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esura - 第九章

「大家都說你最近有點神經兮兮呢。」

放學後，輝哥過來同我搭話。

「有嗎？」

「我只是代表其他同學的表示關心罷了，你不願意解釋也無所謂。比起這些，你聽說了嗎？林匡前幾天好像死掉了耶。聽說是晚上在外面遊蕩的時候和流氓發生口角，最後鬥毆慘遭殺害。真不走運呀。」

「……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經思索地說了出來。隨即對自己沒有把握言論的鬆懈而感到後悔。我好像確實把神經繃得太緊了。

「好歹是同班同學，沒必要這麼冷淡嘛。」

我不能再跟他繼續交談下去，於是抓起書包離開烏煙瘴氣的教室。

視線如同箭矢般刺痛，彷彿每個人都在懷疑自己。我必須時刻提心吊膽起來，稍微走錯一步就會導致萬劫不復的破滅。

就在我低頭沉思的時候，有兩個西裝革履的大叔經過馬路朝我迎面走來。

「你是吳俊宏同學，對吧？」

中年男人摘下貝雷帽。這一動作象徵著絕非簡單幾句話就能結束的對談。

「是的，請問你們是？」

「我是刑事第一偵察隊的分隊長，鄙人姓郭。旁邊這位是我的搭檔鄭警官。」

中年男人打了個眼色，身後比他年紀稍輕一點的男人便從懷裡掏出警徽。和電影裡的警察不同，兩人樣貌普通得讓人有些懼怕。如果走在大街上的話，我絕對辨別不出誰是潛在的敵人。就像發現塞進門口信箱的廣告堆摻雜著一封追討水電費的公函一樣，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危機。

「不必緊張，我們只是有點小事想要詢問一下。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糟糕，差點就想拔腿就逃了。假如變成追逐的戲碼，我肯定會窩囊地大喊出聲來。

「大老遠跑來這裡辛苦你們了，我很樂意配合。」

「真是太好了，你同學遇害的案件聽說了吧？事發當天你有見過他嗎？」

「不，本來我有些事情想要請教一下他。直到最後他卻沒有出現，我以為他打算放我飛機。沒想到會發生……」

我需要編造一個更貼近事實的謊言才行。

「唉，的確是一場慘劇呀。每個警察都希望趕在案件發生之前制止。可是實際上，警察往往要等到慘劇發生之後才能派上用場。你會不會覺得我們有種馬後炮的感覺呢？」

「請別太過自責，很多事情是難以預料的。」

「如今世道還真是不可理喻啊。」

另一旁正在執筆記錄的警官輕咳一聲。

「別在意，人到中年老是喜歡抱怨呢。回到正題，你和林同學最後的通訊時間大概在什麼時候……」

一問一答之間，我感覺警察好像只是在漫無目的地偵查，並沒有鎖定犯人的線索。總算是應付過去了。臨別前，為首的警官還說了幾句「如此體貼的年輕人現在可不多見了呀」之類的客套話，然後兩人如一縷煙般揚長而去。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開始懷疑我。既然能透過公共電話的線索找上門來，證明警方的辦事能力果然不是蓋的。察覺我在撒謊是遲早的問題。

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全部的一切……

我忍不住咬緊牙根，發出咯咯的顫聲。

如果不是那傢伙逼我的話，我才不想做出這種事啊！即使死去了也不放過我，把我好不容易創造的日常弄得一塌糊塗，要埋怨的是我才對吧！？

宛如搭乘一架時速80公里在山脊間疾馳的失控貨車，關鍵不在於如何扭轉方向盤規避墜崖，而是選在什麼時機下跳車才是正確的。現在跳車還來得及嗎？

聽說有不少殺過人的黑幫惡徒會潛逃到馬尼拉，或許能效仿構思一個完善的計畫……真是的，展開亡命天涯什麼的太過異想天開了吧。再說為什麼要選馬尼拉？搞得像是在歧視菲律賓是逃犯天堂似的。無論在哪裡都有惡人，相對也不乏善良之人。

越是這麼想，就越發覺得自己是個罪有應得的殺人犯。憑什麼軍人可以用榮耀或使命來合理化殺人的行為？這太不公平了吧？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這麼做的啊。難道個人跟國家比起來就顯得如此廉價嗎？……啊，差點忘記了，這個世界永遠是圍繞群體而運轉的。歸根到底，群體的本質又是什麼？只不過是為了幫一小部分既得利益者自圓其說的巨大謊言。

為什麼不老老實實扮演好一隻藤壺的角色呢？做一個平凡的人，追求普通的生活。凡事停留在表面上就足夠了，絕不去深究。

不對，平凡儼然是一種更加根深蒂固的東西，是刻印在秉性之中的。而我的思想早已脫離了平凡的範疇，到頭來任何偽裝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看吧，不但沒有得到夢寐以求的安穩，反倒陷入這般境地。

世間的軌跡依舊如常，電車的鳴笛聲隨風消散、站在帆布廣告牌上寥寥數隻烏鴉的啼聲、街市商販的吆喝聲。如此鮮活、包容萬千的世界，彷彿無法容納下我一人的存在。我產生一種自己像是被誤吞進肚子裡的異物般的既視感，或許僅僅是自我意識過剩。

疲憊不堪，好想就這樣倒在原地睡去。可我怎麼也闔不上眼睛。所以到底是想睡還是不想睡啊？

這時我才發現，天空被夕陽染成橘紅色。映照著地上尚未融化的雪堆……赤紅，我又聯想起那天晚上目睹的場景。刻印在心中的恐懼像胃酸一樣反芻。我必須趕緊回到熟悉的家中。或是聽到電視的聲音，或是沉浸在熟悉音樂世界裡。

對呀，音樂啊！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想起來。看來我對古典音樂的熱愛程度遠遠不及漢尼拔教授或惡徒亞歷克斯。咦，這是什麼奇怪的聯想？我才不會像變態殺人狂那樣醉心於殺戮的藝術之中……啊啊，總之別再想這些啦。

踏進玄關，踩過吱吱作響的地板，連鞋子都沒擺好就衝回房間。拿出心念許久的隨身聽，躺在柔軟的棉墊上。放緩呼吸，想像整個人深陷進去般。

「現在可不是放鬆的時候」類似的念頭很快隨著振動所產生的聲波而消散。我的意志真不夠堅定呀。不過都無所謂了，已經沒有什麼比一無所有更慘的了，畢竟小於0的自然數永遠都是不可數集之一。

德弗札克的〈來自新世界〉繼後，歌單終於輪到我最中意的〈D小調第一敘事曲〉。據說，這首敘事曲的靈感是布拉姆斯根據蘇格蘭民謠《愛德華》所創作出來的。

那是一首典型的悲劇式民謠。通篇下來都是愛德華與他母親的對話。最開始母親詢問愛德華為何劍上染血，愛德華用殺死了愛鷹與紅馬來辯解。之後在母親多番追問下，愛德華終於坦白了弒父的真相。問至未來的打算，他說要拋下自己的妻兒與財產漂洋過海，然後詛咒挑唆他犯下罪行的母親。

故事在這裡結束了。沒有解釋弒父的原因，也沒有解釋母親慫恿了什麼，感覺有些稀里糊塗的。對於詩歌而言劇情想必很雞肋吧。

我不太明白為何愛德華要咒罵母親。即使母親多多少少影響到了整件謀殺案，但做出決定的始終是愛德華自己。母親對兒子的關懷無疑是真心的，哪怕愛德華決定要離開這處悲傷之地，我覺得他最後應該和母親好好道別才行。

真是這樣的嗎？

「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

愛德華的……不對，我的母親嘶聲裂肺地喊道。

奇怪，母親什麼時候搬回家了？

「為什麼不能再多忍耐一下？媽媽我可是忍耐了他十多年啊！雖然談不上幸福，但是為了討生活我們別無選擇啊！現在好了，你覺得鄰居會用怎樣的有色眼睛看待我們家呢？你說究竟該如何是好？」

她拍打著我的胸口，身體卻感受不到任何重量。我試圖安慰母親的情緒，但是怎麼也沒辦法摟住她。

我明白了，這是幻覺。因為是幻覺所以才會昭示出印象中的場景。

「你心裡暗自慶幸終於解脫了，是不是？」

西斜的太陽在布窗簾上映射出窗框的影子，母親的身影也像那波浪紋般的影子逐漸扭曲然後淡出。取而代之的是收不盡眼底的黑暗，以及耳邊傳來的另一道聲音。

「你是誰？」

我問道。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疤。如你所願，飽受折磨的我終於死去了，你重獲自由了嗎？」

「不是的，爸。」

終於想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也沒想過要折磨你。縱使老爸你把我毆打到吐血，縱使被你捅傷留下疤痕，你也是我唯一的父親。」

「多麼乖僻的孩子呀。捫心自問，難道一點反抗的心理都沒有嗎？」

「我只是不忍心看著老爸你糜爛下去，如果這可以稱之為反抗心理的話。不管其他人怎麼認為，我所見的老爸對我而言才是真實。你抱我騎在肩膀上看大海，為我撣去海風吹進眼睛的沙粒，我都還記得。更何況老爸你從來沒有把我和媽當成透明人，或是把我們像垃圾一樣拋棄。有些事情往往只需要一個改變的契機。」

在黑暗裡彷彿看見大海了，赤裸的身體暴露在海風吹襲下。好冷，為什麼會這麼冷呢？家中的暖爐還沒修好嗎？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

「契機？把警察叫來是你所期待的結果嗎？」

「是老爸你誤解了……不對，這確實是自己的失誤。如果我能鼓起勇氣跟你商量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那件事。」

父親叫囂著「臭小鬼，敢舉報老子……我、我要殺了你！」像是昨天一場電影的情節。反應過來時，血液源源不斷地從腹部湧出，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十二歲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瀕臨休克。恍惚中聽見不知是母親還是社區工作者的尖叫聲。醒來時頂上蒼白的天花板便映入眼簾，在麻醉藥效尚未消退的迷離之際，就被臉上長著一顆黑痣的大叔告知父親已經被逮捕，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

「我並不是不想改變啊。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走出被裁員的陰影，大人的世界是很辛苦的，對吧？」

雖然這麼說，可是持續了數年也沒有任何改變。嫌棄藍領薪水低，沒有一份工作能做超過兩個月。到頭來要靠母親不斷加班才得以維持家中的生計。稍有不滿就大動肝火，一邊施暴一邊吹噓自己大學時期在國術館習武的事跡。每次事後哭訴著一定會洗心革面，第二天酗酒後馬上又會把我和母親當成發洩的沙包。反反覆覆，暴力逐漸變成日常的一部分。我心裡很清楚以父親的毅力無法實現改過自新。可是，我的做法又是否正確呢？難道不是站在道德立場之上的蔑視嗎？

「我承認對不住你們母子倆，可是我犯下的過錯真的罪該萬死嗎？」

「不，沒有嚴重到要以死謝罪。」

「那你說我為什麼會死去？」

「那是……不可抗拒的因素。」

父親僅僅在監獄裡服刑了一年，最後因肺結核死去。留給我和母親只剩下一筆冰冷的理賠金，加上變賣遺物的錢足以還清那棟老房子的貸款和債務。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痛苦。你以為唯獨自己的痛苦是最難以承受的嗎？」

「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能讓你釋懷嗎？」

「儘管如此，還是對不起……」

「你要明白我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了。」

這些只是幻覺，我反覆對自己強調。

「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無論我做什麼也無法補救。」

「所以你殺人啦？」

「不是的！」

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摸不著。猶如一隻蟲蝨鑽入耳蝸，怎麼也趕不走。

「你的人生早已受到了詛咒。註定被過去的漣漪、相似的話語所迷惑。木樁將你死死釘在岩壁上，一生都無法擺脫。」

「夠了……」

「一旦被水濡濕的書本，即使乾透也無法恢復原本的樣子。你所呼喚的聲音將消失在虛空之中，搭乘的遠航永遠無法駛抵海岸的彼端。」

「夠了，我的老爸才不會用這種口吻說話！你是虛構出來的，不過是妄想而已，休想佔據我的人格與思想！」

「真是遺憾啊……」

不知從何處傳來清脆的風鈴聲。

伴隨著餘音的殘響，轉瞬間就來到烈日當空的盛夏。炎熱、蟬鳴不斷，活力充沛到讓人驟覺仿徨……不，那是想像出來的感受，猶如坐在銀幕對面的觀眾努力想像電影呈現出來的環境。

有個男孩獨自躲在樹蔭底下，用枝椏撥弄路沿上的蟻群。欣賞它們慌亂的樣子，一時興起就捻死幾隻，然後再把屍體堆在一起搭建成小金字塔。既尋常又有些殘酷的小遊戲。

「你在做什麼？」

一個女孩不知何時繞到男孩身後，保持距離打量著他。

男孩沉默不語，或者說根本沒打算理睬女孩。

「為什麼要捉弄螞蟻？」

「少管我。」

「快停下來吧，螞蟻很可憐呀。」

女孩哀求著。

「世界上更悲慘的事情還多著呢。」

「我爸爸說過，不尊重生命就等於不尊重自己。」

「妳爸爸真不講道理啊。難道他無意中就沒有踩死過螞蟻嗎？如果說沒有的話，那肯定是他在騙妳。妳覺得為什麼螞蟻的數量有那麼多？因為就算少了幾千、數萬隻也不會影響到它們繁衍後代。絕大多數螞蟻生存的目的就是為了犧牲。」

男孩效仿大人的語氣，說出一大串道理。

「我不太懂這麼複雜的東西……」

「既然妳不懂，那就麻煩妳離我遠點。」

「不過，欺負螞蟻果然是不對的。」

女孩依舊一副認真的表情。

這次輪到男孩徹底啞口無言。他無奈地扔掉樹枝，一屁股坐在身後的長椅上。

「真掃興，不玩了。」

「要是覺得孤單的話，為什麼不去找朋友呢？」

女孩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

「沒差啦。我不需要朋友，有家人就足夠了。」

「你沒有朋友嗎？」

「當然沒有。」

「既然如此……那，不如我陪你一起玩吧。」

女孩露出颯爽的笑容，兩隻小手躲在腰後，白色的連衣裙隨著輕風飄曳。

「妳在開玩笑嗎？」

這時，男孩才發現自己的臉頰有些紅潤。

「我的名字叫夏澄欣。你可以叫我小欣。你呢？」

「我？」

「嗯，名字喔。」

男孩幾乎沒有和母親以外的女生正經說過話，他有些困惑地撓了撓頭。

「那個……」

結果，男孩就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般，只能發出結結巴巴的聲音。

「沒想到你很容易害羞耶。」

女孩傾著頭靠近一步，開朗的聲音繚繞在男孩喧囂的心中。

「才、才沒有，我叫……」

沒有任何轉場便立即切入下一幕場景。

飢腸轆轆的男孩，捲縮在空地的廢棄大型水泥管裡。這裡沒有直曬的陽光，是個陰涼的好去處。仔細一瞧，男孩和同齡人比起來顯得有些過於瘦嶙了。

因為母親受了點傷，所以今天沒人能為男孩準備餐食。家中僅剩的麵包完全不足以飽腹，更沒有豐富的營養價值可言。要想忍耐飢餓，什麼都不做是最有效的辦法。冬眠的動物身上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男孩漸漸已經習慣。

「你一個人躲在這裡做什麼？」

女孩的頭從上方探進來，垂落而下的秀髮宛如黑色的紗織布簾。

「今天我沒有心情陪妳玩。」

「生病了嗎？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耶。」

女孩沿著水泥管跳下，彎下身子擠進去，匍匐朝男孩身邊湊近。

「既然有這種閒情，妳應該去做點更有意義的事。」

「沒事的，離上繪畫班還有一段時間。你真的不要緊嗎？」

「沒事的，這點程度的小事忍耐一下就過去了。」

嘴上雖這麼說，肚子卻誠實地發出「咕嚕咕嚕」的悲鳴聲。

「嚇死我了，原來是肚子餓了呀。」

「是妳的錯覺。」

「為什麼不好好吃飯呢？」

「……因為，我在減肥。」

男孩不能在女孩面前說出真相。

「哈哈，別撒這種一眼就能識破的謊話嘛。」

女孩噗嗤地笑了起來。

「反正和妳沒關係啦。」

男孩有些賭氣，低聲抱怨著。

「對了，我正好帶了些便當，要吃嗎？」

女孩沒有繼續多問，而是從隨身背囊裡拿出一個精緻的便當盒。打開來，裡面裝著的是被切成適合一口吃下去的三明治。緊盯著食物的男孩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妳在各種意義上是笨蛋嗎？」

「好過分，叫別人笨蛋的人才是笨蛋呢。」

女孩吐了吐舌頭，順手拿出一塊三明治遞給男孩。

「那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真是的，難道現在我們還不算是朋友嗎？」

她嘆了口氣，一副真傷腦筋的模樣。

「很可惜，我的家庭並不富裕。沒有什麼好貪圖的。」

「沒有這回事啦。」

「我知道了。是食物裡面加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來整蠱我吧？」

「啊啊，既然你這麼不願意吃，我就收走了喔。」

女孩作勢準備收回便當盒。

「不，等等。」

男孩突然制止女孩，表情略顯僵硬。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出剛才那番話，明明心理完全不是這麼想的。

「嗯~？」

「是我不好。可以給我嘗一下嗎？」

「一開始這樣不就好了嘛，來。」

女孩心滿意足地將三明治遞給男孩。男孩二話不說吃下去。食材的味道雖然很普通，但感動得他快要落淚了。

「真的有這麼好吃嗎？」

「嗯，好吃！」

「謝謝你喔。其實我對自己做的便當沒什麼自信。不過你喜歡就好。」

也許，令男孩感動的並非三明治的味道，而是另外的某種東西。

那是一種猶如溫暖的春風般，從隙間吹拂而過的感情。男孩至今為止從來沒有追求過什麼，然而此刻他卻開始盼望起明天能有機會與女孩見面。

小心翼翼埋在心中，一個小小的期待。

連一時落下帷幕的時間都沒有。場景緊接著來到錯綜複雜的街道。

「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女孩嘟嚷著問道。

穿過商店林立的街口，爬上簡陋、瓦碎拼湊而成的石製階梯。男孩帶著女孩來到了熟悉的地方。雖然離市中心不遠，卻幾乎沒有人經過。兩旁聳立的牆壁將道路與燦爛的陽光隔開。加上陰濕的空氣，無不為狹隘的空間抹上一層淡薄的惆悵感。

「噓，小聲點，妳仔細聽。」

男孩知道女孩在害怕。不過跟接下來的感動比起，這點恐懼根本不算什麼。平時總是抱怨炫耀行為的男孩，也沒料到自己會和女孩分享這些。

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渴望分享的憧憬。哪怕無法獲得任何回報，也是一種慰藉的討求。

「啊，我聽到音樂的聲音。」

女孩閉上眼睛傾聽。

「來，快跟我來。」

男孩拉著女孩的手，在一間店鋪的窗櫃前停下腳步。窗前的玻璃似乎已經氧化許久，外觀上變得朦朧不清，四周佈滿無數條白紋蝕刻。要稍微湊近一點，不然無法窺見店內的模樣。裡面堆滿各種各樣的雜物，如果沒有門外的招牌，任誰也猜不出這是一間唱片行。

「這裡的秘密我只告訴給妳一人喔，妳看。」

吸引著男孩的不僅僅是店鋪本身，還有另一樣特別的珍品。

「黑乎乎的，裡面什麼也看不見耶。」

「往左邊一點，音樂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男孩指著角落，恨不得將手也伸進去。

「好奇怪的箱子，上面那個好像樂團會出現的大喇叭喔。那是什麼東西？」

「那是手搖式留聲機，現在已經不多見了呢。最神奇的地方是，它完全不需要用電力，是純靠上緊發條來運作的機械結構。」

男孩得意洋洋地說道。

「只要放入黑膠唱片，轉動握把，唱針讀取碟片收錄的溝槽並轉換成聲音。以前上流社會都是這樣聽音樂的。等我長大賺到錢後，我也要買一臺放在家裡。」

「我不太懂這些。不過聽起來很神奇呀。」

女孩露出驚奇的神情。

「沒什麼大不了的。」

儘管男孩裝作面無表情，內心卻十分滿足。

「要不要一起進去看看？」

「別這樣，我們只是小孩子，一定會被趕出去的。」

男孩趕忙拉住她。

「不問問怎麼知道？」

「站在外面又不是看不見，而且人家原本是做生意的……」

「那我先進去嘍。」

「等、等一下啦！」

女孩趁男孩不備拉開店鋪的大門。說了一句「打擾了」然後大步邁入。男孩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只能膽怯地跟隨其後。

當女孩說明來意後，平時沉默得讓人覺得不好惹的店主老伯，反而熱情地招呼二人。他那乾癟的嘴中缺了幾顆牙齒，笑起來使人容易聯想起童話裡會出現的怪物。老伯很快又尷尬地遮住嘴，怕是擔心自己的樣貌嚇到孩子們吧。

老伯毫不吝嗇展示出留聲機和珍藏的唱片。男孩剛開始有些畏縮，但很快便擺弄得不亦樂乎。女孩在一旁溫柔地微笑著，沒有多說什麼。臨走前，老伯還從陳年鐵罐裡拿出幾顆嶄新的薄荷糖硬塞給二人。

沁心涼的薄荷糖在口中散開。兩人沿著河岸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看，店長爺爺一點也不兇嘛。」

女孩撐直雙手，用走平衡木的姿勢在矮石墩間跳上跳下。

「嗯。」

遠眺著河對岸的男孩，突然有些失落。明明剛才是那麼地快樂，心情一不小心踩空跌入井底。

「有趣嗎？」

「嗯，很開心呢。下次還能再去就好了。」

為了不讓女孩擔心，男孩強顏笑了出來。

「很可惜沒有下次了。」

「咦？」

男孩發出驚愕。

「因為那家店已經消失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將一切摧毀了。無論是店長爺爺，還是留聲機、唱片或堆積如山的雜亂商品，都被無情的大火所吞噬。你一定還記得，而且記得十分清楚。」

「那為什麼……」

女孩的話讓「我」陷入沉思。

「大家總是試圖遺忘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因為大腦就是這樣的結構。這並沒有什麼錯。別害怕，有我在這裡。不必強迫自己去鑽牛角尖。很難受嗎？讓你回想起這些片段，對不起吶……」

視野如拼圖般逐漸剝落，重新拼湊出深冬的夜晚。

這裡是……

刺骨的寒氣蔓延在咽喉之中，我意識到這裡是置身的現實，也可能是夢境的另一種延伸。

音樂消泯之際，耳中傳來的是雜訊般的尖銳聲響。我取下耳機，以為隨身聽壞掉了，不過發現原來是電量用盡。為什麼會聽到奇怪的聲音呢？現在聽不到了，所以我沒再去多想。

我朝四周望了望，街道上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手錶指向的時間為凌晨。自己是什麼時候跑來這裡的呢？記不太清楚了，不如說連出門的記憶都沒有。我掏了掏身上的口袋，除了隨身聽、一些零錢和鑰匙外，其他什麼也沒帶。

回家吧……一想到這裡的時候，我瞬間意識到自己是潛在的嫌疑犯。現在回家剛好撞上警察該怎麼辦？一介高中生深夜在大街上閒逛，想必一定心裡有鬼吧。我不敢想像再次被警察盤問可能性，畢竟完美犯罪跟自己的蠢行完全扯不上邊。

恐怕警方的會面說不定是刻意安排的陷阱，為了收集我的頭髮樣本進行DNA化驗，從而蒐集真兇的關鍵證據。待逮捕令下達，就能立即將心腸歹毒的我捉拿歸案。真見鬼，越想越不妙了。

頭好痛，總之先找處地方落腳才行。

在二十四小時經營的速食店過夜可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醒來的時候是清晨，實際上沒睡多久。腦袋像灌了鉛般沉重，意識也迷迷糊糊的。更壞的還是被店員用掃帚推醒的。我被粗魯地攆了出去，店家準備接待早晨第一批客人了。

獨自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之中。周圍冷冷清清的，唯有車站附近人滿為患。遠遠望去，站臺上年輕的職員慵懶地打著哈欠，馬上就被旁邊應該是前輩的中年人訓斥了一頓。有人在候車期間閱讀經濟日報，有人緊盯著月臺的列車即時資訊。宛如永不停息的鐘擺一樣，各自都在為自己或家庭而碌碌奔波著。雖然離成功尚遠，卻沒有淪落到失敗的地步。我永遠無法成為其中一分子了。

車站旁偶爾能見著不少聚集的流浪漢。一到通勤繁忙時段，他們如同禽獸般蕭然散去，消失在各個街頭巷角。

話說回來，社會對弱勢群體的關懷真微薄啊。儘管有各種各樣的社會福利，周圍都有專門收容無業遊民的機構。但是對於受恩惠的人而言，不是應該首先讓他們感受到自己和其他人是對等的嗎？無論是多麼卑微的丑角，也希望得到應有的尊重。正如體現古人所言「不食嗟來之食」般，選擇流浪生活或許是他們對冷漠社會的一種無聲抗爭。

以上全都是以逃避為前提的措辭。真想要改變生活的話，以自己的力量拼搏才是唯一的正解。我便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為了掩飾自己與他人之間的微妙差異，我選擇像普通人一樣追求平穩的生活。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殺人怎麼想都不是正解，你是蠢蛋吧？把至今為止的努力全部付之一炬。為什麼會如此愚昧呢？

我在車站的洗手間內洗了把臉。肌膚接觸到冷水急速收縮，渾身打了個寒顫後，我總算清醒了一點。

車站的報時鐘在整點響起，說起來都這個時間了，再不去準備不然上學會遲到的……等一下，現在還有上學的必要嗎？一如既往的日常好像與自己漸行漸遠，頃刻間變成迷霧中遙不可及的浮標。

「妳有話想對我說嗎？」

鏡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你終於注意到我了呢。」

不知為何，小欣還是記憶中孩童的樣貌。幻覺大概沒有邏輯可言吧。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不如想些開心的事情吧。」

「演員可以揣摩飾演角色的心思，可是角色卻無法跳脫演員的框架。算了，說這些反正妳也聽不懂。」

「繼續悲觀下去，只會浪費難得的大晴天呀。一起來玩遊戲吧。」

「遊戲？」

「像以前一樣捉迷藏的遊戲。由我來當鬼。」

她天真無邪地嘟起小圓臉。

「少來了，和妳玩遊戲根本沒有勝負可言。再說我說不定已經被警察認定是嫌疑犯，怎麼可能大搖大擺在街上晃悠。」

「那，接下來打算做些什麼呢？」

「接下來呢……」

我默默複述了一遍。

「還沒想好嗎？」

她那稚嫩的語氣讓人焦慮，我不太擅長應付小孩。

「要逃走，總之要先逃離這座城市再說。」

「這不就和捉迷藏很像嘛。」

「不是的，在性質上是不同的概念。」

「不一樣嗎？」

「嗯。」

「我能跟著你嗎？」

「隨便妳。」

我撓了撓瘙癢難耐的頭髮，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拒絕的選項。

「太棒啦~」

她高興地跳了起來。

「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件事很在意。」

「是什麼事？」

「因為是難言之隱，所以不能告訴妳。」

不是我不願告訴小欣，而是我不能告訴她。我有種預感，假如現在說出來的話，就連腦海中的她也會棄自己而去。漫長的旅途總得有個伴侶，哪怕是什麼也不說，只要站在身邊就好。看樣子終歸耐不住寂寞的人是我啊。

「好狡猾呀。」

她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我開始有些心虛。

「抱歉，讓妳忍受我的自私很辛苦吧？」

小欣沒有回答，而是對我相視一笑。

我緊盯著手錶迅速來到河岸邊。以便提前躲在街口的轉角處。邁開雙腿讓身體逐漸發熱，總算能暫時與冬季的酷寒抗衡，不過之後大汗淋漓的代價比較慘重就是了。

「跑這麼快不累嗎？」

小欣拽著我的衣角，滿臉擔心地問道。

「哈啊、哈啊……別擔心，小聲一點。」

「那邊有人走過來了耶。」

一個身穿學生制服的少女從遠處走來。除了少女以外，沒有人會特意繞這條遠道去學校。

「哇，好漂亮的大姊姊喔。」

我默不作聲。

「她是大哥哥的朋友嗎？」

「曾經……算是吧。噓，快躲起來。」

我忙躲進附近的灌木叢中。雖然從這邊角度看起來十分蹩腳，但足以避開少女的視線。

「你們在玩捉迷藏嗎？」

「我們現在不再是朋友了，而且我沒有臉去見她。」

「為什麼？」

「原因不重要，反正結果就是這樣。」

「很奇怪耶，既然你們算是朋友的話，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吧？喂，那邊的大姊姊~」

小欣沒顧及我的勸阻就衝了出去。我想攔住她，自己卻不慎從灌木叢一溜煙滾出來。

「欸，小宏？」

少女不可能聽不到這般動靜。

糟糕，最壞的情況發生了。我到底在幹什麼啊？竟然被自己的分身弄得暈頭轉向。

「不，妳認錯人了。」

我趕忙轉過身背對著她。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的衣服……」

「我得走了。」

我撒腿朝反方向衝刺了起來。沿路上無邊際的矮石墩不斷打亂步伐節奏，我絆絆磕磕地跑向前……等等，好像是後方來著？總之，只要沒跌倒就不能停下腳步。

「等等，小宏！我有話想……」

呼喊聲愈來愈遠，不再掀起漣漪的湖面終於趨向平靜。原諒我這個不成器的傢伙吧，只能為妳做到這種程度的事情。

雙腳驟然發麻，直覺上應該跑了很長一段路。我本來就沒什麼運動神經，更不用說連續透支體力的結果。全身的血管感覺幾乎快要破裂，不倚靠在牆邊恐怕會就這樣昏倒過去。經過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稍微有些觸目，我逐漸停下腳步，將腦袋儘可能地縮回衣領。

「好不容易幫你創造的機會耶，真的不用打聲招呼嗎？」

躲進小巷歇口氣的時候，小欣彷彿原本就在那裡一樣出現在眼前。

「這樣就行了……」

喉嚨發出的聲音近似哀嚎。

「僅僅是看一眼就滿足了嗎？」

「是啊，滿足了呢。」

我深深喘了一口氣後，視野豁達了許多。

「你喜歡大姊姊嗎？」

「嗯，不過這是不可以的事情。」

「不會又是難言之隱吧？」

「真聰明，這次被妳猜中了。」

我緩緩抬起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嘿嘿，被誇獎了耶~」

小欣輕瞇著眼睛，笑得很開心。心快要融化大概是現在體會到的感覺。或許，一切不過是邊緣葉在興趣使然下開的惡劣玩笑，不然就是對男孩降下的天罰。無論是哪種都與我無關了。

「好無聊喔，快說點什麼呀。」

小欣的聲音讓我重新聚焦視線。

「啊，抱歉。」

孤零零的小傢伙，能和她說話的人只有我了。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這個嘛，我想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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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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