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機會!究竟係邊個做埋啲咁扭曲嘅行為,同我自首。」真不知道何惠瓊主任是搭錯哪根筋,竟戴上乳膠手套,將那髒血布砸在教師枱上,啪——
輕如血布,掉到枱面,理應不會發出多大聲響,可是餘音,卻在課室裏蔓延,大概是全班肅靜造成的反差所致。那全班肅靜的原因又是甚麼?是道貌岸然的何主任,貴為教育工作者的威嚴嗎?還是沒有同學敢得罪欣驕?事實是,昨日出現在陳素儲物櫃裏的餿飯,何主任循例備案,結論是不了了之;今日出現在欣驕儲物櫃裏的血布,何主任卻鄭重其事,好像好想伸張正義。
「敢做唔敢認呀?要浪費大家上堂時間吖嘛,好呀,我奉陪到底。」何主任命令學生把書包放在枱上,由靠牆那列座位開始,逐個巡搜,翻出女生的衛生巾收納袋,以識別品牌和種類能否與「凶器」對應。
這是個把女性護理用品視為凶器的世界,壞血作祟,還不信嗎?
陳素雙手按着頸窩、抿唇、頻頻吞嚥,是人感到焦慮時的慣性動作。很快,何主任已經搜完靠窗那列座位,移至第二列繼續。陳素急得左顧右盼,瞳孔亂竄,奢想有同學跟她使用相同類型的衛生巾。可是第二列仍是緝凶無果,輪到第三列。
為着今後的人生能擺脫這個地獄,陳素總是用功讀書,能升上的大學門檻愈高愈好,要攀上舊同學到不了的高峰。但欣驕的家境富裕,搞不好能買通大學的面試官。更重要的是,必需保護宏毅免受牽連,陳素不能坐以待斃,該要怎麼辦?
思考呀,陳素,思考:目標是讓背包裏的衛生巾收納袋憑空消失,或至少製造類似的假象。陳素坐在靠牆座位的最尾第二排,班上有30名同學,每6個座位為1列,現餘下4列,何主任搜書包的時長大約每人15秒,也就是有4分鐘的自救時間。與此同時,坐在身後的李文兩女會盯緊陳素,所有動靜能有多小,就要多小。
真教人頭疼,就算何主任的巡搜順序倒轉、陳素坐在靠窗的座位列,請問要如何在不招耳目的情況下開窗,把衛生巾收納袋丟出樓外?無理,除非能在書包主袋打開接通異空間的口袋,否則無理。等等,異空間的口袋嗎?陳素似乎想到應對方法了。
首先挨在椅背上,不以為然地插袋,將衫袋裏的的美工刀藏在手腕下方,以毛衣衣袖遮掩住,再把藏刀的那隻手放在儘可能貼近背包的枱上。然後,拇指悄悄地鑽入背包拉鍊的空隙中,不可直接趟開,否則打草驚蛇。陳素只能逐格逐格撐開鍊齒,直至有足夠寬度容納手肘以下的整隻腕臂。
別忘記在心裏計時:1分鐘過去,尚餘3分鐘。接着慢慢的、穩穩的探手入袋,當指尖觸及背包底部時,仰起手腕,美工刀順勢滑出,握住,推伸刀刃並切割主袋中貼近背墊的尼龍布。祟料刀尖竟以背包向前推移半吋,嚓——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陳素保持鎮定的外表,內心卻在竭斯底里的責罵自己,你做事情不經過大腦的嗎?連小學生都懂得強壓等於壓力除以受力面積(p=F/S),區區幾本功課作業,怎會有足夠的重量固定住背包,讓你順利進行切割?思考呀,思考。
2分鐘過去,尚餘2分鐘。陳素斜着眼睛向後瞄,見李文兩女沒有反應,相信她們還未察覺不妥。對了,有甚麼事情能比學生趴在枱上打瞌睡還更正常?尤其是這種時刻,還毫無危機感補眠的人,是最沒有嫌疑的人。而在陳素趴上枱的瞬間,利用頭部重量壓着背包,美工刀就能在尼龍布和背墊之間,切割出一個暗格。
3分鐘過去,尚餘1分鐘。陳素從收納袋裏取出衛生巾,逐片逐片填塞入暗格內。記住,每片衛生巾的所佔面積必需平均分佈。那麼當何主任檢查書包時,觸摸到暗格表面的尼龍布時,純棉衛生巾的軟度,就能被錯當成背包背墊的質感。
3秒、2秒、1秒,嘭嘭嘭!何主任手持鐵尺拍打枱面,震耳欲聾。嚇得陳素坐直腰板,揉揉眼睛,裝作剛剛睡醒的模樣:「輪到我喇?」何主任不聲不吭的接過書包,仔細檢查前袋、副袋,探手搜索主袋時,不僅攤平手掌按壓前後內壁,還豎起背包搖來搖去。明明其他同學沒有被搜得那麼徹底,簡直就像,何主任早就認定犯人是陳素。
陳素垂下手,盛載着美工刀的索繩收納袋,從毛衣衣袖掉下,握住,輕放在枱底的抽屜裏。成功了,何主任沒有發現臨時切割的暗格,更沒有發現藏於暗格的衛生巾。要是問誰能在這麼短時間想到脫險的辦法,還在不被發現的眾目睽睽下偷偷把小手工做得如此完美,那非陳素莫屬。
然而何主任窮追不捨地追問:「做咩你啲私密用品唔帶喺身嘅?」陳素怯場,眼神閃縮,緊張得屏住呼吸:「我都未嚟,咪無帶囉,唔得㗎咩?」她全部的表情破綻都被何主任看在眼內。何主任推推眼鏡,復刻了兩年前目睹陳素初潮時的深深鄙視,信手將書包反轉舉起,猛力甩動,課本接二連三的墮落。
而那臨時自製的暗格,終究敵不過地心吸力,一片片白色棉布猶如雪崩般傾瀉而下。課室頓時嘩聲四起,陳素在喧鬧的責難聲中低下頭去,已然放棄辯解。正如那波蘭詩人被廣泛誤傳的名句「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衛生巾在陳素面前散落,她明白到,自己既不曾亦將不會被任何人認清是無辜的。
小息時間,陳素被召到校長室,雙手擺後,恭敬卑微的站在校長桌前。翁明憲校長背對着她,忙於把對聯字畫掛上牆,生怕擺設不夠對稱,回頭詢問意見:「陳同學,你覺得點呀?」陳素心不在焉答道:「好對稱。」「我夠知好對稱啦!我係問你,我手字寫成點呀!」姑且看看這幅醜得要死的書法對聯「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肉隨砧板上的陳素只得點頭奉承,還望輕罰:「寫得好好。」
同場還有如貴賓般坐在仿皮沙發上的欣驕,不耐煩的插話,連對校長都不放半點尊重:「阿翁校長,你肯入正題未呢?」「呀哈哈,我想陳同學明白呢句對聯嘅道理啫。」翁校長假咳兩聲,勢似想挽回半點威嚴,但就憑他那副結滿焦油煙漬的爛牙,更像是末期肺癌,假咳變真咳,順勢把濃痰吐入裝着熱茶的馬克杯中:「咳、噗。」他恍神望向枱上的白釉唾壺,方知自己吐錯了。
不僅寫字醜得要死,清個喉也髒得要死,這貨色真的配做校長嗎?陳素別過臉,眼不見為淨。校長撇撇嘴,當沒事發生,將浮着濃痰的熱茶喝進口裏,再拿起寫滿醜字的紙張,瞇起眼,照稿讀:「陳同學,你攞用過嘅護理用品——嚟欺負其他同學,校方係唔能夠接受嘅——」他語速慢過蝸牛,遲遲未能看清讀稿的下句句子:「為咗保護學校嘅聲譽,你好好彩,我哋唔會通知警方或者傳媒,但係由聽日起——」
這個廢柴連說句話都幾乎要說到第二朝早,欣驕煩躁搶去講稿,乾脆替他把稿讀完:「由聽日起開始停課,可能會留級,可能踢出校,校方會循例聯絡你嘅家長。」陳素在聽見停課、留級、趕出校時都不感意外,唯獨在聽見要聯絡家長時,特別手足無措:「唔好唔好,你踢我出校啦,無問題㗎!」
見到陳素這麼慌張,欣驕又有別的盤算,撕碎手中講稿:「唔使停課喇校長,我原諒咗佢,不過我必需要聯絡屋企人講清楚,家校合作吖嘛。」翁校長霎時搞不清狀況:「但係考慮到事情嘅嚴重性,我至少要⋯」「考慮到我老竇老母每年捐幾多錢畀學校,你至少要,照我意思去做。」欣驕手按枱面支撐上身俯前,就像銀行門外惡狠狠的獅子銅像,示意校長要分清楚莊閒。
既然欣驕說到錢的份上,翁校長也爽快認慫,答允不用停課退學,但會把陳素以往的違規行為,包括遲到早退,缺席和欠帶書本等操行紀錄交予駐校社工,評估是否需要看診心理諮詢:「呀哈哈,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呀哈哈!」
離開校長室時,欣驕阻攔在陳素的身前,大放狠話:「唔好以為我真係原諒你,留你喺到,我就有更多空間同時間,同你慢慢玩呀。」陳素甚麼都沒有說,默默凝淚怒瞪着她。不過是個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卻被欣驕反手摑了巴掌,而且戴着戒指飾物,陳素的嘴角馬上就破皮流血。
陳素摀住臉頰,目送欣驕匆匆走去,再望向手心的血滴,感到難以置信。從前就算是被扯着頭髮,掐着後頸推送到放了餿飯的儲物櫃,就算是含有肢體碰撞的成份,至起碼構成傷害的根源都是間接的,惡臭和螞蟻。可如今卻變成直接的暴力對待,這地獄始於兩年前,曾以為置身地獄已經足夠難受,怎想到地獄有分層數。她剛從上層的石頭輾壓,墮到下層的刀劍刺穿了,而無論是哪個層數,全都留有位置給陳素。
放學後,陳素前往二樓赴見駐校社工吳志安。他是眾所周知的好好先生,無時無刻翻閱手中的學生個人資料,耗費的時間遠遠多於職責所需,全憑滿腔熱誠,想更瞭解每個學生的狀況。社工室的枱面盡是心靈勵志的暢銷書,新簇簇的,要麼是保管得很好,要麼是從來沒有讀過,當作裝飾擺設。
叩叩,請進,陳素推門面入,眼見吳社工正在關心宏毅腕臂的傷勢,怎麼包紮起來了。「點解阿毅你喺到嘅?」「我打波整親手唔使練習,搵阿Encore傾下偈啫。」宏毅單單眼睛,暗示自己掩飾了受傷的真正原因,續向安哥揮別:「唔阻你做嘢喇,再講啦。」
宏毅推門而出,社工室門緩緩關上,陳素焦急起來,到底剛剛他們聊了甚麼,即使阿毅出於好意,也有可能弄巧反拙,該不會連宏毅都覺得是她做的吧?陳素坐在社工對面,不安得摳弄拇指:「頭先佢同你講咗啲咩呀?」
吳社工沒有急於回答,擺出看似在說他能諒解的便秘臉:「彭同學將你嘅處境講咗俾我知,李同學經常損毀你嘅書簿,琴日佢仲將個隔夜嘅飯盒⋯」他儘量省略或使人難堪的不必要的細節:「我明白點解,你會想對李同學做返類似嘅事。」「即係阿毅都覺得係我做㗎啦!」「陳同學,冷靜啲,彭同學講得好清楚『佢唔相信係你做』,佢係將你嘅處境話俾我聽啫。但係喺你遇到啲問題嘅時候,點解唔搵我哋大人幫下手呢?」
陳素輕蔑的笑了:「你以為我無試過?我同班主任講過幾多次呀?跟住呢?佢哋做得再過份都唔會有任何後果,而我,我話唔係我做㗎,我俾人屈㗎,跟住呢?即堂搜書包、即日見校長、即日見社工,你仲好意思同我講要搵大人幫手?」
吳社工又再擺出那看似在說他能諒解的便秘臉,感嘆:「其實喺梅窩呢啲咁僻嘅學校,對職業前景無幫助,其他社工真係唔會理㗎。陳素,唔好推開嗰啲想幫你嘅人喇,好嗎?」
講到自己斷送前途為學生,結論仍是轉介心理諮詢,還真是毫無意義的周旋。難怪人們總是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愈是擅長解憂,愈是擅長情緒勒索,但吳社工的滿腔熱誠看着不像演戲,他顯然確信自己是個好好先生。
陳素奪門離開社工室,正在走廊等候的宏毅跟上,追問談話結果,又話問社工有沒有從輕發落。陳素臉上盡是冤屈,既沒有回答,也沒有止步,不懂該如何面對他。宏毅心知不妙,用力拉着陳素的手,想要好好聊聊。豈料陳素回頭便是放聲責斥:「你做咩要幫我講說話啫!」「我想幫你打個底咋,我係唔係⋯做錯事呀?」
不要再以為好事會發生在善良的人身上了,陳素心想,銘銘說得都對,救贖的形象物是刑具的形象物,信徒只是屈服於威嚇的膽小鬼罷了,阿軍被騙了,宏毅值得知道真相,陳素心底裏的真相。即便陳素是由衷想要從自己的困境中救贖宏毅,都必須是透過這種方式,最傷人的方式:「無關聯㗎,你有無做錯事同我點解鬧你,係完全無關聯㗎,你明唔明呀?」
眼見宏毅依然毫無頭緒,陳素竭力壓抑住想咆哮的衝動,面不改容,任由眼淚滴落:「因為你生得高大,教練唔想嘥咗你,所以我心口發育,老師搵我嚟出氣;因為你欠帶書只係小錯,所以我欠帶書要記小過;因為你流血,啲人關心你,所以我流血,我出去罰企。一個函數裏面最細同最大嘅極值,就係我同你,而今日嘅事,只不過係機遇變異。」
「好對唔住呀!」他只是很痛很痛,根本不知自己在愧疚甚麼,對吧?原來男孩強忍着不要哭的腔調是會讓人如此痛心:「對唔住對唔住對唔住!」陳素瞄向他那綁着繃帶的腕臂,那道自己親手造成的切口:「你無做錯,錯嘅係我,從來都係我。」擺開宏毅的手,轉身撤離,想要走到世界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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