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史⾼維爾先⽣⾏跡可疑的徘徊於巷⼝,並反覆透過狹長的玻璃窗打量著甜點店內已經逐漸稀疏的⼈流。
怎麼辦,他忐忑的想。
雖然今天的會⾯由他所約,但實際上究竟要向艾利說什麼、做什麼,史⾼維爾先⽣毫無頭緒,連預定的開場⽩都琢磨不出來。
可是他也沒猶豫太久。
因為從店裡逸散的,帶有淡薄堅果馨香及絲微⿊醋栗果醬甜香的美味氣息,正誘惑著史⾼維爾先⽣剛匆匆咽下起司漢堡卻尚未滿⾜的腸胃。
再仔細嗅聞。堅果馨香之後是醇厚的奶油濃香,摻夾⼀抹杏桃新鮮的芬芳、⼀道檸檬清爽的酸意和⼀陣蜂蜜混攪上⾦桔醬的勻稱⽢苦風情。眾多美好滋味的集結像⾸磅礴的進⾏曲,⼜像條軟絨的紅毯,⿑聲引導著、催促著史⾼維爾先⽣徐徐步往那充盈滿幸福與歡悅的蜜與奶之地。
所以他抵達了,不知不覺間。
「史⾼維爾先⽣,歡迎你。」
櫃檯後,以輕快節奏掃地的艾利甫⼀瞥⾒⽅踏入店舖的史⾼維爾先⽣,遂立刻停下⼿邊的⼯作,以燦爛的微笑開朗迎接對⽅。
「呃,你好啊…」
才打招呼完,腹間沈悶卻不容忽視的咕嚕聲將史⾼維爾先⽣⼼底潛伏的緊張昇華成無盡的尷尬,令他不禁耳根通紅的汗顏起來。
我想回家,現在,史⾼維爾先⽣腦袋的風暴如此呼嘯著。
不過艾利溫柔沒有介懷這場意外,只是溫柔⼜略顯俏⽪的對他眨眼說:「我去洗⼿⼀下,史⾼維爾先⽣先找個位⼦休息吧。等等還有事情打算請教你的建議呢。」
什麼建議?倉惶坐定的史⾼維爾先⽣尚思索著,只覺鼻尖縈繞的果醬香及烘焙製品特有的朦朧焦糖甜香越發清晰,惹得他差點⼜要按耐不住肚⼦中的飢餓悸動。
「我回來啦,史⾼維爾先⽣。」
沒幾分鐘,伴隨著因愉悅⽽有些上揚的語尾,青年俐落的從廚房內端出三盤堆成⼩⼭狀的果醬餅乾,再依序陳列於史⾼維爾先⽣⾯前。
「這是預計要在九⽉推出的新品喔,和米歇爾婆婆⼀起準備的。」艾利⽤輕輕柔柔的聲⾳解說道,「⼝味的話有比較⼤眾款的⿊醋栗跟杏桃,還有少⾒的檸檬雪梨、奇異果與⾦桔蜂蜜等,史⾼維爾先⽣可以嚐嚐看。」
「欸,讓我先吃沒關係嗎?」
撒滿細密糖粉的渾圓造型,搭配多樣果醬酸甜迥異卻依舊和諧的氣味,以及餅乾本⾝豐⾜的堅果奶油香背後依稀的⾁桂味,錯綜交織成⼀場馥郁的饗宴。令史⾼維爾先⽣僅僅凝望上數秒,便被那視嗅覺的雙重衝擊所擄獲。
「當然沒問題,米歇爾婆婆今天回去前提供許可了,」青年開⼼的回應,「所以史⾼維爾先⽣就當成產品試吃會盡情享⽤吧。」
「我講不出什麼了不起的評論哦?」
雖如此發⾔,史⾼維爾先⽣已經信⼿捻起⼀塊填有淡黃⾊果醬,且氣味稍偏酸澀的餅乾在⼿上端詳,其眼底對美食的冀求鮮明的使青年不禁噗哧⼀笑。
「史⾼維爾先⽣覺得好吃就好了啊,」他淺淺的莞爾,語調恍若浸漬著稠滑楓糖醬的法式吐司般溫潤,「畢竟這些餅乾就是希望能讓⼈感到『美味』⽽製作的。」
「是嗎…」注視著艾利笑顏的史⾼維爾先⽣下意識的勾起唇⾓,「那我就不客氣啦。」
這是檸檬雪梨吧?入⼝後,微黏的果醬宛如溪澗,溪澗中流淌的檸檬酸香與雪梨清甜滲進鬆脆的餅乾裡。不僅使餅乾的味道層次豐富許多,紮實的⼝感因蘸染醬體後濡濕的軟糯嚼勁更讓⼈⼗分難以⾃拔。
當然,其他⼝味也表現的超乎預期。⿊醋栗的餘韻甜⽽不膩,杏桃的芬芳和⽢醇於唇⿒間整併為⾼雅的體驗;奇異果滑順的酸爽令⼈驚喜,⾦桔蜂蜜內甜蜜卻隱匿著伶仃苦澀的成熟滋味亦是前所未知的境界。
試吃會半途,艾利替吃的樂此不疲的史⾼維爾先⽣斟上⼀杯冒出氤氳蒸氣的黃褐⾊薄荷茶。杯緣綴飾的翠綠薄荷葉沁著辛涼的馨香,浸在茶⽔流洩出的苦⼜跟⽩糖稀薄的甜相互調和成獨特的清冽感。
因此,薄荷茶不再侷限於漱⼝潤喉的單純飲品。它好比樂譜的休⽌符,穿梭各個餅乾編排的旋律間,只為給予饕饗之徒的味蕾⼀份靜謐的憩息。結果待史⾼維爾先⽣終於憶起他初始的⽬的,半⼩時的光陰已然過去。
「不對不是這樣的,」⾯對掃蕩殆盡的餅乾們,他焦急的望向青年,「艾利,我今天來是想⸺」
驟然,⼀陣劇烈的、甚⾄尖銳的使⼈⽑骨悚然的,彷彿堅硬⾦屬被擦刮,抑或是被切割的聲響突⺎的刺貫入店舖間,遮擋掉史⾼維爾先⽣吐露的語句。
「怎麼了,⾞禍嗎?」
不過現在並非交通尖峰時段,許是某位酒駕的仁兄不幸撞到附近⼗字路⼝的交通號誌燈?史⾼維爾先⽣疑惑著,準備起⾝往外確認時,卻被艾利輕輕壓住雙肩按回坐椅上。
「我去看看,不⽤擔⼼。」青年邊悠哉的安撫對⽅,邊脫下⼀⾝墨⾊的⼯作圍裙並隨⼿塞進櫃檯夾層內。
「對了,史⾼維爾先⽣,」推開⾨扉的前⼀刻,艾利以和善卻異常認真的⼝吻囑咐著,「請暫時先不要離開這家店,也絕對不要替任何⼈開⾨,繼續喝茶等我回來就好。」
什麼意思,史⾼維爾先⽣欲詢問。可他被對⽅⽜奶糖⾊瞳孔中央黝⿊的沈重嚴肅所震懾,竟霎時尋不到可以稱作答覆的隻⾔片語。
他在⽣氣。
印象裡,幾乎是「親切」這個詞彙具象化的艾利,正在⽣氣。
即使那份負⾯情緒的⽬標並不是他,但兩⼈對視的剎那,史⾼維爾先⽣仍沒來由的感受到青年隱晦的慍怒。就像被包裹在酥軟蛋糕外殼裡的滾燙⽢納許,甫⼀剖開觸及,便會遭其灼傷。
是以,他只得怔怔的⽬送艾利,⽬送他潔⽩的猶似天穹閃爍的⼀等星的襯衫隱沒入深沉抑鬱的夜幕間,連拼湊好⼀句完整的挽留都做不到。
半晌過去,冷靜下來的史⾼維爾先⽣掏起⼿機決定報警。
⾄於艾利為何⽣氣、⽣誰的氣等非緊急議題完全可以之後再探討,因為必須優先確保青年及⾃⼰的安全。
然⽽,現況比他揣度的還要嚴峻。
「…怎麼可能…」電話第三遍⾃接待聲切入忙線⾳時,史⾼維爾先⽣開始模糊的察覺到異常,「難道有什麼事故導致佔線?不,就算如此也不該⼀直打不通。」
看來得放棄警⼒的挹注了,他邊嘆氣邊注視著窗外的死寂夜⾊,黯淡且苦澀的彷彿浸泡在雙倍濃縮咖啡的殘渣餘沫裡,卻沒有⼀絲溫醇的慰藉。
所幸,猶豫的幾分鐘間,艾利頂著遭夏風吹亂的⿊褐⾊頭髮急匆匆的平安歸返。
倘若忽視對⽅⽩衫胸⼝處點點斑駁的紅褐⾊淺漬的話。
「艾利,那該不會是…⾎?」
「啊,不是我的⾎啦。」青年撇開視線,慌張的澄清,「有位…⼩混混不⼩⼼在巷⼝摔⾞。我想叫救護⾞時被他誤會成企圖報警,對峙了⼀番,⼤概是那時沒注意結果蹭到他的傷⼝吧。」
跟⼩混混對峙未免太過無謀,萬⼀對⽅持槍可不是開玩笑的。史⾼維爾先⽣被艾利解釋的來龍去脈嚇得背脊冷汗涔涔,便倉惶的詢問。
「你有沒有受傷?」邊說著,史⾼維爾先⽣邊壓著青年的肩膀順時針轉了⼀圈檢查狀況,「下次遠遠看到⾞禍現場,尤其是那種明顯非善類的,就直接叫救護⾞和報警啦。不要隨意衝進去很危險。」
「好…好的?」艾利吶吶的答話,⼀副碰到料想外事態的滯愣表情有些逗趣的詼諧感。
「啊…對不起我說過頭了。」明明無意指責,但注視著貌似被震懾住的青年,史⾼維爾先⽣突然覺得其⾔詞許是稍嫌反應過度。
「不是的,史⾼維爾先⽣沒有說過頭。」倏地,艾利緊抓住他尚虛扶於對⽅肩邊的⼿,臉龐貼近其⾝側,⽜奶糖⾊的清澈⽬光內閃爍著⽩杏⾊的暖芒,「我才要道歉。我離開店舖時…因為想趕快確認外⾯的境況,所以對史⾼維爾先⽣的態度不是很好…」
「我沒有介意那個啦,你讓我別出去添亂這事實質上⼜沒錯。」
況且比起艾利⽣氣的緣由,史⾼維爾先⽣此刻更在意的是兩⼈當下短的異常的距離。
青年的眸⼦多數時擬如⼀杯溫度合宜的拿鐵,縈繞著⽜乳的鮮甜的奶香,亦有咖啡層次富厚的神秘滋味。
然⽽這個剎那間,艾利雙眼溢洩出的溫煦柔情譬若甜膩的太妃糖,還有浸泡過濃豔果味櫻桃酒的微醺⿊森林蛋糕。令史⾼維爾先⽣陶醉,令史⾼維爾先⽣沉迷,令沐浴於其間的史⾼維爾先⽣險些以為⾃⼰要⼼臟病發的呼吸窒塞起來,卻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他想阻擋,可無⼒的更像是要回握對⽅的⼿⼀般。於是兩⼈越發靠近,彼此的⿐尖保持著曖昧的若即若離,連帶著少許潮氣的吐息都滾燙的超越酷暑的熾熱,幾近要融化掉史⾼維爾先⽣的理智。
「話說…」動搖到視線昏花的史⾼維爾先⽣猛地左腳踩右腳好恢復措辭能⼒,並迅速的改變談柄,「我記得你回家要搭公⾞吧,有替換衣物嗎?外套也⾏。」
青年笑吟吟的,似是明⽩其⺎然迴避的⽤意。遂稍微的後退,空出半臂長的步伐才回話:「很可惜都沒有呢,但是這麼晚了應該不會有⼈注意到⾎跡吧?」
「別有僥倖⼼理啊,」史⾼維爾先⽣為他樂天的鎮定感到莫名悚然,「被警⽅找⿇煩很辛苦欸。」
「嗯…可是借店裡的圍裙我怕會染到⾎痕。」艾利時指抵住下唇,困擾的思索道,「因為裡頭的布襯是淺⾊的。」
鄰近的超商⼤概關⾨了,史⾼維爾先⽣在炎炎夏季的淫威下亦遞不出應急的薄外套。
總不能叫艾利睡店裡吧,他抱臂考慮。直⾄胸腔裡⼼臟的躍動頻率逐漸趨居正常時,⼀個意外簡單的辦法浮現於史⾼維爾先⽣的腦海中。
「去我家不就好了?」他提議道。
「欸?」
「我家走⼗五分就到了。」史⾼維爾先⽣偏著頭補述,「⽽且我們的⾝⾼體型看上去差不多,你借我的衣服穿應該沒問題。」
「…欸?」艾利⼀臉五味雜陳的神⾊,「去史⾼維爾先⽣家?現在?」
「不然睡店裡會落枕的。」史⾼維爾先⽣眨眨 眼,眼底盈亮的青藍彷彿⼀整片晴朗蒼空的瀲灩倒影,單純的毫無陰霾。
於是,良久的沈默後,艾利像是忍俊不禁的柔和哂笑著,瞳中含混的茶⾊泛出繾綣綿長的漣漪。
「我果然很喜歡你,史⾼維爾先⽣。」
青年莞爾,並竊竊私語的傾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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