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1月13日 星期五)
滴滴答答的煩人撇雨,從破舊褪色的傘子上滑落。陳素不在乎了,踐過磚地不平坦的小水坑,濕黏黏的襪子吸吮着腳掌,每走兩步路,皮鞋前端的破口便噴出氣泡。依舊穿着藏胸的寬大毛衣,因雨水堵塞毛線之間的孔洞而變重,腌得肌膚痕癢,也得披荊在身,否則只憑底下這件單薄的校裙就想蔽體?還不如撇脫點,露兩點嚮應乳頭解放運動。
走到巴士站簷蓬下,陳素發短訊給阿軍,告知今天也是不能前來輔導小學生做功課。阿軍回訊問題多多,又指自己應付不了,陳素提醒他遇到難題就請教銘銘,續收起手機。此時,一名赤裸胸膛但穿着同校西裝款校褸的男生,步往陳素背後排隊,他的牛仔褲有多個破洞,但比起剪裁設計,更像以利器刺大腿造成的洞口,殘留着洗之不去的深褐色血漬。陳素如此聯想,當場頭皮發麻,別過臉去。
可是男生長着熟悉的臉孔,而且穿着同校校褸,是同學嗎?又沒有印象見過他,出於好奇,陳素僅以眼角偷偷瞄向他。古怪男生長髮及肩,亂糟糟的,彷彿好幾天沒有梳頭。他手持縮骨遮,傘布捲好收起,傘骨伸得長長,伸出簷蓬外面淋雨,抬頭張口,將附在傘上的雨水滴落嘴裏,好像很口渴的樣子。
男生察覺到陳素正在偷望自己,隨即垂下雙手,裝作若無其事。陳素指着旁邊的飲品販賣機:「你係唔係口渴,呢到有汽水機。」「我全身得返幾蚊,留嚟搭車好過啦。」他很豁達,豁達得有點惹人可憐。
正當陳素想從口袋掏出零錢施予男生時,販賣機的玻璃窗突然碎落,嚇得陳素愣在原地。原來男生以肘擊打爆玻璃、取出碳酸飲品、單手開蓋、舉罐喝盡、丟下空罐、一腳踩扁。難喝得他翻白眼吐舌頭,片刻後才恢復元氣:「雖然過晒期,但係好過無。」
是的,機體玻璃後全是閒置多年的樣品,難喝事小,中毒事大。況且誰會為了喝過期飲品,不假思索就刑事毁壞?這傢伙還毫無自覺,自鳴得意挑了挑眉。陳素默默把手中零錢放回口袋,別過視線,不想與他扯上任何關係。
巴士到站,陳素乘上來往梅窩碼頭及東涌站的M3線嶼巴(新大嶼山巴士),那個古怪男生自然也跟着上車。即便是平日放學時段,這輛巴士每程接載的人數不多,畢竟這區多是中老年人。車廂裏有許多座椅騰空了,但被撇雨淋濕的陳素情願站着,免得衣物貼身,弄得更不舒服。她捉穩車廂頂的扶手,抵抗那巴士司機打着瞌睡的危險駕駛左搖右擺。
然而車有多晃,身體就有多晃,一個坐在關愛座的禿頭老伯,目不轉睛地盯着陳素的上圍不放,眼珠快要脫眶而出。陳素心想,大雨天穿着這件又侷又重的毛衣已經夠難受了,到底還有甚麼好看?她只好轉身面朝車前擋風玻璃的方向一都是那句話,眼不見為淨。
不過像這種老到有勃起功能障礙的淫蟲,總是很開通,不看胸,就看腿,哪怕揹着背包也能視姦你的下半臀,想當年自己多麼精壯,多麼短小精悍。那個男生看不過眼,揮動縮骨遮,將污水濺向淫賤老伯的眼臉,制止那猥褻的目色,老伯惱火叫罵:「你做乜柒呀!」
陳素隨即循聲回頭,未及看見所為何事,只見老伯挨睡在男生肩上。男生翻開書頁,低頭看書。仔細點看,老伯前額及旁邊車窗均有少許鮮血,顯然被打暈了。男生兵不厭詐地轉述書中內容,像向老伯講睡前故事,語氣敬老且溫情:「伯伯你睇,自由生活喺舊世界嘅猿猴社會會用策略操控社會場域,譬如阿拉伯嘅狒狒會恃勢凌人,而我就係嗰啲舊世界嘅狒狒喇⋯」
天吶,這書在寫甚麼鬼東西;天吶,怎麼是他在保護自己?陳素沒有感到絲毫欣慰,反而更加焦慮,完全不想與他扯上任何關係。總算到了馬灣新邨巴士站,他們同一個站下車,陳素為着擺脫男生,踏着快步,轉入後巷靜觀其變,倖然男生沒有要跟蹤她,繼續循着自己該走的路。陳素緩了口氣,開啟手機地圖導航,前往心理衛生診所。
抵達心理衛生科診所的輔導室,陳素推門內進,感到腳下拂着猛風。陳素趕緊按下裙襬,慎防被風掀起,低頭看,是那種形似巨型哨子的吹風機,嗡嗡作響。諮詢師笑容親切地步前,為陳素遞上乾淨的毛巾:「等你整理好我哋就開始,我係蔣姑娘。」
「唔好意思,整污糟晒。」陳素接過毛巾,下意識地移開視線,並且環顧四周:兩張淺藍色扶手座椅,置於茶几的兩側,確保諮詢師與病人坐在彼此的斜對面,既不會有面對面的壓迫感,也能保持安全距離觀察到對方的每個反應,似乎是基本套路。
蔣姑娘率先坐下,翻開筆記放在扶手上、執筆、筆頭輕輕敲打空白頁。陳素仍站在吹風機前,靜待校裙的濕氣消散,很快,她就沒有不坐下的理由。與此同時,蔣姑娘的診斷已經開始:習慣性低頭以避開眼神交流,雖是青春期常見的社交焦慮,但她會本能地掃視室內環境,像在搜集線索解謎。這樣不是單純覺得尷尬,而是過敏多疑。正如她接過毛巾時不是道謝「唔該」,而是道歉「唔好意思」,還預設了自己的過失是「污糟」。患有多疑病或強迫症的早期症狀,是蔣姑娘對陳素的第一印象。
但蔣姑娘萬萬沒有想到,陳素也在診斷着她:中性的直間恤衫,修身西褲和球鞋,不戴首飾、只化淡妝、不噴香水,誰的裝扮會沒有特色到這種程度?刻意營造平易近人的形象?還是儘量消除可能刺激到病人情緒的東西?這大概是諮詢師的專業操守吧,去個人化,重點討論關於病人的事情。問題是,你能對一個自己一無所知的人敞開心扉嗎?你不能。
蔣姑娘率先打破沉默:「不如趁你仲企喺到嘅時間,你介紹下你自己先吖。」「你有我個人資料噶喎。」陳素認為沒有自我介紹的必要。看來要建立信任關係很不容易,蔣姑娘略略感受到了。
「的確係,不過成績好操行差嘅朋友仔,通常都好樂意表達自己,有好多獨特嘅觀點。你唔似係典型例子,令人更加想從你口中認識你。」蔣姑娘這番話的潛台詞是甚麼?藉着提及自己處理過的病例並加以誇獎,建立正向的溝通基礎,以拆解陳素的危機感。而社交焦慮的人有着將自我意識投射在他人想法上的特質,透過確立陳素不同於其他病例的特殊性,便能引導陳素將這次面談同樣視為特例、願意展開對話,藉以找出致病的壓力源。
悶意壓着陳素的胸口,嘆了口氣,索性不理衣服有多潮濕和黏膩,懷着速戰速決的心態,坐到椅上,思忖着到底能對這個蔣姑娘說些甚麼。陳素只知道,她不願意犯相同的錯誤兩次。經歷過暗格和雪崩,及社工的情緒勒索,就會明白,像現在這樣的場合,只不過是表情管理和語言偽術的較量。
「我叫陳素,處女座。」她根本不相信星座,但似乎是個挺好的開場白:「操行差係因為俾人恰、成績好係因為我勤力。細個比較遲熟,阿爸同我去驗IQ,138。知道咗反而會唔開心,叻又唔夠叻,做得衰又無藉口。」
蔣姑娘放下筆,眨眨眼睛似在嘗試理解:「你會唔會覺得,唔可以辜負其他人嘅期望,聰明對你嚟講,反而係種壓力?」「我覺得如果有壓力,或者唔如意⋯我會將時間精力擺喺其他人到,幫完人,自己都會舒服啲⋯例如我會教小朋友做功課,有啲小學功課竟然做緊初中嘅題目。」陳素把握機會,塑造自己心智健全的模樣。
「咁你幾叻女吖,識得轉移自己嘅情緒,但係幫還幫喎,都要識得接受其他人嘅幫助。」陳素故作樂觀說道,可惜這偽裝用力過猛了:「所以我嚟咗見你囉。」蔣姑娘愣住,看穿不說穿,許多人都會為儘早結束療程而賣口乖,足以讓她知道迎合對方只是浪費時間。
小心避開操控說服,重新主導話局走向,這是蔣姑娘的策略。殊不知陳素當下的策略也是如此,她們同時「疊聲」想要轉移話題:「不如講下你點解俾人恰?」「不如講下我唔鍾意啲咩?」
蔣姑娘有點詫異,這個女孩的心防築得太高了,無縫可入;陳素焦急,這個女人的套路埋得太深了,無處可逃。陳素聳了聳肩,答非所問:「我唔鍾意俾人恰,呢點我可以肯定。」試圖以牛頭不對馬嘴的方式作出模糊表態:劃清界線。
蔣姑娘只好反客為主,透過接納陳素初時拒絕自我介紹的理由,翻開她的個人資料,推倒之前含有操控意味的對話內容。陳素警惕:「你又話想從我口中認識我?」「只要有參考價值嘅我都會睇,係為咗令療程更加流暢。」蔣姑娘可能不及陳素聰明,但論心理技巧,手腕高明過區區中學生是可想而知:「我見連家長日你都係自己去噶喎,同我講下你屋企人吖。」
權力不對等、資訊不對稱、感覺不對勁,受盡欺負的陳素對於這種肉隨砧板上的處境最熟悉了,跟現在沒有分別。要走呀,陳素,要走。她瞄向椅邊的茶几,上面有種植黃金葛的小盆栽,又望向掛在牆上那幅油畫,是隱居田野上的小屋。套路,都是套路。
黃金葛是天生天養的頑強植物,四季常青,寓意別讓世道妨礙自身茁壯,偏偏放在這個向陌生人披露心理弱點和創傷的場所,你不會覺得諷刺嗎?小屋代表着舒適與歸屬,立於與世隔絕的土壤上,但從這間輔導室走出去,腳程不用半分鍾,外面就是密集的人群和車流,還談何遠離煩擾?這個套路,零分重作,陳素絕對不會掏心掏肺把家事攤開來講。
「我無做錯事,亦無心理病!除此之外,我無嘢講。」陳素明明已經緊張得在摳弄指甲,卻會為了隱瞞,敢於宣示立場,證明除了校園欺凌,原生家庭也是關鍵的致病因素。蔣姑娘對這點毫不猶疑,緊接記錄在筆記上:「作為你嘅諮詢師,我只會在意你嘅主觀感受,同客觀事實無關。」先把醜話說在前頭,及時退讓留待下次面談。眼見蔣姑娘在筆記上書寫,陳素驚覺距離成為「白咭妹」又近了些許,就怕這樣的病歷,耽誤了自己未來就業,然而,被未審先判的她只能見步行步。
陳素步出了輔導室,坐到輪候座椅上,靜待職員告知下星期的覆診時間。突然旁邊有人想要向她攀談:「哇,原來靚女都會揸白咭㗎?」這把聲音好像在不久前聽過,等等!千萬不要是剛剛巴士站那個男生、千萬不要是剛剛巴士站那個男生、千萬不要是剛剛巴士站那個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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