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候座椅上陳素望向旁邊,剛剛巴士站那個男生就坐在相隔兩個空位的座椅上。他上身趴前,橫跨中間兩個空位,想要握握手:「我叫鄭天賜,大家都叫做我鄭天賜。」
就算沒有心情交朋友,尤其是這個奇形怪狀,也別忘記,這裏是心理衛生科診所的輪候區,不要觸怒精神病人才是重中之重。陳素勉為其難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天賜的手心,虛晃兩下,就當是握過手了。不但大發慈悲忽悠傻子,更沒有打算報上自己的名字。
天賜竟然稱心滿意,往後爬行兩個空位,躺坐在座椅上如常看書。正當陳素以為這個怪人不會再騷擾自己時,他卻嬉笑着說:「唔開名都唔緊要呀,陣間櫃台會嗌你㗎嘛,嘿。」
原來陳素才是那個被忽悠的傻子,只得認慫:「我叫陳素⋯」難得女生願意答話,天賜飛快坐到最接近她的鄰座,完全罔顧女生有多麼害怕,童心爆棚,自說自話:「耐唔時咪有啲新聞報導,話阿邊個助擒色魔呀、阿邊個又助擒小偷咁嘅,跟住就會攞個『好市民獎』,我都想攞好市民獎呀,我想攞好耐㗎喇。」
「哦哦⋯」陳素的身體儘量挨後,遠離這個語速像是機關槍掃射的瘋子,連連附和:「好好⋯」「直至幾年前,有個阿叔大熱天時仲踩單車,抬住罐石油氣上樓落樓咁樣,搵食艱難呀。點知有個金毛仔衝出嚟,捩手推開個叔叔就踩住架單車走咗去。跟住我就諗,今次仲唔輪到我攞好市民獎?」天賜手勢多多、繪形繪聲說着,陳素慢慢專注起來,聽着挺有趣的,想知道事情的後續。
「我跟住個金毛仔去到機舖門口,要偷返嗰架俾人偷嘅單車還返畀嗰個俾人偷單車嘅叔叔囉。」真虧天賜能咬字清晰的說出,你以為自己在唸急口令嗎?陳素嘗試複述以確保自己沒有聽錯:「等陣先!你偷返嗰架、俾人偷嘅單車、還返畀嗰個、俾人偷單車嘅伯伯。」
天賜講得興起,豎着食指,陶醉得拉長尾音:「無錯喇!」「明白,你繼續講。」「點知個金毛仔出嚟撩我隻揪喎!」他擺出拳擊姿勢示意當時情境:「咁我梗係正當防衛啦,防下防下,個金毛仔啲牙飛到周地都係!街坊報警、差佬嚟到、問我發生咩事。」他轉以擺出投降姿勢:「我話唔關我事呀,係佢啲琺瑯質唔好咋!」
陳素緊抿着嘴,忍住笑容,街頭毆鬥被逮個正着,還想用琺琅質來抵賴?「跟住個差佬帶我去公共空間住咗四個月,又叫我過嚟呢到傾偈,仲送咗個好靚靚嘅飾物俾我添。」天賜拉起褲管,露出繫在腳踝的電子腳鐐,挑了挑眉。陳素支吾其詞:「監獄同公共空間,係唔同㗎,你知噶可?」
「那尼?」他故作震驚地講日文,鼻孔擴張,喜感滿滿。陳素摀着前額,不爭氣的笑出聲了。看見女生心情好轉,男生的輕狂在轉眼間變誠懇:「我都係搵個方法令自己好過啲啫。」「好吖,睇嚟你仲未黐得晒。」她反諷式的點頭誇獎,但隨笑意淡去,思緒又回到當前困境:「但係我都無資格話你,如果唔係,都唔使嘥時間嚟睇心理醫生。」
天賜雙手枕在後腦杓,自由自在躺坐在椅上,雙腿張得開開,毫無禮貌可言的霸佔超多空間:「其實你都可以為自己搵個方法吖。」「好吖,令自己好過啲。」
「唔係。」天賜語速變得慢而穩,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嘴角,示意他留意到陳素嘴角上的傷痕、那個昨日被李欣驕摑巴掌的傷痕:「搵個方法還擊。」這句說話,好像打沉了陳素所有想交談的下去興趣,眼望前方,擺出了你壓根就不理解我的倔強表情。
「諗下我哋嘅相處,你好明顯唔想同我傾偈、唔想開名俾我知。正因為我咬住唔放、正因為你唔識反抗,所以你名照開、偈照傾。但如果你係啱,我係錯呢?如果係我冒犯咗你,打擾咗你呢片刻嘅寧靜,你會點做?」語畢,天賜優哉游哉,取回那放在原先座椅上的書本,自顧自的閱讀,像是支配着所有的話語權,要聊就聊,要完就完。
陳素怔了怔,還未及反應,就被護士點名叫往二號窗。她唯有遵照指示起座步向櫃台,卻不禁回眸,發覺天賜腳邊放着多本關於物競天擇、演化論的科普書籍,連握在手上正在閱讀的那本也不例外。弱肉強食,這就是他的信仰嗎?陳素應該是腦袋壞了,才會想跟他再談談天,不過在櫃台護士的招手和催促下,只得辦妥覆診的預約手續,然後離開。
據說心理變態通常有更大的人格魅力,以後遇見鄭天賜還是少接觸為妙。走出心理衛生科診所的大門,陳素探手伸出簷蓬外,雨停了,單純在邏輯而言這並不寓意甚麼,不過就是雨停了。與這個古怪男生交談過後,雨真的就是停了。
(2012年01月14日 星期六)
鬧鐘響起、關掉,陳素難得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起床時已經是中午。但像她這種規律動物,若非心情糟糕到極點,絕對不會像這樣浪費青春。頭髮亂翹,偏頭痛,乃昨夜出浴沒有吹頭就睡覺的緣故。替手機插上充電線,螢幕亮起,竟有八通未接來電及三十五則短訊,全都是宏毅的慰問。她不知道該如何回覆,暫且不理。
從睡房步往廚廁,地板有繁雜黏塵、鋅盤泡浸着碗筷、垃圾桶近乎滿瀉,不過就是短短兩天的頹廢,家裏已經變得烏煙瘴氣。每逢想到別人家有媽媽照顧時,陳素難免會感到不公,但還是靠自己吧,環境的清潔有助於思路的清晰,乾脆捲起衣袖,開始家務打掃。
老實講,面對財務困難,陳素其實大可不必在課餘時間兼職小學功課輔導,任誰看到這繫着圍裙、爬高爬低的家政婦的體態,哪怕是直女都想要把她娶回家。試想像男女老少在拍賣場上,爭先恐後舉手競投「我要我要」,成年與否不是重點,坐監都可以,這監坐得很划算。
可惜陳素對人生有着不同的期許,她想贏,是這段中學生涯輸得太久太久。她想雷厲風行、她想走石飛砂、她想凜若冰霜、她想炙手可熱。可是不甘於只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不代表你就有權不為家裏的瑣碎事負責,恰好相反,「選擇」只在你有能力履行該選項的前提下成為「選擇」,因為不甘平凡,所以要更踏實。
只有堅持這個觀念,陳素才不會變成那個拋棄了自己的壞媽媽。方正整齊的棉被、纖塵不玷的地板、雪白無暇的碗筷,做到完美,方為及格,你現在知道她是懷着甚麼的心情來做家務了。
她提着垃圾袋下樓,扔到垃圾子母車裏,正想回去時,卻不經意的瞥見了可疑現象。有個橙色花紋的外賣紙杯,竟然在路邊草叢的枝葉上懸掛着。陳素納悶的低下頭,望着鞋頭以確保自己走的每步路都是均等距離,由垃圾車走到這個草叢前面,需要八步,大約18ft。請問,這個紙杯是如何飛出那高度及胸的垃圾車,空中急轉彎再降落在這根枝葉上?
覺得蹺蹊的她左右張望,見周遭沒有人,便撥開棘手的枝葉,跨過草叢步進樹林。一條由皺巴巴的紙巾日用品包裝拼湊成的道路,在陳素的眼前顯現,在遍佈殘枝落葉的地面,延伸至樹梢枯禿的樹林深處。陳素循着垃圾痕跡前行,愈看愈慌。刨至極短的鉛筆,跟她節省文具開支的壞習慣相同;雙效洗髮沐浴露,跟她使用的款式相同;兩個月前丟掉的兔年月曆,跟她摘記日程和備忘的筆跡相同。
倏然,細微頻密的嗡嗡振翅聲,飛快掠過耳際。陳素下意識地聳肩縮開,朝着聲音張望,腐臭乘着涼風撲面,只得摀住口鼻,驚見上百個濕濕漉漉的垃圾袋,破爛敞開,積駭遍野像是置滿地雷的禁區。陳素瞇起雙眼,視野所及盡是老舊錄影帶才有的影片噪點,還以為有髒東西吹入眼睛,再看真點,原來是大群蒼蠅在空中盤旋所造成的視覺假象。
怦怦、怦怦、怦怦!這心率暴升的生理反應,說明恐懼已霸佔陳素整個軀殼,既要屏住呼吸,但又喘不過氣,繼而發現腳下這個顯然屬於自己的垃圾袋,否則兩晚前吃剩的雞腿骨也不會落在此處,群起聚餐的肥大蛆蟲,啃咬出千百個小洞洞,黑色塑膠更殘留着乾涸的乳白色斑痕,疑似蠅卵孵化的黏液。
陳素拔腿狂奔沿路衝出樹林,手扶電燈柱彎身,噁心得連連乾咳乾嘔。無論是哪個變態在翻自己的垃圾,考慮到垃圾袋的數量,這個癖好至少維持幾個月了,甚至以「年」為單位。仔細想想,到底有誰能偷走私密如用過的衛生巾再放到別人的儲物櫃裏去?跟蹤狂先生,這是你做的好事嗎?
「要搵個方法、要識得還擊⋯」陳素愣住喃喃自語,似乎受到昨日才只見過兩面的鄭天賜的啟發。立刻跑回家裏,取出床頭櫃的豬仔錢罌,間尺撬動,直至掉出總值千五元的紙鈔,面額由大至小順序放入錢包。
明明狀況沒有任何好轉,硬要說的話,外面有個變態知道她的住址,很可能還時刻窺探她的行蹤,甚至竊取貼身用品賊臟嫁禍,將她置於更可怕的處境,狀況壞得不能更壞。偏偏,陳素好像多了點底氣,久違兩年,那種想要打扮漂亮的衝動油然而生。
穿着最喜歡的碎花連身裙,帶着積蓄出門,搭上好幾轉車,先逛了旺角西洋菜街,再逛到深水埗鴨寮街。其實對於這個生活在梅窩,沒有朋友陪同外出的少女來說,人多車多的鬧市、在馬路上架着紅白籃杋布棚的擺檔,感覺真的很奇幻。等待紅綠燈時,陳素留意到其他同齡路人的衣着,全都比自己更懂時尚,突然又顯得有點沒有自信,想要儘快買完需要的東西,儘快回家。
攝影機專門店裏,貨架眾多的商品令陳素看得眼花撩亂。細閱包裝背面得商品說明,每個英文生字她都看得懂,但串連成句子後就是不知所云,被專業術語耍得頭暈轉向。陳素唯有走到收銀處詢問清楚,店員原本還在打瞌睡,但瞄見女生的上圍就精神抖擻、積極講解。
顧客永遠是對的,身材姣好的美女顧客更不在話下,怎能想到陳素不停追問了大半個小時,想把每個技術細節問個明白。反正都被視姦了,何需介懷自己可能麻煩到人,倒不如麻煩店員麻煩到他比起打量自己的上圍,更加想打發自己離開。你大概想像到陳素問得多麼仔細了,找個方法還擊,這是方法之一。
最終,陳素購買了價值八百元的微型攝錄機,回到梅窩老村,為針孔鏡頭充好電,已經七點鐘了。現在村口仍有小巴進站,村民仍在逐個下班回家,這裏人口少得可憐,可他們有個共通點,就是超級討厭外人進村。換言之,現在是最不利於跟蹤狂先生在老村現身的時段。
找個方法還擊,這是方法之二:把鏡頭放置在子母車旁的草叢堆裏,試着拍下跟蹤狂先生偷垃圾的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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