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 - 11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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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的臉近在咫尺，額前的髮稍微凌亂，終於有煙火氣息。雙眼在勾人，陳亮感覺自己又要暈倒一次。

她一緊張就結巴：「我、我也是普通、普通人。」

「我知道。」察覺她緊張，沈先生默不作聲退開幾步，得體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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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繼續走，陳亮認出是中山站附近，白天繁華，夜晚蕭瑟，只有幾間水煙店還熱鬧著，電子音樂喚醒深夜。人們倚在露天陽台二樓，不斷往夜空吐出水煙，像闖進城市的蒸汽火車，夜從深黑變成彩色，陳亮覺得新奇：「人們喚醒了夜！」

「想試嗎？」

「唔——今天先不。」

陳亮不希望被誤認成菸癮大，女生心思總是複雜。她往小巷子鑽，模樣像極了夜遊的精靈。牆上都是街頭塗鴉藝術，有洩憤髒話也有勸世心經，陳亮跑了一小段，橫衝直撞，最後停在一片水泥牆前，有人用噴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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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在日出就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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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站在那兒動彈不得，腳下彷彿黏了一百顆口香糖。沈先生走近，替她整理奔亂的髮，問：「在想什麼。」

「我想見留下這句話的人一面。」

「見了之後呢？」

「我不確定，或許我會和她一起看日出。」

「為什麼？」

「我有點好奇，第一道曙光降臨時，是不是有東西會開始消失，像美人魚變泡沫那樣。所有不幸福和幸福、笑聲和眼淚。『終結』又是怎樣的，是喜劇片還是恐怖片，我猜不出答案，但我想和她一起見證，想知道那些無人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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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真棒，」沈先生笑：「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吧，去看世界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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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沒有回答，只是當機了許久，然後搖頭。遲來的理性喚醒她過熱的腦。

「很晚了，你該走了，那樣才對。」

「妳怎麼回家？」

「走回去，北車附近而已。」

「別走夜路，危險。」

「我可以叫計程車。」

「我先陪妳坐回去。我不能讓妳這麼晚一個人坐車。」

陳亮想反駁能危險到哪去，走也不行，坐車也不行。但最終沒有拒絕，還因他的擔心而歡喜。

她小幅度點頭，他們坐在計程車後座，沒對話，只有電台DJ播放的音樂流淌，是陳亮喜歡的一首老歌，電影《英雄本色》的主題曲。她小聲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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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你眼裡溫馨已通電

心裡邊從前夢一點未改變

今日我與你又試肩並肩

當年情再度添上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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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上映早在她出生之前，小時候媽媽去DVD出租店租回來，她不太怕什麼槍什麼血的，看得入迷。手機鈴聲一直用這首歌，一度自學了粵語。

還記得鬧出這部電影要重拍的消息，狄龍拒演，他說：「物是人非，你上哪再找一個張國榮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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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有些人就是不可替代。其他都是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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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有一度以為沈先生睡著了，但他沒有，他雙眼睜得清明，盯著窗外沈睡的都市，呼吸沉入地底。很平穩，宇宙萬物都慢下來。

陳亮看著他的側臉，心想：沈先生的妻子是怎樣的人？一如他這般溫文儒雅、還是活潑大方？是怎樣美麗迷人，或許還燒得一手好菜、高學歷、賢內助、是能支持沈先生前進的人——是沈先生選擇共度一生的人。

肯定是個好人。特別好特別好。

想到了離婚的父母、想到火車月台警示燈、想到媽媽口中的第三者，賤人，狗男女。被留下來的人獨自衰老枯萎，而遠行的人另尋良伴。多諷刺。

陳亮在心底默念：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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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駛入靜謐的住宅區，已是半夜三點多，跳表按停，陳亮要付這段路的車資，沈先生不讓，直接刷卡付清。陳亮要拿回帆布包，結果沈先生和她一起下車，讓計程車開走。

也許剛剛走太多路、跑太快，陳亮覺得很渴很渴。

「你不該下車。」

「車子再叫就有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得走了，我要上樓，我好睏。」

「晶晶，我剛在後頭看妳走路姿勢有點怪，是不是腳哪裡疼？」

陳亮有些怨懟地瞪他一眼，夠了，停止溫柔，停止動情。不要讓她更加沉淪、不要讓她起貪念、不要讓她變成媽媽恨過的那種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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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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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沒戳破：「知道了，嚴重的話記得看醫生。」

「今天你們代理有沒有說我什麼？」

「只說遇見妳很巧，而且一直把妳名字叫成『亮亮』。怎麼了？」

「沒事。我真的得睡了。」

「晶晶，我下車只是想和妳說一些話。」

陳亮捂起耳朵：「我不想聽。」

及時止損。不能再動搖。

「妳必須聽。」沈先生稍稍拉開她的手，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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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不管昨日有多糟，那都留在昨日。今天的妳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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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愣住看他，沈先生的眼是第二顆太陽，照得她快融化。

她突然想通：「終結」是一齣默劇。

不是什麼喜劇或鬼片，就是一齣默劇。什麼前因後果都沒有台詞，它就是發生了，正在發生，黑白電影、粗糙畫質、詼諧配樂、悲喜皆無聲。但她能懂有什麼在消失，道德良心、是非對錯、知己的界線。

並不是日出帶來終結，終結無時時刻在發生，但在結束的瞬間，就有什麼東西從頭開始，沈先生說是「重生」。

陳亮喜歡「重生」這個答案，心裡的炸彈終於解出密碼，她眨眨眼，眼角落了一滴淚。

毒素找到出口。她感覺自己真的重生，清空，重新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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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大拇指擦掉她眼淚，說：「難過就哭。」

「我昨天過得很糟。」

「沒事，都過了。」

陳亮抬頭問：「有人會徹夜不眠，守著夜等你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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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一那年，正是寒流來臨大半夜，媽媽縮在大門前。陳亮喊不動她進房睡，媽媽說妳爸還不回來，我怎麼能放心睡？我還得幫他洗襯衫、再弄個宵夜……媽媽緊握手機到指尖發白，然後抬頭問她：亮，妳覺得爸爸是不是去找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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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一幕畫面也漸漸消失。正在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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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娘家一趟了，她說在那兒才過得逍遙，吃得好睡得好，比在這裡快樂。」

「你偶爾會害怕一個人的夜嗎？」

「偶爾。有時會怕到不能入睡。」

「柔姊說過來酒店的人內心都很寂寞，都需要人陪，你也寂寞嗎？」

「嗯。」

「沈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沈日。妳呢？」

「陳亮。」

「陳亮，真好聽。我聽見妳在車裡唱歌了，妳看過《英雄本色》嗎？」

「嗯，我好喜歡這首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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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像小孩般呢。

沈先生也對著她笑，哼一句：「當年情　此刻是添上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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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腦袋轟一聲，感覺自己神經燒毀，膝蓋和腳踝都不疼了。想到詩人聶魯達描寫的夜：

到我這兒歇息吧，讓我們一塊兒闔上眼睛。

與人間的夜共眠，一分鐘就好。

在我身上點亮你星輝燦爛的四個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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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生來兼具理性與感性，但此刻她不願理性，只想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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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榮——當年情, 1986（電影《英雄本色》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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