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起,提醒陳素前往化學室上課,同學們陸續走出課室。陳素僅以拇指和食指捏起書角,即使弄去隔夜飯菜,書頁已被濕氣滲透,彌漫惡臭。書面的塑膠膜似生皮膚癬,遍佈皺褶。往好的方面想,以前李文兩女不是把作業丟到碎紙機,就是丟到馬桶,至少這次還能勉強看懂文字和插圖。
平均每週購買兩輪二手教科書,陳素的生活費已經不夠用,為此欠帶課本的次數多得屢記小過。不如就這樣帶着上課,況且書是用眼看,不是用鼻子嗅的。當陳素猶疑不決時,手中課本竟被搶走,她惶惑抬頭,眼見宏毅以投籃動作把書射入垃圾桶。
簡直不可理喻,陳素有點生氣:「點解連你都要咁呀,我無錢買書喇!」「你陣間仲要坐我隔嚟,臭崩崩咁仲得了嘅?」宏毅稍稍拉開運動風衣,如同保鑣出示腰間佩槍,但插在褲頭的卻是化學教科書,瞥向自己腰間,默許陳素拿去。
陳素抿嘴而笑,緩緩伸手接近宏毅腰間的課本,卻又尷尬縮手。宏毅捉住她的手腕,輕放在插在褲頭的課本上沿,以目試探,細味此刻的曖昧寧靜。陳素當場面紅耳赤,失魂低頭,額頭便磕到宏毅的嘴巴,教他吃痛抬頭:「哎呀!」「快啲行啦,再遲要俾老師鬧㗎喇。」陳素害羞得抽身而去,不忘順手拔出課本。
放學時間,宏毅要留校進行田徑訓練,陳素則要趕去兼職。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先躲進圖書館,往窗外俯視,確保李文兩女走出學校門口,才揹上背包離開,免得在路上碰面。
陳素飛奔來到屋邨範圍,拉門進入「慕義堂服務中心」,玻璃門的掛鈴搖曳,接待處餵金魚的中年姨姨應聲回頭:「哈佬。」「姨姨午安!」陳素鞠躬示好,再大步向前穿過走廊,左右兩邊的房門全部開着,一覽無遺。有的房間是信徒研讀經文,有的房間是小孩學彈結他,他們看見陳素經過門前時都向她問好。
先是和藹可親的王老牧師,陳素暢笑應和:「阿門。」中指與食指交疊放額頭傳遞祝福;再是豪邁不羈的結他教師石頭,陳素搞怪沉下聲線:「憤怒——」擺出搖滾友的犄角手勢。陳素怡然自得的笑容,讓王老感到青春,連石頭都被軟化。
唯獨走廊盡處的房門關起,貼住寫着「小學功課輔導」的紙張。陳素氣喘吁吁地推開房門,還未放下背包,就被幾個小學生攔腰重重包圍,盡是稚氣未脫的嬌嗲聲氣。琪琪自帶悲情獨白的聚光燈:「素素姐姐,我等你等得好苦!」軒軒愛面子從來不說不懂:「呢題好簡單,之不過素素,我想考下你。」玲玲你看太多宮廷劇了:「素素你教我先啦,本宮請你食糖!」俊俊犯點小錯就會面壁思過:「素素姐姐我以後會努力讀書…」
素素姐姐又素素姐姐,叫得那麼窩心,素素姐姐真是拿你們沒辦法:「軍哥哥無教你哋咩?」軍哥哥是指男同事蘇辛軍,比陳素大五年,他正托腮瞪着面前的小學生作業,苦惱得快要變成沉思者雕像了。
「連軍哥哥都唔識做,唔通我哋只有欠交呢條路可以行?嗚嗚嗚…」「經唔起考驗嘅男人!」「本宮對你呢個庸才徹底失望呀,係徹底失望!」「對唔住呀軍哥哥你以後要努力讀書…」弟弟妹妹愈是叫苦連天,軍哥哥的意志愈是消沉,只得憨笑着向陳素露出求助的神情。陳素捲起衣袖看看手錶,見時間剩餘不多,趕緊坐好,耐心地教導孩子們答題:「唔使驚呀,有我喺到。」
但非所有小學生也這麼活潑可愛,尤其是這個何子銘。子銘年紀小小,談吐卻比許多大人成熟,頭髮出奇地稀疏。人們臆測他患有某種罕見病,心照不宣,並制止其他孩子拿來開玩笑,倒是子銘本人毫不介意。聽說他是神童,時有褻神言論,信徒儘量包容。因為父母沒有時間照顧子銘,所以把「小學功課輔導」當作「兒童託管服務」。
軍哥哥總是向子銘攀談,既想證明自己有腦,也想說服他信奉神。你可能會問,到底有多蠢,才需要透過向小學生攀談來證明自己有腦?你看,軍哥哥不僅是個稱謂,還是個智商等級。
手錶時針對準六點,陳素及時教導孩子們完成功課,輕拍他們的頭、逐個點名:「琪琪、軒軒、玲玲、俊俊,再見喇。」目送他們蹦蹦跳跳地揮別。陳素伸伸懶腰,緩了口氣,卻見阿軍和子銘爭論不下,原來阿軍想糾正子銘在「主日學作業」的觀點。
題目欄問「十字架和我們有甚麼關係?」,子銘在答題欄寫上「威嚇」。阿軍用橡皮膠擦去這個大逆不道的答案,吩咐子銘重寫:「係救贖先啱呀,識唔識寫個贖字呀?左邊貝殼個貝,右邊買賣個賣。」
子銘頑皮地比出「手指槍」對準阿軍的額頭:「即刻祈禱,你唔照做嘅話,我打死你。」「已經夠鐘喇,快啲答埋條問題,唔好顧住玩。」阿軍顯然不明白這手指槍的用意。「我無玩呀,釘十字架係以前嘅死刑,槍斃係而家嘅死刑,既然要對住刑具祈禱,點解唔對住支槍祈禱?」
「邊有得相提並論㗎?主耶穌替代我哋被當成罪犯處死,赦免咗人嘅罪,呢個係叫救贖吖嘛。」阿軍講得興起,十指相握又聖靈充滿的模樣。雖然陳素想儘快下班,但又不好意思打斷他。此時子銘把手指槍轉向陳素,笑說:「如果我係行刑人,軍哥哥你做錯事,素素姐姐自願幫你頂罪,咁你係唔係會對住支槍祈禱?」
「乜你咁野蠻㗎?我哋做錯啲咩要死死聲咁嚴重呀?」「係咯,點解神咁野蠻㗎?我哋做錯啲咩要死咁嚴重呀?」子銘漫不經心搔搔後腦杓:「如果你嘅嘢俾人攞走咗,我攞返翻嚟還畀你,先至係救贖。但如果你得罪咗我,我求其搵個人祭旗,咁係叫威嚇,你明唔明呀?」
阿軍百口莫辯,氣急敗壞:「唔係求其搵個人,係神,如果唔係點解佢會喺三日後復活吖?主耶穌係神道成肉身,要為我哋人類去贖罪。」「犀利呀,我知道要點答喇!」子銘裝作恍然大悟,執起鉛筆在答題欄上寫道「自殺未遂。」陳素緊緊抿住嘴唇,這關頭笑了恐怕要下地獄了。
軍哥哥深信能將福音撒在子銘心裏,熱心地由主耶穌降世開始講起。子銘質問,如果天父未經瑪利亞同意就讓她懷上耶穌,那不是強姦嗎?「梗係唔係啦,神有派天使加百列報夢畀瑪利亞㗎嘛,有佢同意㗎。」「哦,即係趁佢瞓到溫溫燉燉嗰時問、佢發開口夢答好嘅話,咁就唔算性侵犯。」「唔係呀!」阿軍費盡唇舌為自己的宗教護航了很久,終究還是被子銘逐點擊破。阿軍愈辯愈無言、愈聽愈挫敗,被這個小學生說到出現予信仰危機。
陳素瞥見軍哥哥的神情難堪,湊前低聲勸喻子銘:「銘銘,唔好再講喇。」救贖也好,威嚇也罷,主耶穌是否強姦的產物,天父迷姦瑪利亞是否能罪名成立,全都無關痛癢。陳素只是覺得向來盡心盡責場的軍哥哥,若要將他的畢生信仰給推翻,連僅有的精神寄託也被打碎,那就實在,太可憐了。
「主日學作業」的答題欄仍保持空白。陳素為子銘收拾好書包,將他送離服務中心,再回室內幫忙熄燈關窗。阿軍心不在焉,伏在接待處櫃枱前,紫藍色燈管映照着愁容,以食指輕敲金魚缸玻璃:「你覺得呢?」「我覺得咩呀?」陳素有意迴避,自顧自地整理層架上的小冊子。阿軍惶惑問道:「你覺得有幾大嘅機率,我咁耐以嚟信嘅嘢都係假㗎?」
可是聽見「機率」兩字,陳素不禁憶起她的初潮及後所有遭遇:「機率,係透過總體值計算出結果嘅機會百份比。」她鐵面如青,以邏輯拆解情感問題:「天主存唔存在,呢種假設會出現完全唔同嘅參數組。既然你提供唔到任何已知前設,就唔好同我計數。」
當她回過神時,竟見軍哥哥沮喪得雙手抱頭,自覺語氣太重,連忙打圓場說:「但係我信有㗎…」她既是安慰阿軍,也是在安慰自己:「可能係神、可能係其他好事、幸福嘅事,只要善待身邊嘅人就會出現,我需要相信。」
阿軍的眼睛雪亮起來,挺直腰板,重拾原有的傻勁和魄力:「我都會好好善待你。」硬要在雞蛋裏挑骨頭的話,就是他太有喜感,已經到了帶出街會丟臉的地步:「不如食埋飯先走咯。」「唔好意思,我約咗人。」陳素推搪,擺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有時軍哥哥會忘記陳素還只是中學生,為着不要表現得像個想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的犯罪者。他默默揹上斜孭袋,先行告辭,儘量自我克制,作為虔誠且保守的基督徒,婚前性行為是不能接受的。看來除了「主日學作業」的答題欄,阿軍的腦袋同樣保持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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