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05】─痛覺

　　認知外迷宮中。

　　遭到異常怪物攻擊而不支跪下的遊戲管理者ＰＣ藍塞歐魯的操作者，一瞬間瞥見了生死間的縫隙。

　　在遊戲的世界裡。

　　身旁的兩人還未察覺到嚴重性，甚至沒注意到現實之中、他們的同伴抓著腰部壓抑住痛楚的動作。真正的肉體上的痛感。

　　頂多覺得要是ＰＣ在這裡受到什麼損毀，事後必須耗費許多時間修復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而已。於是他們不抱半分警覺性地、趨上前去探視藍塞歐魯的情況。

　　「沒事吧、學長？趕快跑吧！」雅斯金想將他扶起。

　　「笨蛋！不是叫你們先逃了嗎！居然折回來……嗚。」

　　只是輕輕揮到就好像嚴重出血一樣的熱辣感，他深怕跑回來的兩人要是受到更致命的攻擊的話……

　　兩人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當下，那個怪物又開始了莫名其妙的嘶吼。

　　吃掉、有影子的人。

　　聽起來是在斷斷續續說著這麼一句話。

　　然後一邊扭動著軀體、一邊撲進三人。

　　（完了……！）

　　三聲爆破音。

　　在他們面前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身影。左肩垂下一條長長的披風，隱約可看見覆蓋在其中的巨型槍砲之類的武器圖像。

　　「哎呀……？」說話的聲音感覺非常從容、帶點磁性，「看來只差臨門一腳哪……他們還真倒楣，最後一刻居然遇上了『預料中』的突發事故……ｗ」

　　彷彿可以聽見一聲微薄的嗤鼻輕笑。

　　怪物──看似從不規則格塊地板間直接冒出來的一條巨大尾巴，被剛剛那聽起來像是槍彈爆裂的攻擊所攝住，停止朝向他們前進、而在原地持續蠕曲抖動並哀號著。

　　「……你是？」藍塞歐魯不顧疼痛，擠出疑問。

　　那人影稍稍轉頭過來，斜側面對向他們。額前的淡藍色髮絲間可約略看見的眼睛，以一種不是冷漠、卻也沒有半點熱度的眼神瞄了他一眼。

　　超越空洞以外的東西。

　　以之前讓他感到同樣震撼的另個奇妙ＰＣ來相比的話……如果把那一個比喻成是燒紅了的、看了就覺得痛的刺眼刀刃，那現在眼前的這人，就是一層摸也摸不到、深不見底的濃霧。連是什麼顏色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面對質問，對方並沒有應答。這時玫蘿叫了出來：「隊長！那個東西可以用攻擊來逼退的話，我們就去好好教訓它一頓啊！那副怪模樣看了就好火大！！」

　　旁邊的雅斯金雖沒出聲，但取出了他的武器──呪杖。令人意外地原來他是個呪療士。

　　然後玫蘿也拔出了她的重槍；實在是很微妙的職業組合。

　　「別鬧了吧，管理者小姐，」那個渾身是謎的人影總算對他們開口了。「說要攻擊它……先確認一下你們的視點游標可以對準它嗎ｗ」

　　聽了他的話、馬上嘗試著照做，然後就是啞口無言。

　　「──為什麼呀！！」玫蘿無法相信地大聲對著他吼。

　　剛才你不是攻擊到它了嗎！？這樣。

　　他不打算回答原因，並以右手的食指輕點了下嘴唇、做出一個「噓」的動作。

　　「還是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吧……在勇士們趕過來之前、驚動了它結果又開始暴動的話，可能不太好哦…？」說完便笑笑轉回頭去。

　　「啊？」疑問沒獲得解答，反而更加一頭霧水。

　　這時候遠處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那傢伙怎麼暴衝得那麼快啊！用了快速護符也追不到不是嗎！！」

　　「啊、看到了！居然已經跑到盡頭了！」

　　「所以我就說直接用引導之羽……」

　　「放啥馬後炮啦妳！要是它走到一半就停了那有什麼意義！？」

　　藍塞歐魯從快要痛昏的迷濛中驚醒；他聽見了其中有個很耳熟的聲音。

　　然後是一個沒聽過的效果音。像是發射出什麼一樣。

　　眼前的龐然大物抖震了一下，似乎被人從背後猛地攻擊命中了。

　　而那個少年ＰＣ──說是少年卻又太老成，揚起他左肩的披風，遮住了他們三人的視線。

　　「有些東西還是不要看見的好。」

　　怪物尖聲鬼泣著，聲音大到現實中的他們不得不摀住耳朵；或該說塞住護目鏡式螢幕上的出聲孔。就算被擋住視線、一陣強烈的光線卻還是從他們身邊穿了過去。

　　嚎叫止住之後，眼前那塊布也被挪開了。

　　怪物的樣子忽然變得很奇怪：上面的瘤狀物不停膨起又收縮，而本體也是一陣萎縮變得皺巴巴後又像要迸裂般地飽脹起來。最後就像承受不住大幅溫差的熱脹冷縮之玻璃杯那樣，表皮就這麼裂開了。一整排的怪異嘴巴則像是牙齒掉光的老人家那樣、往內縮了進去。

　　「嗚哇～！！我快吐了！」

　　完全沒印象自家的遊戲中有這般設定的怪物，玫蘿除了驚嚇還夾雜了幾分嫌惡地哀叫。

　　雅斯金看了一眼就撇過頭去，因為他最怕的就是這種西洋恐怖片裡會出現的令人作嘔的景象。

　　而藍塞歐魯不顧現實中從額頭滑落至下巴的冷汗，瞪大眼看著這一幕。

　　就在他們緊盯著那個物體的當下、忽然許多長長的尖柱貫穿了怪物的身體，緊接著一道水霧落下、包覆在怪物身上後瞬間凍結成巨大冰塊。

　　然後是蒲公英種子般飄了過來、沾附到結成冰的巨大物體後隨即爆裂的無數葉片。隨著爆炸碎冰飛散，那條尾巴似的東西有如消了氣的汽球、外皮鬆垮垮地塌下，最後就像被日光照射到的雪人一樣，消融於地面。

　　一切都太怪誕了。

　　原本被巨大的怪尾擋住、自然不可能看到對方的兩群人，在這時總算是打了照面。

　　「嘿……沒想到弱體化以後那麼不堪一擊、剛剛的苦戰好像都假的一樣──嗯？」

　　史凱斯看到了前方有點熟悉的三張臉。

　　站在他身邊的兩個人，因為沒見過他們，所以神情帶著疑惑。

　　他若有所思、雙手交叉於胸前：「哦──原來『影子』還真的是這麼回事喔。」

　　如果光芒從這個「世界」灑落，那影子自然就落在那「另一側」了吧。

　　「不覺得很諷刺嗎？『精靈王』們居然有『影子』……ｗ。不過看那玩意兒的模樣，應該也不可能會辨識ＰＣ的ＩＤ吧？……算了。」站在管理者旁邊的科爾貝尼克輕笑道。

　　藍塞歐魯等人依舊只能傻傻地、待在那裡聽他們說著令人不解的話。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在這裡啊！？而且連管理者大人們也在！不會是你把他們帶進來的吧？」見面就要吵是兩人之間的相處之道，於是史凱斯的口氣自然惡劣至極。

　　「耶耶～！？他們就是那些管理者？這年頭的管理者可以由這麼可愛的女性來擔任嗎？」

　　梅加司的重點永遠都是放在女性ＰＣ身上。

　　斜眼看了他一下，「別傻了，說不定是個大叔哪。現實裡。」

　　「那種事我才不在意，我可是所有女性ＰＣ的保護者呢。」沒替她辯護，他聳聳肩。

　　玫蘿聽見這種令人火冒三丈的品頭論足，馬上大聲抗議：「喂！誰是大叔啊！你們這些臭小鬼竟敢把人家一個妙齡女子說成是歐吉桑～！太沒禮貌了吧！！」

　　原本就要吵起來，不過雙方各被塔兒佛絲與雅斯金以拳頭給制止下來。

　　藍塞歐魯問了，「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剛才的怪物又是…？」

　　「那才是我要問的！」然後怒視一邊悠然自得的科爾貝尼克。「一定是你搞的吧？把他們帶進這裡、弄得那鬼東西像聞到血味的鯊魚一樣撲上去，害我們氣喘呼呼跑過來！」

　　「嗯……就結果來說嘛……沒錯ｗ」又在以言語逗弄他了。

　　不待那聲預計中的怒吼發出，科爾貝尼克接著補充了說明：「不過你可別小看這幾位哪。雖說是我悄悄地躲在暗處做了個無形的暗示、但是一察覺到『扭曲點』的存在，就能馬上撰寫出侵入程式……很了不起不是嗎？」

　　「暗……示？」藍塞歐魯抬起頭看了他。

　　暗示其實指的是扭曲點藉著與科爾貝尼克ＰＣ的呼應、而變得較為清晰可辨這回事。

　　「啥？你又躲在暗處偷看人家了喔？怎麼死性不改啊這跟蹤狂ｗ」

　　換了個兩手扠至腰後的姿勢，史凱斯不禁發笑。

　　被告知自己遭到跟蹤的管理者們則萬分不解，因為根本不知道那條小路能有什麼地方可以躲……在這個時點三人完全跟不上他們的對談。有著無數的問題卻說不出口，卻只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

　　「不過就算是管理者，」塔兒佛絲思考著，「身為普通ＰＣ卻能認知到這裡的存在……」

　　「看來你們的『這裡』、也是相當地『有毛病』哪……ｗｗｗ」

　　史凱斯帶著強烈影射性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對三人促狹笑著。

　　不過科爾貝尼克倒像是十分欣賞這三人，「嘛、你別把人家說成這樣呀……這種資質跟塔兒佛絲家那個歐巴桑比起來可是不惶多讓呢。」

　　「哦、那的確還滿了不起的，歐巴桑真的很行。」

　　「歐巴桑歐巴桑的吵死了！你們留點口德好不好！」她自然要替宿主抱不屈。

　　「你們真的有夠膚淺的～～現實是歐巴桑歐吉桑什麼的根本不重要嘛(・ε・｀)」

　　對梅加司來說，反正現實跟他也沒關連，只要ＰＣ是女的就好。

　　整個氣氛變得像是在閒話家常，於是藍塞歐魯終於忍不住──

　　「夠了！」強忍撕裂痛苦地站了起來，「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又在做些什麼！嘴裡說著能意識到這裡的存在有多超出常理、那你們不也待在這裡嗎！？」

　　問得很直接，讓他們四人相互看了幾眼。

　　「──呃，如同您所見、就這四個名字嘛～有什麼特別的嗎？(＾＾；)ａ」梅加司尷尬笑著。

　　「這算哪門子回答！」

　　「煩欸……」史凱斯搭話了，「梅加司說那樣、就是那樣沒錯啦！腦筋真死板，還轉不過來啊？」

　　有點隱含深意的說明。

　　「……黃昏的碑文嗎！？」藍塞歐魯想起了最先對他們名字有所印象的那篇文章。

　　「嘛、差不多是那樣吧ｗ」故意不說清楚。

　　沉默已久的雅斯金也終於開口了：「你們是想說……自己是如同那八道帶來破滅的波濤般的東西？別開玩笑了！不管怎麼假設，如果那是真的、那你們對這個『世界』來說就是危險的存在了不是嗎！！？」

　　玫蘿的思考卻完全跟不上，「咦？你們是在說角色扮演嗎？」不過沒人有心情搭理她。

　　「誰規定一定得照著那早該作廢的古老字謎做這做那的啊？所以說你們腦筋太死板了嘛……」

　　「這────」

　　塔兒佛絲決定打斷這場問答，「好了，再多說也沒用了。各位管理者們，今天可以就到此為止了嗎？我想你們的職權是沒到有義務及權利去探究這個『世界』之基本意義的程度吧？區域的問題都解決了，相信你們離開這裡後、修復工作就能正常執行了。」

　　她頗了解中間管理職的處境，自然能說出這番一針見血的話。

　　「可是……！」藍塞歐魯馬上反駁，「這個空間發生的異常、不就正是我們該解決的問題嗎！為什麼我們非得在明明知道原因的情形下、還要裝做沒看見然後收拾善後就好！？」

　　科爾貝尼克替她回答了，「所以這就是職能分工的道理啊……如果上面的人真要你們做這些事情，那怎會讓你們面對那些東西束手無策、甚至連半點認識都沒有……還差點送命？」

　　他望了望藍塞歐魯至今仍痛楚難當的「受創」部位。

　　「送命？」雅斯金和玫蘿訝異地異口同聲、看著他們的隊長。

　　而沿著科爾貝尼克目光所注視的方向，史凱斯難得機靈地猜到大概是怎麼回事。

　　「嘿──真是好險哪不是嗎ｗ。不過放心啦，至少不會真的『流血』。只是如果疼痛一直沒消失、最好還是去看一下醫生哦……」然後刻意停頓了一下，「……腦神經科ｗｗｗ」

　　雖然不保證會好得了。

　　雅斯金忍不住了，「學長、到底是怎麼回事？先不說你對他們的質問方向有點讓我摸不著頭緒……為什麼說得好像你受了什麼傷呢！？……痛？」

　　疑惑是建立於藍塞歐魯幾乎已經漠視這群人明顯就是改造ＰＣ的事實。

　　不過他也不太在乎了，因為──

　　他終於看見現實中坐在身旁的人，一隻手壓著方才遊戲中ＰＣ遭到攻擊的部位、面色蒼白。

　　遊戲裡的ＰＣ被那個怪物攻擊、而現實中的玩家本身同時受到了攻擊。

　　完全沒有道理。

　　甚至前一天還在嘲笑那群嚷著「現實裡感覺到痛楚」的ＰＫ們的傢伙，今日此時也完全沒有否認掉這事實。態度的轉變十分唐突。

　　思緒混亂，因為情況完全超乎想像了。

　　身為一個管理者、以及擁有除錯指令這件事帶來的權限所能延伸出來的想像。

　　「喂喂、你們會不會覺得……為什麼這些傢伙感覺就像不怕我們知道他們不是『正常ＰＣ』、甚至根本就想跟我們炫耀這件事啊！難道不怕被停權嗎？！」

　　玫蘿對分別陷入沉思的兩個人提出非常確切、具有劃破性的一點。雖然她每次都是無心的。

　　兩人就像又受到了她「睿智的啟發」般、思路明晰了起來。

　　不怕。因為拿他們沒辦法。

　　最可怕的是他們十分清楚這件事。

　　「……所以從一開始、遇見他們起，一切都奇怪了起來。」

　　藍塞歐魯低語，將全部發生的事情彙整了一遍。

　　一開始莫名其妙的大量通報、單純的ＰＫ糾紛所牽扯出來的區域異常與改造情事。

　　無法確認的真實身分、無法理解的真實感。以及所謂的「暗示」。

　　故意吸引他們的注意、讓他們得知現下所在的這空間的存在，到底是什麼目的？

　　他很想開口問出來。

　　雖說如此，不過因為他們自己陷入了無語的思考、所以雙方對話早就已經中斷。此時史凱斯等人正聚在一起繼續他們那不著邊際的閒聊──

　　「可以回去了吧？我超累的！防護還不知道被敲破了幾次耶！」

　　「誰叫你老是那麼魯莽。」塔兒佛絲已經講到不想再講了；關於他的麻煩行動。

　　而梅加司突然想到一件事：「不過科爾貝尼克……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啊？」

　　總不會說是來耍弄那些管理者一番的吧？

　　「這個嘛……」他想了一下，「啊、其實我是要來帶你們回去的。因為路徑全改了嘛，所以要由我來負責誘導。」剛剛不小心忘記了。或該說那根本不是主要目的。

　　「嘖……幹嘛還特地叫個人來帶啊！又不是小孩子還要人接送。」史凱斯低聲嘀咕著。

　　他壓根沒想到自己說的話接下來會被扭曲成怎樣。

　　「很好不是嗎ｗ。好像哥哥來接你回家一樣呢，史凱斯小朋友。」塔兒佛絲完全點中穴道。

　　「是啊～除了大哥我之外還有其他人在關心你哪，史凱醬ｗ」梅加司甚至還拍了拍他的肩。

　　最後居然連「哥哥」也湊一腳：「沒辦法呀……像這種愛搗蛋欠管教的傢伙，不趕快帶回家可會給人家添麻煩哪不是嗎……ｗ」

　　「────！」氣得滿臉通紅。

　　決定不說半個字，免得又要被捉弄得更慘，於是史凱斯準備走往地圖紀錄點……當然就無可避免地到了藍塞歐魯等人的面前。

　　瞧他一臉就是還有什麼非問不可，於是站定了等他問。

　　藍塞歐魯看著他，猶疑了好久才開口：「你們……是上層部的人嗎？還是什麼特殊部門、調查機構之類的…？」

　　答錯，沒有獎賞。

　　「你說呢ｗ」一貫的調笑。

　　並未明確說出是或不是，可是他感覺得到真正的回答是什麼。

　　雖然根本沒有憑據。

　　「……那麼，」真的是最後最後一個疑問了。

　　──你、會痛嗎？

　　非常地小聲、不讓雅斯金與玫蘿聽見的音量。

　　聽見這問題，那對紅色的眼珠忽然像是變了色調、摻進些許灰色。

　　黯淡，無奈，卻不想多說。

　　「……啊啊。」不過沒有否定，穿身離去。

　　卻在藍塞歐魯的身後再補了一句：「可是跟你的不一樣。」

　　四人離開，留下面面相覷的玫蘿與雅斯金，以及他們正反覆思索著那些話真意的隊長。

　　當認知外迷宮中正上演戰鬥場景與對話爭論時，外面的世界雖看似平靜，內面卻有著暗潮波湧。

　　瑪哈在城鎮中亂晃著。原本她是打算要到其他的城鎮伺服器的，但關於情報的收集、果然還是在馬克‧亞努最適當了；不但是新手的聚集處、獵捕新手之ＰＫ的「展示櫥窗」，又同時有著方便聚集以及適合隱蔽的場所。

　　又或者是因為，這個地方是所有ＰＣ第一次登入遊戲時的「出生地」，自然有種特別的感情。可以說是安全感吧？

　　不過現在、就先不要多談自己是在哪裡出生的好了。

　　但是只論她的話、對這個城市的確是充滿了回憶。

　　她那雕花滾邊、快要及地的飄逸裙襬，隨著步伐輕輕搖曳揚起，於是變得從後方也能看見那雙底部有著肉蹼隆起的毛絨絨貓腳。

　　這樣的步行速度顯得她英姿煥發、但卻又淡雅閒適。

　　跟很久很久以前、放浪於「世界」中、身旁黏著小跟班時，走在這城市的街道中的姿態有點不太一樣。畢竟久了嘛，漸漸摸索出些要更像人類的訣竅了。

　　成長、是他們被賦予的目的；雖說原本是要使「什麼」成長，但同時自己也變化了不少。

　　忽然頭上的長耳朵動了起來。

　　並不是說她的聽覺是有被特化的；無論碑文的因素或是身為貓的天賦。只是習慣性地、察覺到目標物的存在就會不自主地擺動個幾下，像是「聽見了」的動作。

　　她轉了個彎，走進一條看地圖就知道是死胡同的小徑。小路的盡頭，幾個人聚在那裏，圍著一個獸人族ＰＣ。

　　找到了。

　　她走路是沒聲音的，於是到了已經貼近那一小群人，她的大駕光臨才被注意到。

　　「哎呀，真是稀客。」人群中央的獸人老態龍鍾地蹲著、如此說道。

　　其他的人看見是她來了，也都分別挪往兩旁、像是要開一條路讓她走進一樣。

　　「好久不見啊，小米亞☆」

　　「什麼好久、不是前幾天才來過的嗎ｗ」

　　「今天又要來分享什麼奇怪的傳言了啊？」

　　大家十分熟稔似地對她搭話。

　　「唉……不是說過了別叫那個名字的嗎？這個ＰＣ又不是那個名字……。」

　　她的貓臉露出一個真拿你們沒辦法的苦笑表情。

　　「因為妳現在這名字實在太糟糕了嘛！既不祥、又不可愛。」指的是與黃昏碑文有所關聯的意義。

　　「嘛～嘛～就先不要說這個了。」知道她對那個名字的堅持──只想讓最重要的那個人呼喚，於是替她打了圓場，老獸人ＰＣ轉移話題問道：「今天來是想知道些什麼新的消息？」

　　「有沒有和官方管理側或系統方面的謠言……？」開門見山地。

　　這裡的人都是喜歡所謂的「謠言」的玩家們。不論是真偽虛實、全部一概囊括，然後再一一整理，推測哪一個是真的、或者哪一個含有更深的意義並且有探究的必要。

　　不過終究只是些文字構成的「傳言」，要怎麼擷取運用，全憑自身的理解能力了。

　　「哦，這次還真稀奇、不是靈異現象或有狗尾草的區域之類的消息嗎？」年邁獸人捻了捻自己的鬍鬚，想了一想之後，不甚確定地說著，「似乎……上面有打算更新系統的計畫哪……」

　　「……更新？」

　　「好像想要把遊戲中的背景設定再更加推進了……所謂時代的變遷。」

　　這時旁邊一個女性ＰＣ也開口了：「就像Ｒ：１進展到Ｒ：２然後接著又是Ｒ（ｒｙ……這次該不會要上宇宙了吧ｗｗｗ」

　　「這麼一來最古老的『神明』們……可能要完全被掩沒在歷史的潮流中囉？」

　　老獸人意有所指地注視著瑪哈說道。

　　「……嗯，」她懂他的意思，「是有打算讓人類這邊出現成功的『起神』就對了？」

　　「妳也應該是再瞭解不過的了；我這邊的情報再怎麼說都是『傳言』也就是『不確定』的東西。像這個消息就是疑似開發部門的人用私有ＰＣ玩遊戲的時候、向人抱怨工作量增多而傳開的嘛……確切證據什麼的就完全只有對話履歷這類的。」

　　「……所以沒辦法確定到這麼詳細就是了對吧……。」她攤攤手。

　　不過這樣就夠了。

　　「那……有更進一步消息時聯絡我好嗎？寄郵件的時候記得暗號化一下哦……。」

　　「什麼暗號化呀，那種駭客才搞的東西老人家怎麼會嘛。有空自己過來就對了，快去忙妳的吧。」說著就對她擺了個「快走快走」的手勢、像能看透她心聲般地。

　　「咦咦～這麼快就要走了？今天妳都還沒跟我們說妳們那邊的小道消息呢！」

　　「對啊！我們正在這閒得發慌、卻沒有新的素材可以來打發時間……真是的。」

　　其他人起鬨著。

　　「真的不好意思……最近手邊的事情都還沒解決完，要情報也得等同伴那邊稍微理出個頭緒再說了……我當然是不會『只拿不給』啊……大家再見囉。」然後跟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再揮揮手，以一連串非常討人喜愛又優雅有禮的姿勢。

　　「拜拜～小米亞～」、「別太操勞囉！看妳幾乎整天待在線上──」眾人爭相向她道別。

　　走離他們稍遠以後，她開始慢慢推敲這個情報的真相。

　　這有自律性的世界、不是一句「要把它更新」、做幾個新的圖像什麼的就可以辦得到。

　　一定會循著某個世界中不變的定律、來代入自己所想改變的部份。

　　就好比說「起神」這個浩大的工程，需要「構築」出一長段的「故事情節」，令其被「神之系譜」所承認、最終才有可能創造出新的「神明」。

　　絕對不是用幾行文字來敘述一下、然後貼上畫像與ＣＧ就可以完成的。

　　以現下這種情況──他們被盯上且窮追猛打著的情況來說，怎會那麼剛好碰上「差不多該做大幅度更新了」這種排程上的大事件。

　　不可能是巧合。

　　「一定是針對我們……而有所目的……的吧？」

　　這就是她目前僅能做出來的、最切實的判斷。

　　抬頭看了遠方似真又假的夕陽，被那應當朦朧卻又燦爛無比的餘暉刺了下同色系的貓眼。

　　「感受到了惡意……」

　　她雙臂交叉環抱了自己的身軀，像在對遙遠彼方的誰憂傷地問著什麼。

　　該怎麼辦呢？我……我們…………

　　灑落在她身上的夕日，此刻看似染上了一層哀怨而淡薄的紫霧。

　　沒錯，是惡意。

　　要他們消失的惡意。

　　留在「未知」中的三人，並沒有待在知識之蛇，而是駐紮在自己各自所屬的端末前。

　　伺服器端傳來的遭到侵入之訊息是在約二十分鐘前。斐德赫爾打開了一系列的連結點一覽表，查看其中的狀況。

　　以人腦運行速度來判斷、所能下的指令間隔，再加上官方所使用的硬體軟體設備能做出最大的運算效能速度，來推測現今「他們」大概是卡在哪個關節。

　　「伊霓絲，在這一段隨妳的意多做幾個鏡像作為可變動性跳板、然後把路徑引導至另一個出口。」他開啟了一個視窗，與第二端末做了通話。

　　這個步驟算是請君入甕。

　　「好的！現在馬上實行！呃……位置是────」

　　確認了一下同時傳送過來的文字串訊息後，她便單方面切斷通話。

　　再來就是猜測對方想走哪一條「路」。不過其實也沒必要，因為馬上這一大個區塊就要變成「此路不通」了。

　　「戈雷，該你了。」然後與第五端末通訊。「…………你在做什麼。」

　　見他沒馬上回應，於是問了一下。

　　「──啊、啊啊！沒有，我在做一些『小東西』啦～！想讓那些笨蛋看看挑戰我戈雷大人的能力會有什麼好下場、正努力製作很多精美的『捕鼠器』呢嘿嘿！」打哈哈似地說明著。

　　「……反正人家也不知道是你做的。嘛、複雜一點總是好的。」不過似乎並沒有特別責難的意思。「那麼就請你把現在這個點所有的通行路徑全都放上你奮力完成的捕鼠器吧。然後是這裡跟這裡……」

　　一樣給了數個長串數字的訊息。廣大的網絡通路中、所有的位置點都是這樣複雜的字串，自然無法光用口述就能精確傳達。

　　其實他們所正在做的事情，就有點像是那種爬格子選路走的遊戲中、只要在主要路徑的「直線」之間，再隨意安插幾條分岔點的「橫線」，然後擺個一些陷阱。

　　對人類，以肉身活在現實中的人類來說，光是要走這些路就很困難了。可是對存活於這一側的他們來說，其實就真的像是去把路標亂轉個方向、挖幾個陷阱洞就行了。

　　反之，脆弱不堪的網路世界──只需將現實中的纜線與設備儀器毀掉就會消失掉的「這一側」，人類若真的想要令其崩毀、隨便做個物理性的破壞就能達成。

　　不過在這個時代，這種事是做不到的；不如該說不能這麼做。誰叫人類要如此依賴網路呢？

　　今天的侵入者之目的，不用說就是想要破壞「未知」。只要能夠侵入它，不管是想要就這樣找出它現實中的位置進行「現實中的消失」，還是掌控它之後實施「資料上的消失」，都是沒有問題的。

　　在廣大的地球上至今仍遍尋不出「未知」真正所在位置之前提下，不得已只能透過這一側世界的道路、也就是網路來搜尋了。

　　簡直就是易守難攻的要塞。尤其是裡面駐守了像他們這樣的「東西」之情形下。

　　這時某個登入在標的點的使用者顯示了停滯不前的狀態，看來是被困住了。機不可失，趁現在馬上建立起另一條新的路徑。

　　三人在自己的端末前、緊緊地盯住無數的視窗，下達著命令。

　　忽然傳來警示聲。

　　在他們已經快連結好的、新的「通路」上，瞬間闖入了一名使用者。

　　新通路是新建立的、自然幾乎都是淨空狀態。謹慎如他，就算知道總會有普通人誤闖這條路、而且到達「門前」後也是得花上無法估算的時間來解鎖，還是會相當地在意。

　　因為那是以普通人來說的情形下。

　　「針對這名使用者、再重複一遍方才所有的動作。位置如下──」

　　一點遲疑也沒有地，透過視訊頻道向另外兩人下指令。

　　這等於不但必須重新建立一條路徑、同時還得繼續絆住先前的那名疑似侵入者，兩人都不禁「咦咦咦──！？」、「怎麼這麼麻煩啊～」地出聲小抱怨著。

　　不過還是得照做。因為不管怎麼樣實在不想搞到最後必須進行強制手段的局面。

　　那是他們對人類的善意；雖然換來的總是惡意。

　　看似是兩名侵入者分頭的攻擊，於是像這樣的拉鋸戰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這時候兩方在比的不是智慧或是技術，而是能支撐下去的體力與精神力。很可惜這種勝負，有著真實肉體的那方、到最後絕對都是輸家。

　　其實就算是此時在認知外空間中、正大聲嚷嚷著「好累」的史凱斯所表現出來的，說穿了也只是一種擬似人格以持有的經驗、慣性，依循感情變化而判定出來的「疲勞感」，並不會像人類那樣，身體堆積了乳酸導致筋肉酸痛、過度專注導致視網膜充血而眼部不適等等，這類生體反應上真實的疲累。

　　除非伺服器過熱了……不過既然在「現實」中都能隱蔽成這樣了、這種問題又有什麼難度？

　　或許要是向國家直屬、甚至是世界性的大型組織求助，就可以有無法想像的大量人力來進行這項工作，不過……

　　推論上，該社真正的目的是──令礙事的、無法掌控的東西消失後，進而得到掌控這個「世界」、以及所謂究極無上的「什麼」之核心機密。這種充滿了自大狂妄野心的企圖，當然是不可能跑去向某些現實中的象徵正義的執法機關要求援助了。

　　不然到時候就會有另一群人插手並想據為己有。

　　於是乎要贏過這些侵入者太簡單了。有著人類互相猜疑的本性之加持，這個情況下會涉足的人絕對是少之又少；就已經是沒耐性沒毅力的肉體了、還只能以極少人力進行，是要怎麼和他們對抗？

　　「不管怎麼說，追根究底就是、想要讓『我們』消失？……那不就等同於要讓『世界』消失是一樣的嗎？」忙碌之間居然還能有餘力這麼想著。

　　數典忘祖，就是人類一種無可避免的必然性行為。

　　他嘆笑著。

　　兩個侵入者速度逐漸慢了下來，約莫是逐漸疲累了吧。人陷入疲勞狀態，對事物的判定就會失準，於是戈雷準備下殺手鐧。

　　「嘻嘻，來個猜謎吧～答錯了的話……ｗｗｗｗｗｗ」

　　像個充滿無邪殘酷的謀略者般、他編造了極度難解的謎題。事實上只要跳出或忽視的話就好，可是穿插了許多挑釁言詞像在對人宣示「答不出來還敢來挑戰」、同時又好像暗示答對了可以得到獎賞一樣。

　　其實都是騙你們的啦。這樣。

　　答錯就是被反侵入。

　　答對什麼也沒有、繼續下一題。

　　就說了這是他們的地盤、他們的「世界」嘛。一切請入境隨俗。

　　中了極其惡毒的陷阱之後，兩名侵入者終於無法再繼續前進、連線也開始混雜不定。但在最後的一刻，各自留下了兩則內容相連的文字訊息；以字母輸入，必須自行轉換成拼音的訊息。

　　斐德赫爾將它記下、轉換後合在一起唸了出來：

──────────你們是沒辦法逃避的。自身的、以及引來的破滅……

　　　　　　　　　　新的世界、需要的是不會帶來破滅也不會無視萬物流轉的、

　　　　　　　　　　真正的「神」……

　　　　　　　　　　所以請你們消失吧

　　「嗚、哇──！好過份、這種像是恐嚇郵件一樣的訊息！這些傢伙是惱羞成怒了嗎？！絕對是自己滿的臭御宅吧～！」戈雷聽到視訊頻道傳來的朗誦內容後，不留情地吐槽著。

　　「那麼……現在、是結束了嗎？他們已經停止侵入了嗎，斐德赫爾？」

　　伊霓絲有點不敢置信。看那留言就知道怨念非常深、居然如此容易地打退堂鼓。

　　「…………………………」

　　他沒有回應。

　　「斐德赫爾？」

　　「唷呵～假面～？被這種小兒科的騷擾信件嚇到了嗎ｗ」

　　「你們兩個……也有看到那些字吧？好歹自己試著去讀一下如何？看那文末的署名……」他沒說下去，或該說馬上進入思考狀態、根本說不下去。

　　「？」

　　亞努

　　奧蘿菈

　　兩名女神。

　　「……你們知道，這兩個女神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嗎……？」他問了兩人。

　　「唔……我知道奧蘿菈是傳說中被封印在大聖堂的女神，名字很容易跟奧拉小姐搞混……」

　　伊霓絲回想著。

　　「那亞努呢──馬克‧亞努的『亞努』嘛？」戈雷則選擇對另一道題目回答。

　　聽了兩人的回答，「……要說錯也行、不過其實也沒錯。『馬克‧亞努』──曾被稱作黃昏之都，公式網站則稱為『明星之女神』……『明星』當然是在黃昏之後出現的東西了。而『奧蘿菈』一詞，有著極光、曙光之含義；同樣也是女神之名……『曙光的女神』。」

　　六名精靈神，所象徵的就像是世間萬物的六種屬性、也就是構成元素，一種基本的分類存在。

　　兩名女神則是「曙光」與「黃昏」。

　　生與死。

　　一切不可能如此巧合。不管是在認知外迷宮中的兩方人馬、在馬克‧亞努街道中的瑪哈，以及現在站在此處的他自己，都非常明白這個道理。

　　「我們之中意味著生和死的碑文──那兩個水火不容的愚蠢傢伙、還沒準備要回來嗎？」

　　斐德赫爾罕見帶點急切地叨念著。

　　事情、可能會變得難以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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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痛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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