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上到工廈天台,昏黃的夕陽躲在淺紫的晚霞背面,環顧四周,區內繁密且破舊的樓牆築起重重牢籠,受困其中。陰暗到望不清前路,女生差點被地上綜橫交錯的渠管絆倒,男生攙扶着她跨步越過。
陳素拘謹點頭,抬起手掌示意自己能行。天賜甚麼都沒有說,哼起了歌,走在前頭,每當又有絆腳的渠管或台階,他便跺腳兩下以作提醒,自然而然像打拍子。還以為他只管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但原來他挺會照顧人的。
步至天台邊緣,天賜用火機點燃口中的香菸,背靠欄杆,背對夕陽。天色漸黑㩦同空氣漸涼,難聞的菸味混雜着雨後潮土的草木花香。陳素仍是那萎靡不振的樣子,不要再把抽菸說成呼吸,不抽菸的人站旁邊簡直不能呼吸,但這不是她窒息的原因,不由自主地看手機,到底影片被流傳到甚麼地步,這副軀殼又骯髒到甚麼地步,評估着污染的波及範圍,真的受其所害的卻只有名為陳素的污染源。為甚麼我無法收起手機,為甚麼無法當作眼不見為淨,陳素全都想不通。
天賜見狀,另取出香菸遞到陳素面前,把她的視線與螢幕,暫且隔開。秉着反正生不如死,罹患肺癌又有何不可的心態,陳素收起手機,接過香菸叼在嘴裏,撩起髮絲,把臉湊近,默許天賜為她點亮火苗。
煙霧流進胸肺,陳素頓時嗆咳出聲,但頃刻間,雙肩似是軟化擴開,雙腿變得輕飄飄的,在尼古丁的鎮靜作用下,陳素方知自己平時的狀態有多麼緊繃。再嚐嚐看,但為免再次被嗆到,小口慢吸。
難得女生舒暢點了,天賜欣然微笑,可是這樣還遠遠不夠吧:「結果我都係咩都改變唔到。」他撇開視線笑自己沒進長:「我宜家16歲,仲係同6歲嗰時無分別。」這聽着像要反省的口吻,好不習慣,陳素納悶低頭偷舉眼望他。
懶得理你想聽不想聽,繪形繪聲自說自語的故事時間,算是天賜的招牌特色,不過此刻這個他,要比當日在心理衞生診所的那個他,樸實很多。
「通常啲老竇老母無錢買套,生完仔都唔會再有錢養小動物,偏偏我超鍾意小動物。行行企企,擺尾擺尾,除咗可愛之外無其他任何技能。但當時我對生命都無任何概念,『小動物即係毛公仔囉』我係咁覺得。」「跟住呢?」「跟住我升小學,開始自己返學放學,我喺後巷見到,有隻貓仔受咗傷流晒血。我同我自己講,今次仲唔輪到我養小動物?」
聽到這裏,陳素似乎猜到故事的結局:「你無搵愛協幫手,就帶咗佢返去養。」「嗯哼,我收佢喺床下底個膠箱裏面,先唔好諗佢唞唔唞到氣,會唔會窒息住。我頭先抱住佢,成件校服都係貓血,洗極都唔乾淨,我放火燒咗件衫佢。點知當我返轉頭玩貓嗰時,佢已經唔識得郁。」
陳素大概能想像為何天賜會精神錯亂,在本該發展出同理心的年紀,他害死了小貓。儘管陳素覺得小貓可憐,但那是年幼無知的技術失誤,需要的是開導:「嗰時你咁細個,唔識處理」「隻貓未死。」天賜截道,垂眸下去,眼睛已然遍佈血絲。誰也沒能猜到故事全貌,真正的結局甚至超出陳素的容忍程度。
「我覺得好挫敗,因為我做咁多嘢唔係為咗執死貓,所以我點都要醫返好佢。」天賜猛吸兩口菸,想以尼古丁壓過良心譴責:「我用膠水黐住佢個傷口,不過無黐力;我用牛皮膠紙黐住佢個傷口,都係無黐力;最後我用釘書機釘佢個傷口,隻貓終於識郁,好似發咗癲咁,不斷搲我,不斷慘叫。我掐住佢條頸㩒喺地下,我話『靜少少啦,我幫你咋,唔可以俾屋企發現呀』,點知佢死都唔肯停,我執起支鉛筆就插落去,插穿佢塊面,插穿佢個頭⋯」
他的唇角在勾起和合攏間反覆來回,既心癢又心虧,好像有兩股矛盾力量體內交戰:「原來貓真係有九條命,傷口流膿佢唔死、膠箱侷佢唔死、㩒釘釘佢唔死、鉛筆插頭佢唔死,直至我插穿佢條頸不斷撩不斷扭,啲貓血噴晒出嚟,噴到我成面都係⋯」
陳素聽得心寒,寒得僵立原地,直至香菸燒盡燙手,菸的濾嘴落地,恍神回來,確認過天賜尚存理智的眼神,心緒才可稍息安事。如同敲響警報,女生太過深陷在自身悲劇裏,為着能讓悲劇結束,不惜使用最極端的手段,完全疏忽了眼前這個男生有多麼危險。然而陳素心想,自己真有資格去批判嗎?一個妄信肚臍正在萎縮變小的神經病,真有資格去批判別人的神經病嗎?
「宜家我睇醫生,都會攞嚟講笑『你養小動物,我鎅大動脈』但事實係我好驚。」天賜把菸頭擰熄在自己手背上,以痛楚驅趕軟弱,似乎是他的策略:「因為由嗰日起我明白到生命嘅概念,而我控制唔到自己,所以我只能善用呢份衝動,用喺好嘅地方上面。」說好要救的救不了,說好要殺的殺不了,他磊落大方的承認自己是無用之人:「結果我都係幫唔到手,結果我都係咩都改變唔到。」
「我唔認為係咁。」陳素眉頭深鎖,用力地梳理自己雜亂的思緒,點點頭肯定說:「因為如果,你控制唔到自己唔去傷害人,我控制唔到人哋唔去傷害我⋯但你頭先真係停手,我都無死喺你手上,所以可能,我哋唔係咩都改變唔到⋯」
無論是駐校社工或心理諮詢,是老師或校長,那些本該給予援助的手只會推你去死,否則陳素不至於要投靠瘋子。事已至此,這臭皮囊早已被天知道多少人視姦到體無完膚,無法改變。李文兩女在更衣室也挖苦過陳素的肚臍有多細小,看來並非妄信而已,陳素只是不忿不甘不願被她們說中了:自己並不正常。
「鄭天賜⋯我問你個問題,你照直同我講⋯」要是真有甚麼能夠改變,那就是在精神失常的傢伙口中得悉答案,哪怕被嘲諷亦不用難受。陳素徐徐把衛衣掀起至腰間,露出微胖的小腹:「我個肚臍⋯正唔正常?」
男生像是目睹奇觀,彎腰湊近,好不容易才看得到女生的肚臍,比飲品吸管孔還更細小。其實既然天賜能找上販賣淫片的吳社工,怎麼可能沒有見過陳素的肚皮,除非他只是瞥了眼知道個大概,便立刻把媒體檔案關掉。不然以他把痛扁人渣當成興趣,協同自殺有求必應的性情,絕對不會像現在那樣看得目定口呆。
臨近午夜,陳素已經回到梅窩老村的家裏,站在睡房的連身鏡前,與鏡中自己對視。挨左袖逐右袖的抽起胳臂,衣襬掛在肩頸上,衫帽蓋過眼,順應摘帽的姿勢脫下整件衞衣。脫衣服本應該很簡單,這組多餘拖曳的動作,說明她對自己肉身的厭惡反感,但終歸要面對的。
陳素仍在想着剛剛展示肚臍的情境,那時的天賜不知分寸:「細細粒喎,好好玩噃。」畢竟是個不顧別人感受的傻子,但陳素更傻,傻得很透徹,正如天賜緊接着說:「你唔鍾意嘅話咪撬返開佢,個身體係你嘅,問我正唔正常你都傻傻地。」
食指頭搓擦肚皮,這細若穿耳洞的凹痕,原本是肚臍來着。如果肚臍是生而為人的首個疤痕,那它的日漸萎縮,就是存在證明的日漸萎縮,陳素曾經是這樣認為。天賜卻有不同的見解,既然肚臍是傷口,那它的縮小或消失亦僅僅代表你療癒了,非要讚揚接生醫師的技藝超群不可;失去生存證明嗎?當幽靈挺不錯呀,每天只管玩燈掣玩門鐘玩電話,不只如此,還要成為最惡的惡鬼,誰惹你生氣就把他們虐得屁滾尿流、呢喃有怪莫怪、夾着尾巴逃走。
嗶嗶,嗶嗶,又是手錶響起整點報時,時分秒針,對準十二。肚皮彷似流沙,把剩得不及毫釐的凹痕吸入、淹沒、吞噬、沉積胃底裏去。陳素眼睜睜望着肚臍絕跡,早料到的事,她不覺驚訝,反正再無東西可以輸,也再無畏懼。
學校考試週尚未結束,在農曆假期之前,李文兩女還是會上學,陳素仍有仇可報。她用過自己的方法作出還擊了,喬裝打扮偷電偷拍,都不管用,該是時候試試天賜的方法。連續幾天哭至紅腫的雙眼,由圓鈍變得尖銳,鎖定聚焦點,眼波由苦水化為怒濤,甘當幽靈,誓成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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