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神選者
他是誰?不得不說,這真是個好問題。
「你知道的,一名來自赫德提力亞大學的地質研究員。」生田斗真伸手抓了抓眉峰上緣,又低下頭,「或者,你想問的是我的聽覺問題?在我回答之前,我也想問──你是誰?」
恩狄米翁獵人以不變的表情看著他。「你知道的,一個獵人。」他照樣造句。
「出沒於禁獵區的獵人?」
「看來你的確不了解恩狄米翁大陸,禁獵區並不是人口禁制區。你看見過我在附近射殺任何動物嗎?潛入迷銫森林的異鄉人。」
的確,這個獵人只出手救治了捕獸夾上的一隻雄鹿和一個男人,生田斗真沒有看到他扣下獵槍扳機,就連小屋裡的餐點,都找不到一點新鮮畜肉。
「你聽得見其他人聽不見的聲音。」獵人再度說,「除了你,克羅洛星球還有別人也是這樣的嗎?」
生田少校抬頭正視他的眼睛。黑色、清澈的瞳孔深處閃著好奇的光。他想起,也許自己十二歲時,站在那些戴著面具的人面前,也曾經露出同樣的眼神。
這一次,大概不能算是總部的疏失。大概連「他們」都不會知道迷銫之森裡還有一個。
他的回答令自己無比訝異。「克羅洛星球和其他副本星球都有,人數不多……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亞底米星有同樣的人。」照理說,他不該如此據實以對,但是他沒有辦法不說。因為他明白,他明白那種跡近絕望的孤寂感,好像隻身存留在荒蕪的宇宙裡,眼睜睜看著一個一個恆星系滅絕、亮起。
一種守望者的孤寂。
「在十二歲以前,我也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生田斗真接著說,「直到『他們』找到我──那些跟我們一樣的人。他們告訴我,我們叫『神選者』。一個優越感十足的名字,不是嗎?」
恩狄米翁獵人仍然看著他。「為什麼?」
這個問題甚至不成句子,只是一個缺乏主題的疑問詞,但生田斗真知道他想問什麼,因為他自己也開口問過那些人。
「啊,說來話長……」他覺得自己的回答比當年的「他們」要親切多了。「在此之前,你不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獵人皺起眉頭,似乎猶豫了片刻。「山下──智久。」
他念出自己名字的態度彷彿很陌生,這使生田斗真有些懷疑是不是他臨時編造出來的。
以臨時起意的命名來說,這名字也真是無趣透頂了。
「山下。」生田少校立刻直呼他人姓氏。「我說過你一定是『選民』的後代吧,我的直覺肯定沒錯,因為『神選者』正是諾亞計畫的意外。」
說到這裡,他按著膝站起來,並揮手拒絕了作勢上前幫忙的人。
山下智久還在等他這話的下文。「諾亞計畫,然後呢?」
「然後……我的肚子餓了。」厚臉皮的客人摸著肚皮回答。
玉米麥片粥的味道比黃油麵包寡淡,幸虧獵人還煎了幾片培根和四顆雞蛋,沖了一壺紅茶。生田斗真有點懷疑,「森林裡還有人養蛋雞?」
「市場經濟啊,科學家先生。有人吃蛋自然就有人養雞,月神的老鷹和狗一天得吃上幾千個蛋,更別說現在是狩獵月了,要不是劃了禁獵區,那些滴著口水的獵犬能連蜘蛛網上的死蒼蠅都吃得一乾二淨。」
「你……聽起來好像不怎麼喜歡月神部隊?」生田少校試探性地發問,他對這個獵人的身份還是有點半信半疑。
「這片大陸上有任何人喜歡他們嗎?喔,除了他們自己。」山下智久用叉子把蛋戳進自己的碟子裡。「更何況,那種聲音真是能吵死人。」他吞下半個蛋,指指耳朵。「好了,你繼續講諾亞計畫和我們的關係吧。」
這個野蠻人果然缺乏基本禮儀。生田斗真本想嘲諷他的命令句式,不過嘴裡還嚼著獵人煎的香脆培根,便姑且忍了下去。
諾亞計畫中,進行首批人類移民的同時也暗自做了基因篩選工作,這件事現在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在選定的幾個副本星球上,進行的移民活動成功率不一。有終歸死寂的全軍覆沒案例,也有生態繁衍順利如亞底米星的例子;而各種先天條件最近似母星的克羅洛星球則成了最成功的副本星。
據說,最後一批撤離母星的星際政府工作人員,抵達克羅洛時,為那有如完美復刻本的風景而潸然淚下。
「雖然說『選民』是自願參與移民實驗的人,但是基因篩選的秘密作業還是飽受爭議。」生田斗真舉手示意對方安靜。「實際上,這不過是項用來分散輿論注意力的假爭論。目前,各副本星球上,留存的『選民』血統非常稀薄。」
山下智久還是忍不住開口。「稀薄?除了極少數副本之外,諾亞計劃的移民人口存活率可是很高的……」
「存活率很高?還是繁殖力很強?」
獵人摸著下巴,微微歪著頭,似乎正在考慮。存活和繁殖……那確實是代表兩種驅力的兩個問題。
「諾亞計畫的問題就在於實驗時間太長了,長到人類的基因已經隨著環境出現了變化。到了中期階段,副本星上的居民和母星的人已經有所不同……雖然只是部份差異,比如說:夜視能力,或者,聽覺辨識頻率的範圍。」
10.木馬計畫
聽覺辨識頻率的範圍。故事看來終於進入關鍵部份,山下智久讓來自克羅洛的地質學家接著說下去。盤子裡剩餘的培根都涼了。
相對來說,留在母星上的人類只保有相形退化的感官機能,儘管在基因醫學發展下,母星人擁有比副本星人更長的壽命。
「這種先天差異讓計畫中樞的高層感覺到威脅。」生田斗真說,「但是諾亞計畫不能停止,因為他們需要副本星球,作為全面移民的後備基地。」
「星際開拓史教科書裡有的內容,就不用你講解了,地質學家先生。請說重點。」恩狄米翁獵人打斷他。
總部不實資料勘誤之……多少來著?恩狄米翁大陸的基礎教育普及率看來比官方資料記載的數字要高多了,一個森林裡的獵人也讀過星際開拓史。這個科目在克羅洛星和自由貿易基地可是學院選修課。
正考慮要不要問幾個失禮的私人問題,野蠻人拿小茶匙敲著桌面,示意催促。
說重點就說重點。「於是,中樞人士決定隱瞞這件事實,宣佈開放新移民進入副本星球,並且再次暗中進行秘密計畫──」他伸出攤開的手掌,要獵人別插嘴。「二次移民計畫曾經忽然暫停,因為新的移民者帶來了母星上的病原體,而那些病原體只對副本星人起作用。這是大規模移民時經常會發生的事,並不足為奇。」
「你是說,星際政府隱瞞了大規模流行疾病事件?」
生田斗真搖搖頭。「沒有疾病,也沒有大規模流行。因為星際政府立刻研發出疫苗,緊急派送到各副本星。」
「噢,特洛伊木馬。原來陰謀不是病原體,而是疫苗。」
雖說是野蠻人,不過頭腦似乎還不壞。「使人類胚胎存活率下降的基因醫學疫苗,加上鼓勵與二次移民通婚的政策,」生田少校扳動兩根手指,「副本星球的人種優勢幾乎完全被抹除了,就連一開始篩選基因的秘密實驗都給埋藏了起來。」
「幾乎。」獵人捉住了關鍵字,「不是全部。至少有兩個例外坐在這裡,看起來跟別的人沒有兩樣,還能吃雞蛋。」
和其他人大概還是不太一樣的。因為他們同時轉頭望向半掩的羽板窗,窗外遠遠傳來「月神之鷹」出動的聲音。
「今天沒有多少隻,」山下智久起身關上窗板。「大概是例行巡邏。」
斗真頓了一下,才明白那個數量詞指的是螺旋槳直昇機。他用拿杯子的動作掩飾臉上的笑意。
午後的例行空中巡邏,這點倒值得記下來。
「你的故事很有趣。」獵人把已經濃得過份的溫紅茶倒進客人的杯子裡,遞過糖罐。「無意冒犯。可是我很好奇,知道這些事的你,真的是地質研究員嗎?」
「我會知道這些說法,那是因為我是『他們』的一份子。」生田少校平靜地說。
山下智久察覺到了,這人不喜歡用「神選者」這個詞彙。他跟著啜飲有點苦澀的紅茶,面帶微笑。「那『他們』存在的理由是什麼。既然辛辛苦苦地尋找倖存的成員,卻又任憑你在大學擔任一個地質研究員?對於秘密組織來說,這種方針簡直不知所謂。」
「擔任地質研究員有什麼不好?」生田少校極投入地反駁。「我不就因此而找到你了嗎?」
話說出口,他才覺得有點尷尬,血液有往頸部以上集中的趨勢。
獵人視若無睹地走到他身邊,「與其說是你找到我,還不如說你被不知道哪個無法無天的獵戶捉住了吧。是我找到你才對。」
生田斗真看著野蠻人蹲下去,正準備好好強詞奪理一番,卻被對方輕輕握住了腳踝,像被握住弱點的阿基里斯一樣動彈不得。山下智久把他的腳放在自己膝上,慎重地拆開繃帶。「讓我看看傷口,外面那位的腳已經好了。」大概說的是鹿。
斗真沒試過被人那樣仔細而輕柔地撫摸小腿,也許一般來說感覺就是這麼……古怪而舒服……令人呼吸為之滯重。
聽覺跟他一樣靈敏的人也察覺了。
山下智久抬起頭看他,他迅速別開臉。
然而山下接著問:「你是同性戀?」問得那麼直接而真誠。
生田斗真想踩他的膝蓋,如果此刻右腳能有力氣,而且他不是握著自己的阿基里斯腱的話。「……你從哪裡學來這麼過時的生僻字?」不知幾百個紀元以前,母星社會便已不再使用固定的性取向為人類個體貼標籤了。當代的正確觀念是:慾望取向是流動的,沒有好壞優劣正異常之分。
說是生僻字,他自己還不是清楚得很嗎?「人類史辭典上學來的,在『歧視用語』那個分類。我想你應該很熟悉……噢,我說的是『歧視用語』,不是『同性戀』。」
又不是野蠻人,生田少校當然不會使用歧視語。「……我還沒有上過男人的床。」
山下智久沒有出聲反駁,他只是轉過頭,望著小屋裡那張睡床。
11. 說謊的門徒
「我說『上床』不是指表面上那個意思!」雖然理直氣壯,但生田斗真的臉頰微微發熱。
「表示性交的隱喻,這我懂。」山下托著他的腳跟,低頭察看傷處,手勢輕柔得像握著一團羊毛──而腳跟主人的觸覺,恰似被羊毛裹著一般,溫暖而輕盈,帶點纖細的刺激。
矛盾的野蠻人,有這樣溫柔的左手,說話卻毫不修飾。生田少校盯著獵人的頭髮,他的頭髮還沒有全乾,耳際的髮梢微微沁著水珠,沾在光滑的小麥色肌膚上,看起來……
十分色情。
生田少校正驚異於自己跳脫尋常範疇的思路時,山下突然鬆手放下他的腳踝。沒有施力的腳跟直接踏在地上,難免牽動結痂中的腿傷。「喂,你也小心一點啊!」
「癒合得不錯,明天就會好了。」山下智久站起來,拿了條乾淨毛巾擦手,臉上沒什麼表情。可看在生田眼裡,他的姿態、動作、言詞,全是鮮明的挑釁。這人若非是同類,他肯定要發頓脾氣。
「我再問你一次,最後一次。」獵人把毛巾掛回原處。「你是誰?到這裡來,只因為你是赫德提力亞大學的地質研究員,或者,和『神選者』有關?」
第三次。生田斗真莫名想起『雞鳴之前,彼得三次不認主』的聖經典故。但他不是門徒,Thalamus委員會更不是什麼基督救主。「我來這裡和『神選者』沒有一點關係。我說過了,他們甚至不知道亞底米星也有。」
他沒有說謊,這趟任務確實與他們無關,他甚至不曾向接頭人報告。
山下審視他的臉,點點頭。「話說回來,他們為什麼會認定亞底米星沒有倖存的『選民』後裔?既然這裡也算是副本星球的成功範例之一,那麼或多或少,總有像我這樣的人存在。」
生田沉默了幾秒,他猶豫著,不知道那些話該不該說。「接下來的話,你可以當作謠言聽,因為這個版本的歷史並不存在於任何官方記載──」他喝掉杯底那口濃得像草藥的紅茶。「亞底米星非常特殊。當初的基因醫學疫苗,送抵這裡的時候,被一位醫師察覺成份有問題,他聯合了當地的人,對星際政府發動抵制。起初只是消極地反抗強制接種疫苗,但是,隨著星際政府派出武裝部隊接管傳染病控制部門,反抗行動也變得越來越激烈。」
「星際政府不得不派出正規軍鎮壓亞底米的民兵部隊,」山下替他把話接下去,「在這座星球上,發生過真正的種族滅絕事件,幾乎沒有純種的原生移民在那場屠殺後留下來。然而,極少數殘存的民兵潛入衛星監控的死角中,佔領了迷銫森林,至今他們仍然自稱為:月神之鷹和月神之犬──這段被隱藏的歷史,對住在迷銫之森裡的人來說,才是正史啊。」
生田斗真扁著嘴,把壺底的殘茶也倒進杯子裡。「原來你知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總部不實資料勘誤之N:建議重新評估該行星內部之教育普及與信賴程度。
「那讓我再明知故問一回吧。」山下智久打開餐檯下的抽屜,從中摸出一塊銀黑色帶光澤的石頭。「你一定知道這是什麼礦物,對吧?地質學家先生。」
生田不動聲色接過他手裡的礦石,掂了掂重量。「鎳礦,看顏色,共生鉑系金屬元素,還算值幾個錢。未拋光,有風化的痕跡,應該出自外露礦床;混雜石英結晶,出自沈積岩層吧。再分析下去,沒有器材可行不通。我的專長不是經濟地質學領域啊。」
獵人看著他,神色平常,也不知這番鑑定是否出乎他意料──為他偽造身份的Thalamus委員會並不是一群白痴,生田少校當年真是主修地質學的。
山下把礦石放回抽屜裡。生田很好奇抽屜裡還有些什麼,稍微伸長了脖子往裡望,正好給回過頭的人逮著正著。「你的專長是什麼?」
「地史學,也就是歷史地質學。」生田說。「這個紅茶可以回沖一下吧?」他毫不客氣地指著茶壺。「還有,你茶葉放得太多了,你看,壺蓋都浮起來了。」真是個不講究生活細節的野蠻人。
12. 神無之月
「記住,一壺份量的茶葉只需要這麼多。」恩狄米翁獵人拎著剛燒開的水壺回來,被迫接受客人的一對一紅茶沖泡教學。生田斗真量了兩湯匙茶葉放進壺裡,對自己正在做的事也有點疑惑。窩在這地方教野蠻人喝茶,這究竟算怎麼回事呢?報告上該怎麼寫才好……
話說回來,坐在他對面的人更加疑點重重:理應過著清貧生活的獵人,喝的是新鮮的罐裝高級茶葉,而且還用那種浪費的份量沖泡……更別提他身為獵人卻住在禁獵區裡的事了。
「狩獵月。」茶葉在熱水裡舒展開的同時,生田想起來該從何打聽。「現在不是狩獵月嗎?作為一個獵人,你這時候住在禁獵區裡……」他禮貌地打住,沒下任何評判,等著獵人的回應。
山下智久不負他所望,把這話題接了下去。「在這裡叫神無月。狩獵月是鎮上農家的說法,森林裡的人叫這個月份神無月。只有在禁獵區──」他的話像被截斷似的,生生停在半空。
「在禁獵區這裡,怎樣?」生田斗真撈起壺裡的濾茶器,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追問。
獵人抬手揉了揉鼻翼,才繼續說:「只有這兒還能保有一絲寧靜。其他地方全擠滿了種完莊稼還趕著來獵兔、獵雉雞、獵鹿的人,圍獵時被煙硝味殺死的豪豬比被獵槍打死的還要多。」他盯著壺蓋裡的紅茶茶湯,生硬地轉了話題:「這樣就好了嗎?」
生田斗真刪掉了「泡太久會釋出過多的單寧酸」、「茶色必須保持澄清」之類的談話選項,只點點頭,「這樣就可以了。」他是打算延伸對方亟欲中斷的話題。「『神無月』這個說法的來歷,我正好知道呢。來自母星上,古日本的神話體系。神無之月,八百萬神齊聚出雲國,因此出雲之外其餘各地稱十月為神無月。」說到這裡,有細微的異樣感在他腦海中一閃即逝。有什麼奇怪之處,到底是什麼呢?
「原來如此。」山下智久啜了口沒加糖的紅茶。「有道理,森林裡的人,有很多和我一樣,帶著日本姓氏的。」
生田少校盯著他的眼睛,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偽裝。熟知星際開拓史的人,會不知道當地的月份名稱由來嗎?難以判斷,截至目前為止的了解,這人的知識似乎毫無系統,像個知性趣味上的極端偏食者。
「你一直住在森林裡,這裡有學校嗎?」地質學者發出了人口統計學方面的問題。
獵人瞪大了眼睛,猛然放下茶杯,紅茶溢出來,在桌上印出大半個圓圈。「你看這地方像是有學校的樣子嗎?」
生田斗真看著眼前的野蠻人,正要同情地搖頭。山下卻偏了偏頭,像是想起什麼,「啊,我忘了,你根本沒看過那些鷹和狗的德行。」原來他並不把自己算在內。
「嗯。」為了取得資訊,生田少校只能假意附和,「你的家人也……住在森林裡?」
他以為這是個簡單不過的問題,沒想到,對方聽了,神情一下子變得一片空白,像尊臉上嵌著玻璃珠的漂亮人偶。
「我沒有家人。」在他重複愚蠢的問題之前,人偶回答,語氣又恢復為初識時的冷漠與譏刺。山下說完這句話,站起身,「我得出去一趟。」他披上斗篷,又背著獵槍,走了出去,掩上門。
生田斗真心裡有點想道歉,不過猶豫著沒來得及說。
孤兒,他早該想到的。「神選者」泰半是孤兒,像他這樣出身於普通家庭的人很少。何況這裡是歷經戰爭的亞底米星。戰爭製造孤兒,像瘟疫製造死亡一樣理所當然。
剛剛一閃即逝的不安迷霧,就這樣被瀰漫的歉疚感蓋過了。
13. 猶大之吻
獵人走了,小屋裡安靜得很,偶爾可以聽見森林裡鳴鳥啁啾,夾雜著似遠還近的直昇機引擎聲響。生田少校百無聊賴地重新打量木屋內部,心想,就算他年屆八十,住在這裡恐怕也得無聊得興起鑽研密碼學的念頭,這兒的娛樂未免太有限了。
對,娛樂。他造訪過艾菲斯鎮上的酒吧和圖書館,也在嚮導的家裡看過一場西恩狄米翁風行的戈利球比賽轉播,感覺這地方的人對娛樂的需求和克羅洛星人沒有兩樣。但是這棟小屋裡,別說是家用立體投影設備了,連最起碼的平面投影器也沒看到一台,不知道那個獵人是怎麼跟外界聯絡的呢?就算是山間的避難小屋,也總有個無線電收發器才對。
與世隔絕,倒像是座小修道院哪。想到這裡,他自己笑了起來。修道院必然得放本精裝聖經。這裡沒有書……就算作為獵季暫居之處,也貧乏得出奇。
好奇心一上來,可就沒完沒了了。生田斗真主動偵察過冰箱和食品櫃裡的雜貨,裝有礦石的抽屜深處放著一把上了膛的自動手槍,最近沒有擊發過,槍管十分乾淨,他小心地隔著衣服把手槍放回原處。打開衣櫥,裡頭掛著幾件半新不舊的便裝,衣服上沒有標籤,看來全是手做的。最不尋常的是,生田在這幾個地方都沒有看到錢的蹤跡。就算是他自己,在證件包裡都放了幾張星際通貨以防萬一。
沒有錢,山下怎麼弄來那些新鮮雞蛋?難道森林居民還維持著以物易物的初級經濟模式?
生田少校沒有受過精密的掩護訓練。於是小屋的主人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他趴在床邊,伸手在找床底下依稀可見的一本書。
「可以告訴我你在做什麼嗎?」
左腳上的傷尚未完全癒合的人,只能以右腳為支點,盡快把自己從佈滿灰塵的床底挪出來,隨意坐在地上。「……前天我好像在這裡掉了一枝筆……」假使他是女人,一定會說他掉了耳環;即便耳垂上沒有穿孔,找耳環的藉口聽起來總比找一枝不存在的筆好多了。
「我不記得看過你的筆。」山下智久反駁得很合理。
「……好吧。」謊言裡總得摻上三分真相,聽起來才不像空中城堡般縹緲。生田斗真以無辜的語氣低聲說:「我很無聊。剛剛想起那天脫靴子的時候好像瞄到底下有本書,所以……」
獵人看看他指著的床底,彷彿回想起什麼。「啊,我都忘了。」出人意表地,他微笑起來。難得明朗的笑容,只能說非常眩目。
「我好幾年前偷偷帶來的。」山下走近他身邊,蹲下去,把床底的書撈出來,揚起一陣灰。他一邊搧著空氣,一邊喃喃自語:「哎,打掃做得不徹底,被發現了……」
偷偷帶來?生田斗真瞥了他一眼。一個少年還能偷偷帶什麼東西藏在床底呢?如果是日記或者色情書刊,一般人不會如此大方拿出來和客人分享的,但是這是個野蠻人,所以事情也難說……
恩狄米翁獵人也在地坂上坐下來,拂了拂書皮上的落塵,露出灰色人造皮上的一排陳舊燙金標題。
《魯賓遜漂流記》。
片刻沉默大概讓山下察覺到了什麼。他向身邊的人說,解釋似的:「你一定看過了吧?我現在還是覺得這本書很有趣的。」
生田斗真心中的歉意,比他離開前更深了。對於一個青春期時曾把魯賓遜漂流記偷偷藏在床底下的、在這個世界上舉目無親的同類,他剛剛究竟做了些什麼呢。
他正想說出先前未曾出口的那句「我很抱歉」,卻聽見山下智久先說了出來。
「我很抱歉。」
生田望著他的表情大概有些迷惑不解,使他不得不附加說明:「……剛才的事。是我反應過度了。」
要說迷惑不解,生田斗真接下來的舉動更令自己訝異萬分。他忽然把臉湊過去,靜靜地,吻上那雙道歉的唇。
14. 綠蘋果
豐潤的嘴唇柔軟得一如想像——雖然給予吻的人不願意承認自己想像過——然而對方的反應十分不解風情,或者那根本稱不上是反應,山下智久只是沒有抗拒而已,類似於一株玫瑰沒有抗拒蝴蝶停駐在花蕊上向自己求索花粉。他不敢推進更多,淺吻,不過是唇瓣貼合輕抿罷了。倒是他們的手交疊著按在那本古舊的精裝書上,手臂因意外的碰觸而略顯緊繃,像比親吻更曖昧。
當吻終止,他們彼此沒有眼神接觸。過了幾秒鐘,生田斗真說:「我不是——」
「同性戀?」山下智久先看了他,一邊抬起手背抹了抹嘴唇。
即使在眼前微妙的情境下,這個野蠻人還是能運用最簡略的字眼激怒他。生田少校原本想說的是『我不是一時興起的』,這話立刻被吞回肚子裡去。
「我這輩子吻過的全是女人!」
「顯然,除了我。」恩狄米翁獵人按著膝頭站起來,手裡還夾著那本《魯賓遜漂流記》。
「……請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好吧。」獵人居高臨下看著他,「我就問你兩個問題,請你直接明快地回答,以免我有任何曲解的空間:到昨天為止,你曾經吻過幾個你並不喜歡的人呢?」
生田斗真坐在那裡,憋著一口氣,鼓著臉頰。
「……一個也沒有?」
「我只是不想回答私人問題。」
「那我只好自行曲解你了。」
「三個。」他簡直想不通自己為何要搭理他,明知道對話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
「噢,」獵人詫異似地揚起一邊眉毛,又看看他,「三個啊。」不知道是覺得太少還是太多。「那,到現在、這一刻為止──」
生田斗真當然知道山下要問什麼。這人的戀愛智商大約等同於克羅洛星球上的十七歲少女水準。他打斷那問題:「三個。」
當山下智久側過身去,留下單邊酒渦露出破綻的時候,生田斗真想自己的戀愛智商頂多也就是個十八歲少年吧,因為他察覺自己也忍不住微笑。
「所以我完全沒有曲解你。」
生田斗真嘆了口氣,「唉,你能夠多安靜一會兒嗎?」
直到吃晚餐的時候,山下智久都很安靜。
生田斗真覺得麵包刀擦過瓷盤的聲音嘈雜得嚇人。「倒也不需要這麼安靜。」這個人實在太極端了。
「反正我在這裡本來也沒有人能說話,」山下對著奶油蘑菇湯說。「我習慣了。」
生田想他們需要正常一點的對話,否則天曉得還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這裡,我說禁獵區裡,沒有多少人住吧?」
一瞬間,獵人彷彿再次露出警醒的眼神,「嗯?」
「除了『月神之鷹』什麼的,這附近很安靜啊。」確實想打探消息的人,溫和地說。「在克羅洛住慣了城市,到這兒簡直靜得要鬧耳鳴。」
「是嗎?」山下點點頭,又往盤子裡舀湯。「過了河的上游,右岸靠近邊界的地方還有幾戶人家。」
「噢。」
生田正思索著怎麼把問題轉到基地外圍村落的位置上,卻聽見對方問:「赫德提力亞市,是什麼樣子的?」
他旋即記起自己赫德提力亞大學研究員的身份。「克羅洛的早期開發區、第二大城,還有些移民初期的歷史遺跡,北邊有火山地形和地熱資源……」
所幸,對方果然並不想探究地質學上的細節。「漂亮嗎?那個地方。」問話的人眼睛裡閃閃發亮,像一隻對世界無比好奇的仔貓。
「怎麼說呢?」他又內疚起來,其實他也就因公去那裡出差過兩次而已。「有很多立體高層建築和通道,山坡上也全是住宅,跟這裡很不一樣。」
「你工作的大學呢?」
「就……跟別的大學沒有什麼兩樣啊,比聖艾菲斯學院大十倍左右吧。」生田少校擠出兩聲乾笑想打混過去。
「我沒有去過。」山下說。
他指的當然是艾菲斯鎮上那個社區大學,而不是赫德提力亞大學。生田斗真想也沒想,便說:「怎麼會?離這裡又不遠。那是迷銫森林周遭唯一的學院了吧。」
山下沒回答,只是微笑。說不上來為什麼,生田忽然有點害怕他臉上會出現下午那種空洞的表情。
他忘了,隱蔽的森林民是絕少到鎮上去的。大概是這念頭反映到他的臉上了,獵人收起微笑。
「請不要像那些粗魯的恩狄米翁人那樣同情我。」
同情?或許有那樣的成份,但他心中湧現的還有一股難以壓抑的衝動。
「跟我走吧。」他脫口而出。
15. 敬邀誘逃
他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一股衝動,讓自己說出這句邀請對方私奔般的話。意會過來的時候,言詞已經融進沉默的空氣裡,無法提煉收回了。生田斗真想假裝咳嗽,但是恩狄米翁的獵人正注視著他,使他沒辦法把握緊的拳頭移到唇邊作為掩飾。
──這時候追加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他會相信嗎?
「怎麼走?」山下智久平靜地問,就像在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碟麵包。
當然生田少校剛才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技術性的細節:這個野蠻人顯然不可能持有護照。雖然搭乘秘密任務的專機,出入境根本用不著護照,但是他現在還不能透露這些事……
腦子有點混亂,可生田很快給出回答,不願意被看作是信口開河的人。「這附近總有……黑市吧?要不然月神部隊的補給品是怎麼走私進來的?」
山下笑了,「你是傻瓜嗎?一看就是副學者的樣子,到黑市只怕被賣到哪個邊境星去都不知道呢。」
「就算是治安良好的大城市,只要肯花錢,就弄得到偽造的證件。我想這點無論在克羅洛還是亞底米星,都是一樣的。」
他是認真地想要帶他走。他們兩個人都被這番理解嚇了一跳,換作生田斗真看著山下智久,而山下則默禱似地低下頭,看著盤子裡的麵包屑。
「為什麼?」他對著麵包屑說。
「因為……」生田斗真想,天曉得為什麼!他必須繞開那句過份坦率的答案。「因為月神之鷹的振翅聲,對你的耳朵不好。」
獵人抬起頭看他,「再不好,也就是變成普通人那樣。」
「因為這裡簡直是蠻荒之地,加上那些游擊隊──」
「你以為你是來拯救可憐的森林民的偉大使者嗎?」山下打斷他,說話的態度很惡劣。「除了石頭,這裡的事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待在森林裡,為什麼不到鎮上去住,這些事情都跟你無關。對我而言,你不過是個能叫出名字的陌生人而已。」
他沒有反駁。這傢伙說得沒錯,他什麼也不知道,卻一直用外來者的眼光,武斷地評判這裡的生活。
「……因為,我想我大概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了。特別是迷銫森林,拜訪這一趟也就夠了。但我還想再見你。」生田斗真誠實地說。「就是這樣。或許聽起來很突兀吧,可是我沒有浪費時間的餘裕。」
獵人這次沒有再打岔。於是他接著說下去:「接下來我還得去把採集工作完成。不過,回到艾菲斯鎮前,我會到這裡來。到那時候,再告訴我你的決定吧。是不是要跟我回到克羅洛去──你可以在赫德提力亞大學唸書,或者做點什麼。如果真的不喜歡那裡,也還能回來,我不會阻止你的。」說完,他不顧餐桌禮儀,捧起湯碟喝冷掉的濃湯,避免和對面的人眼神交會。
「什麼時候?」山下智久問。「你預計什麼時候回艾菲斯?」
幸好山下追問的不是「『你還想再見我』是什麼意思」,那已經是他所能作出的最大限度的表白了,無法繼續闡述。生田放下湯碟,看著他。「不知道採集的工作會不會順利,慢的話,也許要拖上兩個月;快的話……」他評估任務的目標,「大概也要花上三個星期吧。」
三個星期以後。恩狄米翁獵人垂著眼睛,睫毛掩去了那雙黑瞳裡的光。「在狩獵月結束之後,是霜月。」
生田斗真覺得他的聲音裡帶著沒來由的哀傷,接著想起來,這地方並不像是長住的屋子。「你不是一直在這裡吧?如果到時候沒有碰見的話,我會在這裡等著。」
「嗯。」山下終於直視著他,「在那之前,我會考慮的。」
16. 支線任務
入夜了,初秋的寒意從敞開的窗口滲進小屋裡。外出巡視了一趟回來的獵人,身上披著手織斗篷,斗篷上粗糲的黑白幾何圖紋,使他看起來像隻斂起羽翼歸巢的鷹。他安靜地掛起獵槍和斗篷,走進來,又一蹬坐在窗台上,背對著夜幕中的光之眼。
生田斗真沒朝山下看,就算看了也不能分辨剪影臉上的表情。但是,他猜想,對方肯定正凝視著自己。過了一會兒,判斷那專注的視線仍未移開,他只好闔起手邊的《魯賓遜漂流記》。
他還沒開口,對方先問了:「你一個人住在赫德提力亞市嗎?我是說,沒有家人?」
這時候,生田少校忽然感受到說謊技術的艱難。他猶豫了兩秒,說出實情,「不,我的家人住在克羅洛星的另一側,在盛夏半球上。」至於他其實並不住在克羅洛星,而是星際政府軍事中樞──帕提農人造基地的居民這件事,當然沒有吐實的必要。
即使如此,他心底還是湧現了罪惡感。
──「神選者」大多是孤兒。
所以,他無法反問相同的問題作為交換。
「你是盛夏半球的人?」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心情,山下智久接著追問。
「不,我出生在嚴冬半球,後來家裡才因為父親調任的關係搬到盛夏半球去……」說著,他又因為自己提供了過多不必要的資訊而尷尬起來。
坐在窗邊的人低著頭,好像在思索些什麼。
「你一定也想過吧,我們……」說到一半,山下忽然改口,「像我們這樣的人……暫且稱為『神選者』吧,雖然你看起來不怎麼喜歡這個名字。如果說,『神選者』是當初諾亞計畫中的『選民』殘留的後裔,『神選者』不正和發生在亞底米星的清洗事件有密切的關聯嗎?」
他說得沒有錯。這也正是在生田斗真出發前夕,松本潤話裡暗示的意思。「委員會」的人為何恰巧會挑中他來亞底米執行秘密任務?是他們的資訊暴露了嗎?倘若如松本潤所言,「委員會」裡面潛伏有「神選者」,那麼,選派的流程中究竟有沒有「神選者」的意志發揮作用呢?
生田少校注視著獵人的輪廓。第一次,他以全然平等的視線看著這個野蠻人。
「我總覺得哪裡有點奇怪,剛才出去呼吸過冷空氣,終於想起來。」山下智久說,「你說,組織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亞底米有任何『神選者』存在。但是,迷銫森林裡的反抗軍就是為了當局對於選民後裔的計畫性滅絕而組織起來的。」他轉過頭,望著鑲嵌在葡萄釅酒色調背景中的漆黑森林。
「嗯,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猜到,迷銫森林裡應該有『神選者』存在,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生田斗真幫他說下去,也是對自己釐清線索。
「其中難道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獵人停了一下,好像要他用大腦好好想想。
明確涉及智商的懷疑,使生田少校不得不立即回應,忽略了自己也有些覺得不對勁的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這裡──不是連星際政府的軍隊都沒辦法進入嗎?『神選者』這種秘密組織,就算有意圖,也沒有辦法和亞底米可能存在的人接觸。」
不,不對──
難道,委員會裡的人,委派給他的就是這樣的支線任務:找出亞底米殘存的『神選者』?
他自己也毫無把握。
像是窺見了他露出的破綻一樣,山下牽動唇角微笑了一下。「星際政府軍無法潛入這個地方,可是,赫德提力亞大學卻能夠輕易派一個地質調查員到森林裡來……」
「就我知道的,我被派到這裡工作和『神選者』無關。」生田斗真停下來,又搖了搖頭。這倒不是做戲,他是真的有些迷惑。「說不定……也不是毫無關聯。我只能說,我不知道。在秘密組織裡,我能接觸的只有固定的接頭人,也許主持這次研究的人之中,就有『神選者』。」如同松本少校說的那樣。
「你不知道。」恩狄米翁獵人看著他。
「我不知道。」他凝視回去,幾乎要舉起右手作誓。「再說,天曉得,『神選者』是不是早就派人過來和月神部隊聯絡過了……」
說不定真有這樣的可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生田斗真感覺背上的毛細孔都打開似的,有陣涼意從脊骨溜過,幾乎要流出冷汗。
那麼他的角色算是什麼?一個雙面諜?
這時,對方打斷了他的話。山下智久跳下窗台,俯身向抱著毯子坐在床上的人說:「我希望你……」
溫熱的字句滑過他的耳邊。「沒有對我說謊。」
那一瞬間,比罪惡感更甚的是,生田斗真竟然感到一絲恐怖。他定定神,心想,肯定是情緒被剛才的懷疑心態動搖了,這可不成。
手臂攀上肩頸,輕撫那張美麗的臉,他低聲說,「我沒有理由對你說謊。」聲音溫柔而誠摯。被從腰間抱住,不得不半跪在床上,生田斗真閉上眼睛,領受那個和意料之中一樣粗蠻的,欠缺技巧的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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