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史⾼維爾先⽣⽬睹了古怪的存在。
⼤約兩公尺⾼,突出或螺旋形,或尖銳八⾯體晶形的焦褐⾊不規則多⾯柱體下連接著⼀塊乍看材質既像光滑鵝卵⽯,眨眼間⼜像粗糙象⽪,整體形狀類似第九星形⼆⼗⾯體的⽜奶糖⾊東⻄。
那不明物時⽽微渺膨脹,時⽽⼩幅收縮,彷彿吐息⼀般斷續的律動。搭配底下緩慢扭蠕的⼀叢盤雜錯亂,若⽔⺟觸肢但寬度同⼿指的淺棕⾊軟管狀存在,史⾼維爾先⽣⾃⼰都驚訝於他對眼前超現實場景接受良好的穩定⼼態。
不過也許,他的冷靜應該歸功在對⽅沒有前進,亦無後退,並適當保持⾄少⼀公尺半距離的舉措上。
反正現在比起陌⽣的威脅感,史⾼維爾先⽣更好奇的是「他」的⾝分。
「呃…哈嘍。」他嘗試揮⼿打招呼。
「 。」⼀串如同⼩提琴悠長溫婉的滑⾳輕輕拂過史⾼維爾先⽣的耳梢。但殘剩的不僅只有聲響,還有股奇異的香氣。
硬要形容的話,初嗅是恍若廣藿香稀淡的⼟味。再來是蜂蜜微醇的甜,揉混著檸檬清新的酸以及綠薄荷明媚的⽢美。彼此的交纏猶似蓊鬱花園內春光最為璀璨柔情的⼀隅,亦好比繁茂森林裡朝晨極其溫暖煌亮的光輝,令⼈⼼頭洋溢滿慵懶的放鬆之情。
夢中會產⽣睏意嗎?隨著香氣逐漸濃烈,史⾼維爾先⽣的視線開始浮出模糊的重影,思緒開始融成氤氳的薄霧。他疑惑的嘗試凝望著「他」,卻無法遏⽌⾝軀的脫⼒和傾倒。
最後,他終是闔起了雙眸。
再度睜眼時,史⾼維爾先⽣⼀時辨不清橫躺於沙發上的⾃⼰是否尚彌留在幻象間。然⽽,⼿機螢幕閃爍的貸款廣告像親切的問候,竊竊私語向他昭告著歡迎回到現實世界的訊息。
所以史⾼維爾先⽣只得乾脆的坐挺⾝軀,好⾯對昨晚遺落的爛攤⼦。
平價萊姆酒、超市蘇打⽔、網購的橘⽪風味糖漿、喝到⼀半的莫希托,還有遍地的冰⽔跟檸檬⽪屑。
都27 歲了竟然還醉到斷片,被同事群公認酒量佳的史⾼維爾先⽣邊懊惱嘆氣,邊撿起斜倚在沙發⾓的兩⽀空蕩伏特加酒瓶,表情複雜。
「鱘龍⿂和克⾥姆林傳奇…」他前往廚房尋找抹布,⼝中低沉的嘟囔道,「我連味道都不記得…早知道會這樣就買便宜貨…」
可惜悔恨早已無效。於是本該閒適的星期⽇上午,史⾼維爾先⽣遂⽤忙碌的打掃來揮祛鬱積的浮躁,順帶考慮逃避的私事。
⾃從他郵寄禮物給艾利,且收到對⽅的感謝通知(還附贈⼀張裝飾在家中的立燈照片),他倆便再無聯繫。
憑⼼⽽論,史⾼維爾先⽣能肯定的說他喜歡艾利。但他難以裁奪⾃⼰的喜歡,能與對⽅表露的隱晦情感劃下等號。
因此,這樣尷尬的窘態間接變成他差不多⼀週沒光顧Dulcis 的緣由。
好想吃甜點。拾掇妥善的史⾼維爾先⽣癱坐回沙發裡懷念著店舖奶香濃郁的泡芙、擁有草莓酸甜芬芳的巧克⼒,與米歇爾婆婆每天烘培的酥脆可頌。
雖然近期因外務所擾,導致婆婆的可頌改為限量販賣。不過每憶起其內裡多層次麵⽪中均勻摻夾的微鹹奶油味跟清甜⽩砂糖味,及咬下去甜鹹味⿑⿑爆發於唇⿒的美好剎那,史⾼維爾先⽣就覺得限量所帶來的痛苦,亦是種投資快樂未來的重要等待。
他計算過⽇⼦,倘若米歇爾婆婆歸店,即使艾利在場也⼤概能紓解當前棘⼿的危機。更甚者,她搞不好會讓上⼯後基本無休的青年放假,那更趁他的⼼。
所以好想吃甜點到要起戒斷反應的史⾼維爾先⽣企圖去碰碰運氣。橫豎都沒損失,不如勇往直前衝⼀波,他果決的暗忖道。
「⼩約翰,今天要買什麼啊?」
15:12,剛踏進飄蕩著甜品溫婉馨香的店⾯,迎頭便聽聞老婦⼈神采奕奕的爽朗⼤笑。她端出⼀盤熱騰騰的杯⼦蛋糕時,略有皺紋的容顏掛著愉悅的莞爾。銀⽩⾊的長捲髮則被鯊⿂夾簡單固定成俐落的⾼⾺尾,看上去有種不羈的精明感。
此⼈即是Dulcis 的正牌店長兼地產持有者⸺米歇爾· 羅⻄,同時被熟客親切稱呼為米歇爾婆婆的活潑女⼠。
順帶⼀提,史⾼維爾先⽣全名叫約翰· 史⾼維爾,是很普通的菜市場名。
「你來的時機真好,要不要挑幾個我新研發的⽔蜜桃可頌?」米歇爾婆婆展臂⽰意他欣賞銷售區有序排列的可頌們。
被剖半的⾦黃飽滿薄⽪間,裹挾著細雪般綿密積累的亮黃⾊⽔蜜桃奶油餡料。⽽餡料裡,沁著⽢甜且晶瑩汁⽔的花⽩⾊⽔蜜桃果⾁若隱若現的埋藏其中。像個尚沒掘發的神秘寶箱,僅是短暫的⼀瞥就讓⼈期待不已。
「我裡頭添加的⽔蜜桃可不是膩死⼈的⼯廠貨,」她⾃豪的講述,「只有具備多汁軟脆、酸甜比例完美的新鮮⽔蜜桃才能被我選上的。」
史⾼維爾先⽣贊同的頷⾸完,立刻興奮的下單包括可頌在內的多樣甜食,蓄志把⼀整週錯過的美味悉數補償回來。
「來啦,這些對吧?」
滿載甜點的紙盒甫⼀推⾄眼前,史⾼維爾先⽣遂急匆匆的確認:三個⽔蜜桃可頌、兩個巧克⼒杯⼦蛋糕、⼀塊重乳酪蛋糕和…
⼀杯涼意未褪的⽔果慕斯。
「米歇爾婆婆,你多拿了。」他直指那杯沒在架上展覽的陌⽣慕斯。⼼想現在並無客⼈,對⽅怎麼會記錯點單內容。
「這是⼩艾利早班時做的,說是你下午來就⼀起給你。」老婦⼈呵呵調侃道,「連錢都先付清了。他可真喜歡你,是吧?」
「…嗯。」史⾼維爾先⽣慢半拍的悶哼⼀聲,沒有答覆。
「怎麼,你們吵架啦?」米歇爾婆婆邊封住紙盒邊和藹的問,「要和老⼈家我聊聊嗎,不嫌煩的話。」
沈默半晌,史⾼維爾先⽣⾳調低低的啟唇:「…我只是認為,在知道他想法的前提下,就這麼持續接受他的⽰好沒問題嗎?」
「這樣很像在利⽤他的喜歡,」長吁⼀陣後,他吶吶的坦⾔,「我不希望如此,可是我也不清楚他要的我給不給得了。」
「依我來看,你想挺的明⽩啊。」老婦⼈哂笑,⼝吻真誠,「你沒被⼩艾利的好意沖昏頭,⽽是想保護兩⼈平等的關係吧?我覺得,這是你比⾃⼰以為的更珍惜、更希望維繫這段感情的證明。」
「你的意思是…這樣相處下去就可以了嗎?」
「我的意思是,不要因為害怕拒絕溝通。」
「無論情誼多好或多壞,最終⼤抵皆是分離⼀條路。例如⽣死相隔、觀點衝突乃⾄於純粹貶值的愛戀。」她遞出些許沈甸的紙盒。語重⼼長的聲⾳顯得滄桑,卻⼜溫柔的宛如琉璃罐中琥珀糖折射⽇陽所暈出的輝光,朦朧且帶有著剔透的雅緻,「我知道你不願造成對⽅負擔的顧慮,所以才更要好好向他談。在真正的訣別前,別讓⾃⼰後悔。」
「…好的,我會試試。」史⾼維爾先⽣握緊盒⼦提把。儘管嘴⾓勾起的幅度依舊僵硬,但其語氣隱約淌出溟濛的釋然,「米歇爾婆婆,謝謝你。」
「不客氣,祝你幸運。」她隨性的擺⼿,並⼤聲哈哈暢笑道。
16:03,抵達獨居公寓的史⾼維爾先⽣注視著被他轉移往桌⾯的慕斯。
撇除艾利的意念跟他的糾結,⾄少慕斯是無辜的。說服完⾃⼰的史⾼維爾先⽣開始端詳起眼前的嬌⼩甜點。
凝結了細密⽔霧的透明塑膠杯像⼀襲綴滿蕾絲的袍⼦。遮掩住慕斯明黃⾊和象牙⾊相間的柔滑衣裙,可攔不住其頂端橙黃⾊的芒果片花瓣,還有周⾝散發出恍若熟芒果厚實的甜味,及甜味內百香果酸爽的清香。
⽽清香之外,⼀股甜中挈著絲鹹的醃漬鳳梨味遊走於酸甜的果香之下。
時⾄今⽇,酸、甜、鹹,三者的合作仍被某些⼈質疑是場狂瀾式的災難。但假設將酸甜譬擬成⼀畝⽔塘,稀淡的鹹便彷彿是⽣命⼒勃發的⿂苗。伶仃的池⼦襯不起⾃然的朝氣,徒獨⿂苗⼜只能乾等滅亡的際遇。唯他們攜⼿同⾏,⽅可以賦予這杯本該平凡的慕斯更多曖昧的層次與富饒的深度。
「好,開動吧。」
史⾼維爾先⽣⼿捻隨附的塑膠點⼼匙。咽下⼝⽔後,謹慎的連同柔軟的芒果果⾁舀上適當的份量,才毫無猶豫的把慕斯捲進舌根,吞入胃府。
輕盈。
相較甜蜜的果味、緻密的⼝感甚⾄是芳醇的氣息變化,史⾼維爾先⽣最為震撼的印象是,輕盈。
簡單的比喻,會說這杯慕斯吃起來像雲朵似的;稍顯繁複的,會頌揚這杯慕斯的柔嫩和濱海浪尖拍擊在礁岩邊所零亂灑落的虛幻泡沫相去無幾。
然⽽輕盈並非饗宴的終焉。
奶凍式的甜點倏然消融在唇⿒時,豐潤的乳脂味率先脫穎⽽出。有些少許的油膩感,可這種油膩迅即被下層象牙⾊的彈脆檸檬凍中和成清透的醇香。醇香裡飄逸著蜂蜜的⽢美,⽢美的尾韻⼜包覆著⽔果原汁的鮮爽。令史⾼維爾先⽣⼀⼝接⼀⼝,無意識間將本就不多的慕斯貪食殆盡。
「欸,吃完了…?」
事實上,昨晚酩酊⼤醉的史⾼維爾先⽣,雖然僥倖逃離了宿醉的魔爪,但這不代表酒精的揮發對他的健康沒有影響。
他的腸胃即是兩瓶伏特加過境的犧牲者。
因此,艾利酸甜適宜、入⼝即溶的⼿製慕斯在這個須臾間,誠然是雪中送炭的好禮物。就好像他知悉,史⾼維爾先⽣購買甜點的今天會食慾不振⼀般。
「想也知道是湊巧。」又不是魔法師之類的奇幻存在,他放下點心匙時嘀咕,「不過這慕斯真好吃。如果是艾利,搞不好真的會說摻了泡沫之類的話呢。」
史⾼維爾先⽣靠回沙發椅背。腦袋描摹著青年靦腆的臉孔與⽜奶糖⾊瞳⽬裡異常認真的態度,⼜瞟向散著森薄涼意卻享有溫暖情意的空慕斯杯,不禁淺淺的哂笑:「…還是跟艾利約個時間吧。」
「對了,要先道謝才⾏。」他取出⼿機邊編輯⽂字訊息邊呢喃叨念,「首先以慕斯的事開頭,然後⸺」
儘管途中刪減修正過數次,然⽽寄送成功的當下,其眉眼繾綣的弧度和唇畔柔和的曲線,怎麼看都暴露著史⾼維爾先⽣喜悅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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