒被抓住的手撫了撫後腦勺，然後沒好氣地放下──

　　「妳就是妳，」定視著她，帶點嚴厲的神色。「順著自己的心意活著就好了！不要老是想別人這樣別人那樣地去迎合人家，偶爾也為自己想想吧……」

　　能說的就是這麼多了。

　　她垂下睫毛，靜靜地不發一語。因為她是裸足的、走起路來沒有聲音，於是周遭就只剩下史凱斯硬質的類金屬腿甲與石磚地板間碰擊的聲響。

　　「……不、我要照這樣繼續下去！」毅然決然的神情。

　　「啊？」這回答讓他懷疑自己剛剛說的都被當耳邊風了。

　　「因為，」她仰起那張忽然充滿活力的小臉，「這就是我想做的事啊～和大家一起在這個世界裡歡笑！就像史凱斯你不也決定了要繼續前進、雖然明知一定會很辛苦不是嗎？」

　　就像通過一條隧道一樣，還沒靠近出口的光源時，總是會挫敗恐懼或失望。可是不知道有多長、也不知道用跑的到底是會浪費力氣還是真能馬上就看見光芒。

　　「慢慢地走著就好，只要大家決定了要一起走的話。所以、我也不會著急的，總有一天──」

　　我也可以和大家一起笑。

　　她對他說著、同時也對自己期許著。

　　「──隨便妳啦！」他倒是很清楚，這個目標才是最難達成的；畢竟原本就沒有「現實」了，要怎樣和普通人一樣「享受遊戲」般地歡笑著啊？不過他也不打算戳破，因為將來的事、誰也不知道。

　　「就是這樣、在這個願望還沒實現前『世界』就消失了的話可就不得了了！所以在那之前我都會陪著史凱斯一起前進、就算找到『黃昏之龍』為止也會繼續唷！」

　　「妳啊……這是打算一輩子纏著我的宣言嗎？！」他一副好似被窮神附身的困惱表情。

　　「嘿嘿♪」回以理所當然的甜笑。

　　「……算了，就算妳不這麼說，我看我們八個人也是得永遠粘在一起的啦。」

　　孽緣、吧。說完這個字眼他也笑了出來了。雖然一開頭是帶點苦笑的成分。

　　兩個人邊走邊笑，淡淡地。像是安全感一樣的東西和夕陽交互渲染、輕柔地飄在空氣之中。

　　「那麼、約會約會～！」

　　「就說不是什麼約會了嘛！這電波魚拓女！！」(*4)

　　走著走著，到了中央廣場市集旁的任務屋。

　　不過不是要接任務，而是往它隔壁的一道門走了過去。

　　「啊～！什麼嘛，原來你是想要吃我親手做的菜嗎？」

　　大門上面掛了一塊牌子寫著「料理屋」。

　　「……不、其實呢……」史凱斯開始在心底大罵自己怎會蠢到走近這裡；在帶著伊霓絲的狀態下。雖然他本來的目的就是到城鎮補充一些常用道具、以及來這裡製作料理──

　　（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因為妳嗎……！）

　　為了抵銷掉伊霓絲特製的食物所帶來的究極性破壞力，他已經習慣了在料理道具物品使用的冷卻時間一過、馬上就吃下另外一道料理。也因為不論製作出來的品質如何、只要是能夠稍微增強一點能力屬性就好，所以乾脆都自己做了。(*5)

　　問題是，絕對不能讓她知道有這麼回事；平常他要使用自製的料理時就已經是十分小心翼翼地不讓伊霓絲給看見了。要是被她發現、一定會變成「啊，原來你還很餓呀，那就再吃一碗牛丼吧～喏！」這樣的結局。

　　然而此刻已釀成騎虎難下的局面。雖然被她拖住一隻手臂，不過走過來的這段路上還算是他在引路的，但現在踏進這間房屋的腳步、則完全是被她硬拉著進去的。

　　「嗚……。」哭喪著張臉，而她並沒察覺到。

　　進入屋內，裡面是相當大的空間、也配置了許多的流理台及爐灶等等之廚具。極其講究的遊戲特效、使這間專門讓玩家們製作料理的廚房、滿室繚繞著白色的炊煙。

　　人蠻多的，不過還是有幾個相鄰的空位，當然這位子是伊霓絲找到的。

　　想到身旁的黑暗料理界殺手即將又要製作出許多危害人間……不、該說危害他生命安全的東西出來，就完全失去了動手料理的興致。甚至在進來時看到裡面似乎沒空位的當下還鬆了一口氣，想要馬上逃出這宛如地獄一般的空間。

　　「到底是誰啦──導入這種可憎的系統！」非常小聲地細碎唸著。心裡想的是「那女人」一定在某處欣賞他現在這副悲慘的拙樣、正笑得樂不可支吧。

　　在屋內角落附設的食材販售處添購了些材料，「好～～！伊霓絲、要來大展身手囉～！」她幹勁十足地說著。

　　「──────。」

　　在一旁的史凱斯也只能臉色蒼白地盯著這場爆破性的藝術表演迎向開幕、而無法出手阻止。

　　若想以顏文字來描述他的表情，大概只要無數條的「|||||||||||」就能夠表達得淋漓盡致了。

　　（不行、振作點啊我！）

　　驚覺到自己不該繼續楞下去，他也趕緊動了起來；既然被她的「傑作」給荼毒已經是免不了的命運、那麼至少也要做好消極的事後補救準備：她做多少樣、自己就得做多少道！

　　雖然「料理系統」再怎麼說也只是一個遊戲中的要素，自然是不至於會連刀工調味火候都表現得和現實沒兩樣的程度。不過該選擇什麼材料、使用什麼烹調法之類的搭配還是林林總總令人眼花撩亂、而且當然也設定了習熟度。

　　這兩個同時進行調理步驟的人，一個是不停地投入一些讓人無法想像完成品模樣的材料進鍋、然後全都把它做成最心愛的牛丼。另一個則是手法意外地純熟、有條有理地一步步推進料理流程。

　　「耶……史凱斯你──」伊霓絲從她那愉快做著料理的情境中分了心，盯著身旁那怎看就是跟這類事情搭不上邊的人的手部動作，「你也滿會做菜的不是嗎～！而且技能熟練度也挺高的耶～～！」發現了什麼奇蹟般，她眼睛都亮了起來。

　　「我『也』……？」對那一個小小的字眼帶出的、她毫無根據的自信，不禁感到發寒。

　　至於說到他的料理手腕，會這樣也是當然的了；長久以來只要她繼續塞那些不明物到他的嘴裡、他就得反覆不停地做出相對量的食物來保住自己的小命的關係。

　　（這可是托妳的福哪、哈哈……）

　　雖然這句心聲是在笑，可是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快要流下淚了。

　　「聽說那個人對料理也很有興趣耶(*6)，雖然技巧上應該還是輸給我們家那孩子吧？不管怎說、果然你們真的是最佳的搭檔哪～」不過男人嘛、還是乖乖地等女孩子做出最美味的菜來服侍他就好了嘛！她後面補上這段。

　　「是、是喔……他也……」

　　若以他們共有的記憶所及、關於她的宿主的相關情報來分析，可以肯定的一點是──

　　（第二相的碑文確定完全受人類汙染了啊啊──被那足以褻瀆神的料理天份！）

　　比起這戕害世人(或該說他而已)的絕技、電波根本算不上什麼！

　　完蛋了，這根深蒂固的劣質成分。

　　舉例來說就是像第三相的好女色、第八相那意義不明的舌燦蓮花等等，甚至連他也願意大方承認自己彆扭至極的個性應歸於同一類。

　　「以這樣的傢伙們為基礎而生的女神，絕對也沒多正常吧……」

　　所以才會惡劣地弄出這種天殺的追加要素，讓他受盡苦頭。

　　這句話被伊霓絲聽到了，「咦？你說了什麼嗎？」但顯然、也還好沒聽清楚。

　　「……沒啦、哈哈哈哈……好了，材料都用光了、我們回去吧哈哈哈！！」

　　自暴自棄地笑著，他拖著伊霓絲快步地離開煙霧瀰漫的大廚房。

　　「不過為什麼你要做料理呀，不是說交給我來就好了嗎！還是覺得不夠吃…？」

　　準備前往露天商店區的一小段路上，她忽然問道。

　　（果然還是被她發現不對勁了……！）

　　最不知該怎麼敷衍過去的問題終於襲來。

　　一副擔心到不行的神情，雙眼泛著水光牢牢地瞅住他。

　　其實整件事最糟糕的地方，並不是東西多難吃什麼的，而是她完全相信自己的手藝。她一點也不曾懷疑過史凱斯是否真的心甘情願吞下那些東西，甚至從根本就認定「我的牛丼絕對很美味」。如果有誰說不好吃、她會認為那是在口是心非；這種一廂情願的錯誤認知多少是因為這隻專門試菜用的「白老鼠」本身個性就極其不坦率所造成的。

　　總之，到了現在才拼命強調「真的難吃得要死、別再叫我吃了」也沒用……絕對是這樣沒錯。

　　「哦呃……不、不是啦，我都隨便送給路人呀！料理只是興趣那樣……不對、純粹就是想要練那個技能等級而已啦！就像練功魔人那樣嘛哈哈哈──！」

　　完全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

　　「咦──真的嗎？你也會送東西給不認識的人？」

　　當然不會；他去做這種事本身聽起來就像是個笑話，所以她自然是十分懷疑。

　　「唔……反正那跟拿去丟掉沒啥兩樣，況且有時候我會拿去賣、或跟人交易……」他覺得這樣還是少了點說服力，「妳不要操心啦好不好！如果真的不夠、我一定會跟妳說的啦！」

　　如果這當頭能再加一句「因為妳的牛丼最好吃了」的話，說不定就萬無一失了吧……不過就算口不擇言如他、也實在沒膽說出這種肯定遭天打雷劈的謊話。

　　而且這樣一來，無疑地會令她益發地得意忘形。

　　她嘟起小嘴打量著這話的可信度，他則為該不該說出那句具有兩面刃效果的讚美詞正天人交戰著。

　　畫面上並不是面對面站著的對峙場面，不過兩個人的內心確實是對峙著沒錯。

　　「那以後我──」、「妳相信我啦、要不然──」

　　兩人同時要對彼此說些什麼……卻被打斷了。

　　「二位請留步！」

　　從他們的身後發出的聲音。

　　聽起來怪腔怪調的、於是史凱斯一張臉垮了下來轉過去問：「誰啊！現在正忙……」

　　瘦高的身材，戴著頂尖頭寬沿的布帽。一身的輕裝與看了很礙眼的金色長髮、精美的五官像是要塑造出知性型美男子的風貌，很遺憾地就是少了點男子氣概。

　　整體看來，是個西洋人外型、許多幻想故事中會出現的吟遊詩人一樣的角色。

　　自認為對眼前人的身份瞭若指掌的神情，「二位想必是謠傳中那掌握了遊戲中大大小小的情報、私底下在各方面都相當活躍的神秘公會──『波濤之鐘聲』的成員吧？」

　　透過聲音辨認系統所顯示的文字看來是十足古風的措辭，但從同時傳播出來的原音可以聽出抑揚頓挫的起伏點相當奇怪、有種外國人腔調的笨拙感。

　　不過最讓人不自在的果然還是那看似彬彬有禮卻掩藏不住自信滿滿的態度了，於是相對地極易針對這種小地方感到不悅而厭煩的史凱斯壓根兒就不想正面回應他的問題、擺出帶著蔑意的表情：

　　「想要參觀公會的話就免了！我們也沒招募新成員的打算啦。」

　　反正那也不是個可以公開的存在。

　　「你怎麼這樣呢、史凱斯！這樣會讓公會的形象變差呀！」認為對其他玩家應該要和善點的伊霓絲當然是採取與他呈兩極的應對，「請問您叫住我們有什麼事情呢(＾_＾)」

　　「這位小姐真是親切呢，」雖是這麼說，但這名男子似乎也不太在意史凱斯的無禮態度，「敝人只是想和貴公會的二位打個招呼罷了，若有叨擾還請見諒──」

　　「招呼？」史凱斯仰起頭笑了，「知道我們是那種檯面下活動的詭異集團，還說什麼打招呼的也未免太刻意了吧ｗ。到底有什麼目的、要不要說來聽聽？」

　　繁文縟節對他來說太多餘，根本沒心力去搭理這種浪費時間的行動。

　　男子依舊是一臉微笑；看來他不是相當有耐性、就是遲鈍得嗅不出對方的不屑之意。「目的嘛……在那之前不如先來談談敝人所屬的公會和活動方針、以及貴公會正尋找著的、『目標』？」

　　（……這傢伙。）

　　彷彿知道什麼內幕的發言、令他終於把視點游標移至那男子的ＰＣ身上。

　　亞提司。

　　這名字看來是取自人類世界古代神話中某個境遇頗悽慘的神祇。不、並不只如此，那可是個死而復生、並化為象徵永久不滅的常青樹的傢伙不是嗎？

　　和他們近來煩心的事情似是有那麼點關連，於是乎更惹他煩躁、而咬了咬牙。

　　「唔嗯……亞提司先生、是嗎？看來你似乎有什麼想要拜託我們公會呢。」伊霓絲倒沒想這麼多、而做出了個鄭重介紹般的手勢：「雖然基本上還是要和其他成員共同討論，不過你可以向我們的會長、也就是這邊的史凱斯先說明一下唷！」

　　雖然只是個掛名的。

　　「既然如此、那就容小的冒犯了……敝公會追求的是那既浪漫又神祕之、傳說的稀有道具『黃昏之鑰』──」言間充滿自豪到可笑的語氣。「而敝人在下我則是『黃昏旅團』第六代的團長是也！」

　　受那奇怪腔調與裝模作樣舉止的影響，這雄闊壯大的發言之震撼度被大打了個折扣。

　　「……哈啊？那個『黃昏旅團』？！真的假的啊！」史凱斯卻有點嚇一跳。

　　「是的！想必二位也有所耳聞吧？」

　　「沒啊……只是想說這公會居然還在哪……是說、你是什麼……第六代團長？已經換那麼多任了喔ｗｗｗ。第一、二代我倒是熟得很啦。」

　　第二代就不用說了，而現在他們家就有個跟那初代團長幾乎一模一樣討人厭的傢伙。(*7)

　　「哦哦！那二位可是我們永遠的精神指標般的偉大人物啊！不過敝人我並沒親身與他們接觸過就是，頂多只有從前輩們聽聞一些事蹟。」意外地大方且坦白。

　　「……那、說要找什麼黃昏之鑰，難道你們『偉大』的初代跟二代團長沒留下什麼訓示嗎？關於那玩意兒真正的涵義。」

　　保險起見、也為了抓出談話該進行的方向，史凱斯問了對方。

　　亞提司爽朗明快地回答著：「並沒有！所以我們現在仍持續地進行尋找的活動啊！」

　　看來跟一般人的觀念沒兩樣、把「黃昏之鑰」當成是「道具」。

　　「嘿……沒提過是嗎？他們還真壞心眼ｗ」不過說歸說，他根本就覺得第三代之後的「歷任團長」八成僅是單純的「自稱」吧……自以為繼承了先人未完成的遺志、這樣。

　　伊霓絲似是頗有疑惑地看了一下史凱斯、又轉頭看向亞提司，然後問道：「那麼亞提司先生，請問你找到黃昏之鑰後想達成的願望是什麼呢？」

　　「不，完全沒想過這回事。我的目的是找到它、就是如此簡單！」

　　說也奇怪，這麼回答的同時，那娘娘腔的臉孔竟然染上了一股堅毅的光采。

　　「呿……」好個單純的笨蛋哪。史凱斯暗啐。

　　什麼目的也沒有、就光只是「尋找」而已？笑死人了。說到底「黃昏之鑰」可以讓人達成任何一個願望──這傳說的發起者實在太惡劣了。將「有著目標並前進、最後讓此目標實現」這種再實際不過的行動原則埋藏在無限上綱的允諾言語中、讓人趨之若鶩最後卻鎩羽而歸。玩弄文字遊戲就是這麼回事吧……所以說真的是很惡劣。

　　不過會相信的人也都是無可救藥的白痴。

　　「我說你啊……」因為確定眼前這傢伙是個白痴，於是方才一切彷彿勾心鬥角般的交錯言談整個就愚昧化且開始褪色剝落，而一股怒氣悄悄地竄上喉頭。「去好好考慮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麼還比較實在吧。想要依靠那種連個屁也不是的『傳說道具』ｗｗｗ？還是作夢比較快啦！蠢蛋！」

　　「不，」亞提司依然神色堅定，「在下的目標、就是『黃昏之鑰』！唯一所想要的、只能要的、非它莫屬啊！」

　　「得到以後是又能怎樣啦？！自以為志向很遠大，結果什麼目標也沒有、還一副勇往直前的自信模樣……看了就有氣好嗎！」

　　沒錯，簡直是在褻瀆不管背負多大的矛盾與痛苦也都必須伸手去抓住「真實」的人們的信念；把空洞當作是羅曼蒂克的存在、輕鬆快樂地冒險並尋找著的態度，完全就是在嘲諷除了「破滅」之外、什麼也看不見的前方路途上不得繼續不前進的「他們自己」！

　　他的怒氣看來正是源至於此。

　　此時史凱斯的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而且也完全沒有繼續討論下去的意願。可是亞提司還是笑瞇瞇地巴著他們，然後那張透過史凱斯的視界看來愚蠢至極的面孔，開始吐出一串話。

　　「在下可沒說是要替自己找尋出『黃昏之鑰』呀……話說回來，貴公會不也是在尋找它嗎？」

　　故作瀟灑的笑容。

　　「咦？」伊霓絲有點小驚訝，然後望向自家會長：「這麼說……的確算是吧、史凱斯？」

　　「……啊啊、差不多啦。」反正黃昏之鑰什麼的，不過就是一個廣義的概括詞彙。

　　套句曾致力於尋找這東西的黃昏旅團初代團長說過的……青鳥、這樣的東西罷了。

　　怎回答都沒太大差別。

　　雖是模擬兩可的答覆，亞提司聽見後卻更加地振奮了起來、大聲喧嘩著。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再好不過了！請各位與敝公會合作吧！」

　　「──耶？」

　　「啊！？」

　　沒頭沒尾地，忽然被提出這般要求，兩人不約而同叫了出聲。

　　「少開玩笑了，跟你這種沒目的沒頭緒的傢伙合作、能找出什麼啊！？」

　　再怎麼說，他們要尋求的東西，從基本上就是不同的、不相干的。

　　「您是不是搞錯什麼了？在下的目標很明確、就是『黃昏之鑰』呀。方才已經強調過幾次了不是嗎…？」亞提司撥了一下他的金色微曲長髮，「就算……是諸位的黃昏之鑰、也是可以的哦？」

　　「────！」

　　對「黃昏之鑰」冠上了「所有格」……他根本就懂它的真正涵義。

　　「你……之前都在裝傻是吧？啊啊！？」

　　感覺被擺了一道，史凱斯略帶點不甘地斥問著。

　　「別這麼說嘛，先聽在下稍作說明如何？」佯裝優雅地揮了一下手，「敝人在下我啊、雖然一直都在尋找那樣東西，可是不要說線索了、就連它的存在與否都不能確定哪……」

　　揮出去的手隨即收了回來、搭在額頭上，似乎是想要表現他的哀傷與無奈。

　　「於是！就算駑鈍如我，也不可能沒察覺到、『黃昏之鑰』的形貌是取決於追求它的人而定的！」然後是張開雙臂並抬起頭，一個誇張的動作。頭髮還煞有其事地飛揚起來。

　　「……。」看著他的兩人，則是完全不知該從何吐槽起的表情。

　　而他繼續旁若無人地抒發心情，「在下深知自己的渴求是如此純粹……在下所冀求的正是『黃昏之鑰』這個存在而已！最後終於領悟、難道不就是因為太過專注於它，反而變得看不見了它嗎？正所謂當局者迷哪！」

　　「就說那只是個像代名詞的東西了嘛！結果你還是不懂啊……」史凱斯覺得自己不說些什麼不行。

　　「不、在下很清楚！可是就連這個事實在內、都是在下所尋求的目標！也正因如此單純，於是在下便想到、若是和其他同樣追尋著『黃昏之鑰』的人合作、從旁見證一切、見證他們找到的『黃昏之鑰』，不就等同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了嗎！？」

　　說了一大堆，結論就是這樣。

　　「耶……這樣一來，亞提司先生追求的東西就依附在他人的理想下了不是嗎…？」

　　「喔喔！妳偶爾也會說出像樣的話來不是嗎、伊霓絲！」史凱斯由衷稱讚她。

　　亞提司卻毫不在意，「那並不是在下所該計較的事！只要是『黃昏之鑰』、就算是他人的理想，也絲毫沒有半分問題！」接著他朝兩人伸出手：「所以請二位……不、貴公會與在下合作吧！」

　　又再重申了一次請求。

　　「可是啊，」史凱斯抓抓頭，「你有什麼憑據確定跟著我們、就可以找到『黃昏之鑰』咧？」

　　老實說連他自己都沒抱太大的期望。

　　「還沒找到之前就斷定找不到是最不可取的行為！」相當正面式的思考。

　　「哼……」被那強硬的決意撼住，他不由得開始考慮了。

　　亞提司伸向他的手仍沒放下，而伊霓絲有點緊張地注視著他。

　　然而還是如此決定，「我看、還是不要吧。」

　　原因非常簡單：他們的事已不僅僅是「遊戲」了，更不用說去牽涉到無關的人。

　　「而且為啥一定要我們？其他人不也可以嗎！」這則是另一個合作關係成立上的變數。

　　亞提司那隻伸出的手沒有收回，直接留在原位攤了攤掌心：「剛才您也說了呀……像貴公會這種可疑的集團，和存在本身就充滿疑點的『黃昏之鑰』、性質上不正是十分接近嗎？」

　　這說法對他們來說，的確相當有說服力。然而史凱斯還來不及猶豫──

　　「答應他吧、史凱斯！如果你不願意、那我自己和亞提司先生合作就好了！」

　　伊霓絲雙拳緊握地、對他說著。頗有要求、懇求以及強求之意。

　　對她突如其來的反應感到十分訝異，「妳說些什麼啊！？隨隨便便就把人家扯進來、出事了要怎麼負責──」

　　「那種事人家知道該怎麼斟酌的！可是、既然亞提司先生有心的話，有著他……『世界』的居民、和我們一起前進，不就更有動力了嗎！」說完後抿緊小嘴、意志堅定地盯著他。

　　「就說問題不是在那了不是嗎！妳啊，不要因為一個可以跟普通人小小聯繫的機會、就……」

　　「那麼、問題就是……」亞提司插話了，「呵呵，您放心好了，雖然說是共同合作、但在下並沒那個意思一直黏在各位身邊觀看所有的流程。簡言之──」

　　他的表情一瞬間迷離得令人難以揣測。

　　「──改造、異常侵入、超越認知領域等等常人所不該接觸的部份，在下都沒有過問的意思、也不會想去探究的。畢竟為了自己的安全……嘛。」

　　非常猛的一劑強心針，不過猛過頭了。

　　「你……到底還知道多少……！」先是張大眼瞪視對方，然後才吐出這幾個字。

　　「那種事不用刻意去『知道』吧？連公會集會所的尊容都沒人見過、甚至說不定根本就不存在於任何一個城鎮內之類的謠言，就算聽過的人沒向各位求證、大抵上也都心知肚明了才是啊。」

　　畢竟是專門尋找傳說夢幻道具的公會之會長，有自己一套的情報網也不足為奇。

　　這怪裡怪氣的傢伙裝出一副人畜無害天真爛漫卻渾渾噩噩的蠢樣，結果──

　　「呿、看來不惹人厭的話，是當不上旅團團長的哪。」

　　雖然他懶得說除了第二任、以及因為第二任只是個笨蛋。

　　伊霓絲探視他的表情，「──那、史凱斯你是答應囉？是嗎？！」她興奮地握住他的手。

　　「……隨便啦，我不管了！」腦子一團亂，他已經不想理了。

　　「那真是太好了！」換成亞提司跑過來抓起他另一隻手。「請放心，為了各位的目標，在下會竭盡所能地提供任何相關訊息的！」

　　「放開啦！噁心死了！」他甩開亞提司的手，不過伊霓絲的倒是沒有；因為早習慣了。「……不過哪，你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情報嗎？說到我們家的情報頭子啊──可是很吹毛求疵的唷？ｗ」

　　而且嚴格說起來，有好幾個。他勾起了一邊嘴角。

　　「那可不一定……啊、在下並不是懷疑各位的能力，事實上關於貴公會的情報網的神通廣大，在下早有所耳聞了！也正因如此，相信那位主事者一定會馬上瞭解到和在下合作的真正價值、並且與在下主動聯繫的！」

　　亞提司倒是很篤定。雖然不知那自信的原因為何。

　　「能那樣是最好，我可不想再跟你這種傢伙交涉了。」原本已經要離開，但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喂……你、取那個名字，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因為那段神話實在太具諷刺意味了，對他們來說。

　　如果連這份含義都知道的話，那這個人的存在、說不定是極其危險──

　　「咦？那個嗎？」

　　沒想到，他又開始擺出扭捏造作的演講態勢。

　　「──亞提司神、是深陷於禁斷戀情與愛恨糾葛之中的、一位悲劇性的美男子啊……！是的、就像在下我一樣……如此地……啊啊…………」(*8)

　　「……哈哈。走吧，伊霓絲。」

　　他實在摸不清這傢伙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是該看輕呢、還是其實又太過小看他了？

　　兩人已經走離頗遠了，但亞提司似乎仍在原地自憐自艾著。

　　「不打聲招呼就走了、這樣好嗎……」伊霓絲有點於心不忍地回頭。

　　「不要看！讓他注意到的話、等等說不定又追過來說一堆有的沒的了！」

　　此時此刻他開始慶幸起來、他們八人中沒有一個是類似這樣的人。

　　「真的嗎？有點可憐耶…………啊。」

　　她想起來了。

　　一時還沒意會到，「嗯？幹嘛──唔！？」不過看她表情驟地認真起來，也馬上想到了。

　　「料理的事啊、料理！吶、史凱斯，你如果真的食量那麼大的話也沒問題的！以後我……」

　　「不、不是啦！妳聽我解釋、不是食量……是說ＰＣ哪有什麼食量的問題啊！反正妳～～～」

　　兩人爭論的聲音，漸漸地沒入了黃昏市場的人潮中。

注釋部分:

1.其實是某蘿莉控打工族青年對初心者(現實是小學生)的體恤言詞。不過改了個說法就是。

2.「にゃ～ん」。如果要一直打成「喵～」，感覺很難受啊。太做作了。

3.我沒有要暗指うででん勇者或某犬童氏或某異姓兄妹…………(是嗎？)

4.イニス(無印)怎麼看就像是一片被スケィス衝破然後留下那痕跡的牆壁；而魚拓也差不多就是類似的形成手法。其實初稿是「地圖」啦，不過為了表現出「明明就是你的魚拓你還敢拿來當梗罵人啊！」的感覺，就改成這樣了。

5.總之是設定成CD完了再使用一個新的、就會把舊的效果蓋過、這樣。

6.這是裏設定……不、其實是官方初期設定。不知為什麼後來就幾乎沒提及。可能是怕這樣好像太娘了吧？

7.初代團長是個據說連公會管理人給的最初任務都沒去解的人……連倉庫都不能用不是很可憐嗎？

8.其實這段神話雖然有著關於重生啦、轉生啦之類的一面，但是另一面則是亂倫跟自我閹割。嘛……想看成跟墨媽有關係或自我犧牲什麼的或許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只是隨便想到的。

有一個地方刻意不解釋，因為……當作是既定現實就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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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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