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 - 10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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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理揮手：「晚上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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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捏皺手心的紙鈔，沾附錢幣銅味。她拉開抽屜，緩慢堆齊零錢，把主人拒收的一把找零歸回錢箱，陳亮摸摸乾裂的嘴唇，中間感覺裂出一條縫，血絲冒出頭。縫隙裡感覺會生出怪物。她抬頭看時鐘，想知道離「晚上」還有多久時間。她有些焦慮，開始扯頭髮，壞習慣。

她在想：日夜界線不明確。像粉筆，手划過就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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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半她趁著沒客人時坐在樓梯隔間吃便當，闆娘規定的，店面在地下一樓，沒有窗戶不通風，怕食物味道沾上布料，只能縮在狹小樓梯間吃飯。陳亮想過，哪天遇到白目客人就要在他預定的領帶旁吃臭豆腐。

她坐在階梯上，小口小口嚼，沒什麼胃口，樓梯間的燈管忽明忽滅，像極了前夜看的恐怖片。

她突然站起身，頭暈，腳一軟就往下倒，「碰」一聲摔得很重，全身上下都在疼。

喚醒她的不是痛感、而是嗅覺，控肉便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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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眼，緩慢爬起身，瞥見鏡子裡自己披頭散髮的鬼樣，便當打翻了，湯汁沿著樓梯一階一階往下淌，玉米粒、肉塊、菜葉、飯粒灑滿地，身上那件白襯衫濺滿滷汁，一股便當味兒。

花了幾秒思考，陳亮自個兒爬起身，確定手腳沒斷。

有一股委屈湧上心頭：就算摔得再重，外頭也聽不見她呼救，看不見她墜落，也罷，跌得那麼丟臉，無人知曉也好。

她拿來掃帚拖把收拾慘劇，拖把都染成滷汁的顏色，噴上酒精還是蓋不住味道。陳亮晚上和柔姊請假，理由是生理期疼到動不了。過了打烊時間，她開始刷衣服，蹲在廁所水盆邊用力刷洗污漬，那件白襯衫被她晾在一樓鐵門門把，皺得可以，希望一夜風乾，她縮起身子坐在樓梯間，等便當味散去。

燈管急遽地閃，她想，不用去電影院花錢看，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恐怖片，還騙大家闔家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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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震動，闆娘傳訊息來。

：今天一切OK嗎？

陳亮面無表情，按下了開心轉圈的小狗貼圖。

：一切正常，我下班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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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蜷起身子，頭埋進雙膝間，幻想自己是一顆蛋，有遠看光滑近看粗糙的外殼。沒多久手機又震動，是安養院阿姨傳來。

：陳亮妹妹，這是妳嗎？

黑白的監視器畫面錄到她爬上長梯，用力撬起釘子，拆下布條。

：公寓代表要請妳來說明，否則要報警，告妳毀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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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手指放在對話框，遲遲沒輸入字句，只是把手機關機，又變回一顆蛋。等到味道散了，她鎖上一樓鐵門離開這裡。坐上捷運，走著熟悉夜路，隱身在偌大霓虹，最後徘徊在擁擠的小巷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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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台熟悉的轎車旁抽菸，又甜又涼又苦，抽到第四還第五支時，來人站定，問：「在等我？」

她點頭。

「妳今天沒上班。」

她點頭。

「代理說他下午見到妳了，西門町的領帶店。」

她還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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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見到他，陳亮放鬆下來，蹲在地上撥弄那四根煙蒂，排成亮晶晶的圖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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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唱悲情歌，就肯定能哭出來。像蔡姨那樣眼淚嘩啦啦地流，把毒素都排出體外。所以我剛剛一路上一直唱悲情歌，可是我的眼淚還是出不來，鎖著，有什麼正在發酵，我感覺那是一種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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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哭喪著臉，沒掉淚：「我今天過得好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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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往前走幾步、也跟著蹲下，視線和她齊平。他伸出食指，點了那顆「✧」一下，像是客人禮貌地叩門問候。

沈先生從口袋摸出一枚十元硬幣，往上扔，下墜再一把抓住。

「選一面，人頭或數字？」

陳亮想都沒想：「數字。」

沈先生攤開手心，是人頭朝上，錢幣邊緣被霓虹映得發亮。

「錯了，是人頭。」

「猜錯會怎樣？」

「猜錯就是計畫B。」沈先生拉她起身，撈過她的包包背起：「一起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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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懵懵地跟在沈先生後頭，看著那寬肩，心想怎麼有人連背影都好看，怪不得小姐都要替他開粉絲俱樂部了。

「我們去哪？」

「妳想去哪我們就去哪。」

「我沒有想去的地方。」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

「車子怎麼辦？」

「放這吧，反正我喝了點酒也不能開。」

「我是不是麻煩你了？」

「妳不是我的麻煩。」沈先生突然停下腳步，陳亮一個煞車不及撞在他背上，撲鼻而來的是海洋香，還有熟悉菸酒味，今晚客人肯定有老菸槍李董。

陳亮摀著撞疼的鼻子：「我鼻子沒事吧？」

沈先生低笑一聲：「我看看。」

陳亮鼻尖有點紅，像跑錯季節的聖誕麋鹿，夏夜找不到路回家。

陳亮不習慣被直視，眼珠子一直轉，挺好玩。沈先生騙她：「鼻子塌了。」

她用手去遮：「那你別看。」

「為什麼？」

「因為我是普通女生。我在意形象、愛漂亮、更怕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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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笑著把她拉到自己前方，要看見她身影才放心：「我騙妳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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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左彎右拐全憑直覺，沒有地圖、沒有路線。偶爾遇到不能決定方向的，就和沈先生猜拳：她贏就往左、她輸就往右。沈先生說會不會繞進死胡同？陳亮說就算是死路，也能翻牆過去呀。沈先生笑說這樣下去肯定會私闖民宅，她不信、她不信命運會給她一條死路。

她看見小花貓在紅磚牆伸懶腰；看見陽台阿嬤內褲被風吹到屋頂上；看見醉客在暗巷尿尿；看見大嬸偷丟垃圾到電線桿旁；看見燒臘店的廚子用力剁肉；彩券行的老闆偷打瞌睡；看見紅綠燈壞啦小綠人永遠在奔跑；看見夜場男女眉來眼去，眼色中藏摩斯密碼。然後她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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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就能見著沈先生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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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背著她的帆布包，皮鞋跟噠噠響，像地球的心跳，不那麼規律，卻足以讓萬物甦活過來。他優雅微笑，眼裡有讓人誤會的深情，像仲夏夜一場夢。

惡作劇的精靈在她眼皮滴上汁液，三色堇的愛情靈藥，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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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踩了沈先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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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這樣就能釘住他的位置。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不成比例，又瘦又長，或許靈魂原貌就是乾癟又瘦瘠。陳亮一直踩，沈先生說她是小孩，陳亮說那你就陪小孩玩一下呀，於是沈先生也開始踩她的影子，有寵溺也有無可奈何，他們在巷弄裡追逐、踱步、轉圈、像追著尾巴的貓。

小巷外是大馬路，聽得見車流喇叭，暗巷裡卻渺無人煙，一切聲音都放大，腳步、呼吸、風、葉子顫動、手錶秒針、血液流淌、心在融化。

他們站得很近，踩著彼此影子，釘住位置。

看好了，先儲存座標，再加入星號，從此地圖永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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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晶晶。」

「嗯，我在聽。」

「我也是普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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