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獵殺Artemis - 1-8

1.狩獵月

　在深紫色的夜幕下，他們行走的步伐很快，又把腳步放得很輕，像兩名潛行於停火區邊際的前哨兵。

　「現在是第十三個月，在恩狄米翁大陸上，我們稱豐收月之後的月份為『狩獵月』。」擔任嚮導的矮小男人回頭說。

　生田斗真順著他的手勢，向東側平坦的田野望去，季節大概等同於母星所謂的秋天吧，收割過後的麥田裡只剩下金黃色的短麥稈，被風吹拂著也依然立在田地裡挺直不動，麥田周圍有幾畝零星的煙草田。更遠處，可以看見綿延起伏的暗綠色山岡。層層疊疊的丘壑間掛著一輪滿月，放射出蛋清色的光暈，把夜間的大地照耀得相當明亮。而另一枚較暗也較大的、赭紅色的月亮則高懸在天空正中的頂點處。

　恩狄米翁大陸所在的亞底米行星，被兩個大型衛星所環繞，當地住民稱之為月神獵犬的一雙眼睛──光之眼與暗之眼。

　嚮導的腳步在一條小河前停住了，深深的皺摺出現在那張鞣制過的牛革般的臉皮上。「我不能再往前走，這裡就是交界。過了河以後，凡是電子儀器都會故障，你最好先把它們關掉。」

　生田斗真在河岸邊蹲下，伸手探探清淺見底的河水，那水一如他想像的潔淨冰涼。四周寂靜依舊，只有河流發出低咽。「我知道，所以身上沒有帶什麼儀器，只有幾把工具而已。謝謝你，等我完成采樣，回到艾菲斯鎮上，會再去你家向你致謝。」

　矮個子男人沒有接話，大概是認定了他能平安回到艾菲斯的機率太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生田教授……」嚮導說的是稍帶恩狄米翁西岸口音的星際標準語。

　「說過了，我並不是什麼教授，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研究員而已。」生田斗真爽朗地笑笑。他的膚色和小麥色的恩狄米翁人迥異，就像光之眼那樣白皙，加上英俊深刻的五官，走在艾菲斯的街上異常引人注意。他甚至不是亞底米星人。「那麼，請快回家去吧，你太太多半還在家裡熱著晚餐等候呢。」

　那嚮導便收回了原本想說的話。這一路上他已經勸告過這位異鄉來的年輕學者無數次了，可想而知，再多說一句也不會起什麼影響。「那，就再見了，祝好運，生田先生。」

　「再見。」生田斗真舉起右手，左手裡拎著剛脫下來的靴子，頭也不回地涉水向對岸走去。

　河的另一側，在鬱鬱蔥蔥的柔軟草地後方，是成片的灌木叢，棘刺與枝葉在樹叢裡相互糾纏，簡直無路可走。還要再往內陸面深人一些，才能抵達他真正的目的地。

　──迷銫森林。

　重新穿上靴襪，把半濕的工作褲褲腳塞到靴筒裡，繫緊鞋帶。生田斗真往後方了望，確定嚮導的男人已走得很遠很遠了，才伸手把裝在耳道裡的東西取出來。

　一對耳蝸形狀的微型儀器，每當被眼尖的人注意到，需要解釋的時候他總說那是副助聽器。他把那對東西裝進金屬盒子裡，再收進背包。

　那當然並不是助聽器。以裸耳，他可以聽見更多。他像出沒於狩獵月的當地獵人一樣閉上雙眸，聽著上風處吹來的聲音。

　聲音來自迷銫森林深處的方向。忽隱忽現，縹緲如脈衝星的星光。

　生田斗真又從背包底部夾層裡翻出一把小型十字弓，放在手上掂量。他盯著那把小男孩玩具似的武器，苦笑了一下。上面不讓他挑選更有用的裝備，說就算順利帶進那裡，也只會增加負擔而已。

　「你應該看過那些以阿蒂蜜斯為主題的遠古圖畫吧？」翻出那筒精鋼箭支的時候，生田想起二宮和也在機關總部說的話。「漂亮的月與狩獵女神，袍子很短，露出修長美腿，肩上背著箭筒。你的任務造型跟那個有點像。我們希望你能把所有的箭和毫發無傷的『月神』帶回來，那是最完美的；不過，如果情非得已的話就……」

　狙擊月神。帶回樣本。

　他仰臉凝望天上的兩個月亮。天頂上的那一個，像碗，碗裡盛著血布丁。

2.神諭之夜

　生田斗真看著隔壁桌點來的血布丁在侍者手中的托盤上陣陣顫動著，好像具有生命那樣，不覺皺起眉頭。

　「你怎麼還沒有動身？」有人擅自拉開他對面的椅子，也沒問座位是不是空著，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動身？什麼意思？」他看著一身便服的松本潤，遲疑了半秒，決定答以反問。

　「噢，看來他們真是找對人選了。守口如瓶早就是瀕臨絕種的古老美德。你的行李都打理好了吧。」沉默的機械侍者轉身往桌上添了一只玻璃杯，朝高腳杯口注人檸檬水。

　斗真繼續保持緘默，望著自杯底往上衝的颯爽氣泡。

　侍者的動作很自然，只在提起水壺的時候，從肘關節處發出一點澀滯的雜音。

　「合成金屬製的Ganymede。」松本潤模仿早期機器人的平板發音。

　生田斗真也學朋友挑起眉的表情。「美少年Ganymede為眾神侍酒。這麼說來，你覺得自己是神嗎？」

　「不是。而且我還覺得我們的奧林匹斯山上住的全是凡人。」松本指著頭頂說。生田斗真明白他說的不是什麼古老神界，而是位居頂樓的星系直隸特務機構，Thalamus委員會。

　他迅速掃視四周，人夜時間這裡沒有多少人用餐，隔壁桌的胖男人正對著那盆恐怖的血布丁大塊朵頤。「你真大膽，松本少校。」

　「彼此彼此，勇敢接下弒神任務的生田少校。」

　生田斗真這回沒有跟著他笑。「你知道多少？」

　「不敢說全部。大概只比你多了解那麼一點。」

　「那就是全都知道了。」侍者端上沙拉盤，斗真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食欲。他用叉子翻動面前的綠色蔬菜，琥珀色的醬汁沾染了瓷盤邊沿。「你怎麼會知道。難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松本潤只是聳聳肩，手指搭在雪白的桌巾上。「你應該問我：他們也是我們的人嗎？」

　「……委員會裡有我們的人？」

　「這是個合理推測。否則他們怎麼知道你──」松本潤指著自己的耳朵。

　生田斗真稍微鬆了口氣。「我想有個更合理的推測：他們看過我的體檢報告。」

　「信任也是項瀕臨絕種的美德。」松本激賞地點點頭，「查閱過總部所有軍官的體檢報告，然後，賓果！找到你了──你覺得這會是他們的作風？」

　「這次的任務性質特殊。」

　「這點倒是真的，性質很特殊。但是，你相信他們告訴你的說法嗎？」

　「你當我是白痴嗎，潤？」生田斗真的叉子尖端穿透了一只明蝦，刮在盤子上，發出嘈雜的噪音，但他自己似乎絲毫不覺得。「我當然沒有相信他們給的說法。為了稀有金屬礦藏去綁架一個不成氣候的反叛軍領袖？又不是拍電影。」

　「嗯。你可真聰明。」松本潤靠在椅背上看著他吃明蝦，語氣裡有嘲弄的味道。「可惜，那裡有稀有礦藏是真的，目標是個反叛軍領袖也是真的。」

　生田斗真抬起頭，喝了一大口檸檬水沖下卡在喉管裡的那塊蝦肉。「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們的話還有哪個地方是假的？」

　「綁架是假的。也許，叛軍不成氣候也是假的。抱歉，我只能把話說到這裡。」

　綁架是假的？那麼，委員會的目的是要他去執行狙擊行動？生田斗真想想便笑了。「少來了。要殺人還不明說，這更加不是他們的風格。再說，派人去刺殺誰，都不會指派到我頭上，我又不是特種部隊的。」

　「你怎麼又忘了，」松本再度指著自己耳朵。「那個地方只有你最適合去。」

　斗真對他的故弄玄虛嗤之以鼻。「話說回來，你怎麼會知道這次的事？這是個絕密計劃──」

　「說不定我跟哪個委員睡覺，所以知道這些事。計劃密級：極機密，計劃代號：The hunt for Artemis，執行人代號：Hades。」松本潤徒手從盤子裡揀起一尾特大號明蝦，停下來看著怔住的好友。「冥王Hades的確是把綁架好手，可是你知道，他綁架的並不是月神Artemis，而是冥后Persephone……這樣一來，你不覺得這個執行人的代號取得不夠用心嗎？從一開始就少了個好兆頭。」他把帶著頭的蝦子送進口中，然後站起身，抽走生田斗真面前的餐巾，把手指擦乾淨，讓殘餘的蝦頭漂浮在半杯檸檬水上，睜著空洞漆黑的雙眼。

　蝦髓的滋味甜美極了。

3.禁獵區

　沿著佩諾斯河往上游走，越過低矮臺地便進入迷銫森林的西南邊界。這時候暗之眼尚未完全沉下，光之眼還在林隙間窺伺旅人的行蹤。

　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險阻，但徒步走了一夜也真是累了。生田斗真在林間紮營，很快睡去。

　翌日午前醒來，斗真聽見附近有細微的聲響，像有人躡手躡腳在叢林裡走動。他翻過身，握著那把十字弓，鑽出輕型帳篷，撥開矮灌木繁盛的枝葉走進深林裡。

　他看見一隻漂亮的雄鹿，似乎因為頭上那對張揚的鹿角卡在樹枝之間而進退兩難。那對分叉鹿角像樹齡很長的胡桃木一般優雅挺拔，身上的毛皮泛著金黃色的晨光，讓從來沒有親眼看過活鹿的生田斗真看得出神。他放下十字弓，慢慢走近那頭鹿。

　當鹿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前方時，斗真聽見「喀搭」一聲，接著驚覺腳上一陣痛，他踏進了和那隻漂亮雄鹿相同的困境。

　他的左腳被一支大型捕獸夾給緊緊夾住了。鋸齒狀的金屬薄刃從兩面穿透了皮靴，咬進腿肉裡。他先笑了出聲，凝望著眼前的鹿，發現鹿先生的一隻前腳也嵌在捕獸夾裡。一人一鹿，四目相對淚光閃閃。

　「慘了。」可不是嗎？他沒想到在和游擊隊正面交鋒之前，會先被獵戶設下的陷阱捕捉。看來計畫代號叫做The hunt for Artemis，的確不是個太好的預兆。

　他鎮定地挪動右腳，彎下腰查看，只是稍微掙扎一下，左腳上的獸夾好像陷得更深了。看來光用雙手是絕對拆不開那陷阱的，偏偏他身上只帶了一把十字弓。

　正在考慮開口呼救為上，還是保持靜默來得好，他又聽見雄鹿後方的森林裡傳來聲響。這次可真是人類的腳步聲。

　聽著腳步聲慢慢靠近他們，感覺就像過了一日一夜那麼漫長。

生田斗真先看見一桿大口徑獵槍的槍口從枝葉間伸出來，正對著自己。

總部不實資料勘誤之1：顯然，在迷銫森林裡可以順利擊發槍支。堅持派發給他那把十字弓的人是個天殺的混帳。

持獵槍的人先說了串他聽不懂的話，大概是恩狄米翁的方言。剛惡補過這種方言，斗真學會了說早安、午安、晚安、是跟不，謝謝還有再見。

他無法抉擇這時候該說午安還是不。

「你聽不懂恩狄米語？你是什麼人？」那人停下來，改用星際標準語說。

「我是個地質學家，來這裡勘查採樣。」斗真毫不猶豫地說，這時聽見熟悉的語言真是令人鬆了一大口氣。

「隨身帶著十字弓的地質學家？」

　他聳聳肩，把手上那把玩具似的破爛東西丟在地上，舉起空空如也的雙手。「只是防身用的。我聽說森林裡有狼。」

　「這裡沒有狼，只有月神的鷹和獵犬。」

　生田斗真看著槍管緩緩放低，從樹影間露出半張臉。

　女神。這個字眼莫名其妙地在他腦海中浮現，儘管那只是半張臉，儘管那低沉的說話聲音分明出自男人。

　「噢，你們被陷阱抓住了。」那人看到了他可憐的左腳，還有那頭可憐的鹿，終於把獵槍完全放下。生田斗真懷疑那張臉上有笑意飛快閃過。「這裡為什麼會有捕獸夾？是你放的嗎？本地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是禁獵區。」

　斗真看著那個穿著開襟短裝搭配紮腳褲的古典獵人走近，被冒犯得一肚子火。「你是不是覺得研究石頭的人腦子也會像石頭？如果這個是我放的話，我會像一頭笨熊一樣伸腳踏進來嗎？」

　那人看著他，搖了搖頭。「熊才沒有這麼笨，熊很難用捕獸夾抓到。」

　生田斗真一時語塞，他看著那人摸了摸雄鹿的頸子，然後在鹿蹄前蹲下來。「可憐的孩子。」

　另一個可憐的人鼓著臉頰，望著那個紮起及肩黑髮的背影。「可以請你先幫我打開腳上這玩意兒嗎？」

4.野玫瑰

　那人偏過臉，但是並沒有看他。「這孩子的腳上沒穿靴子，而且受傷得比你更早。看，血跡都要乾了。」他伸手揩過鹿蹄上的傷口，指尖不見半點血痕。他把背帶上的獵槍移到背後，從衣袋裡掏出一雙黑色粗革手套和小刀，戴上手套，倒轉刀柄，伸手一揮便俐落地敲開抓緊鹿腳的捕獸器。

　生田斗真看著他走過來，才剛屏住呼吸，就因為一陣劇痛而發出悶哼。「你就不能輕點啊。」這個野蠻人！

　「你的腿比鹿腳粗，所以這副東西嵌得太緊了。」那人又扯了扯捕獸器上的簧片，雖然還是痛，斗真忍住了沒吼他。

　他拿刀柄反覆多敲了幾次，獸夾上的刃片才好不容易彈開。生田斗真抱著受傷的腳在林間隙地上一屁股坐下。

　「把鞋子脫掉。」那人看了他猶疑為難的臉色，笑出來。「你的腳很髒？這麼怕人看，又不是要你脱衣服。乖乖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難道還能用右腳單腳跳到森林外面去嗎？」生田斗真忿恨地拉鬆靴子上的繫帶。

　「我那句話又不是對你說的。鹿就算只有三隻腳也能走。」那人又隱沒於樹影之間。

　生田斗真脫下沾了血的破靴子，伸直了腿，把褲管捲到膝上，小腿外側的傷口很深，還在滲血。他解下腰帶，綁住傷口上緣，把眼睛別開了，望著那隻美麗安靜的雄鹿。雄鹿像聽懂吩咐那樣，留在原地等候。過了一會兒，他拾回那支十字弓，放在身邊。

　那個人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把翠綠色的草葉，斗真看不出那是什麼植物，極有可能是恩狄米翁的特有物種。他把幾片葉子送進嘴裡咀嚼過，再吐在手掌心裡，然後敷在那只受傷的鹿腳上。

　什麼女神？不過是個長得略好看些的野蠻人。斗真想開口說他的背包裡有簡單的外傷用藥，但又怕這麼一說，行囊裡的其他東西也會被野蠻人搜刮一空。

　那人靠近的時候，他趕緊按住自己腿上的傷：「讓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這是藥……你覺得這樣很髒？」那人有些訝異似地反問，接著才將手裡的草葉遞給他。

　當然很髒。生田斗真心想，雖然他出發前打了幾支疫苗，但誰知道恩狄米翁人的唾液裡還有什麼奇怪的病原體？當然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像鹿一樣安靜地、順從地、緩慢地把那幾片葉子放進嘴裡。

　那個人彎著腰，看他在咀嚼的瞬間露出扭曲的表情，從鼻子裡發出笑聲。「這種藥草味道可不壞，嗯？」

　味道簡直壞得不能再壞了，既苦又辣的。生田斗真幾乎是不能自制地把那團草汁吐出來。可想而知，把那玩意兒糊在傷口上的感覺也糟糕透頂。

　那人還在笑，幾乎把水嗆進鼻子裡。「要喝嗎？」他把自己剛就口喝過的水壺遞給斗真。

　雖然真正想喝的是自己行囊裡的濾淨水，但生田斗真迫不急待地接過他的水壺，往充滿古怪藥草餘味的嘴裡灌。

　「現在可以說話了嗎？」那人溫和地看他。

　「謝謝了……」生田斗真將幾乎空了的水壺物歸原主，深深透氣。

　「你身上有證明嗎？」

　「什麼？」他抬頭，迷惑地望著那雙黑色眼眸。

　「你說你是個地質學家。有沒有任何身份證明？」

　「……你憑什麼檢查我的身份證明？」一個野蠻人……一個獵人要求查驗生田少校的身份證明？

　「憑這個。」那個人拍了拍後腰上的獵槍握把，並順手收走了地上那支十字弓。

　生田斗真無奈地點頭，伸右手拇指指向身後。「往那邊走，我的東西全留在帳篷裡。文件都在背包裡面。」

　「生田──斗真？」那人坐在他面前，看看那本偽造的護照，又看看他。

　「唉。」他沒精打采地應和。

　「赫德提力亞大學，」那人又仔細看著那張偽造的研究員證。「克羅洛星球上那個？」

　「嗯。」其實生田斗真很有點意外，他可沒想到住在迷銫之森裡的野蠻獵戶非但說得一口流利的標準語，還具備一點地理常識。

　「那裡跟這裡像嗎？我說克羅洛星和亞底米星。」

　「不像。」斗真看著那張和尋常恩狄米翁人膚色相同的臉。只是這個人長得比他在這片陸地上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也比他這半輩子看過的大部分母星種人要好看。若是要挑剔的話，可以說美得無趣透頂。

　無趣透頂。儘管如此想，但他的眼光牢牢地釘在那張臉上。

5.月神之鷹

　總部不實資料勘誤之２：迷銫森林裡除了月神之鷹與月神之犬外，還住著普通居民。那個交給他調查報告的混帳應該送軍法審判。

　趁著對方檢查證件的時候，生田斗真把從腿上解下來的腰帶重新繫回腰間。

　「好吧，地質學家先生。你實在不應該闖進森林裡來。」那獵人把文件還給他，並且指著他可憐的腳說，「如果你被獵犬或是鷹發現的話，事情就不會只有這麼簡單了。就算是被普通人看見，他們也極有可能為了賞金去告發你。」

　生田斗真疑慮重重地看著對面這個野蠻的普通人。

　那人就又笑了。「倘若我要告發你的話，剛剛把你留在捕獸夾上正好。我今天非常不想看到那些滴著口水的狗和老鷹。你應該慶幸這裡是獵犬止步的禁獵區。」

　「這裡是禁獵區，」斗真複述他的話。「為什麼你一個獵人會到禁獵區裡來？」

　那個人愣了一下，好像這問題奇怪得很。然後才解釋著說：「我家住在附近……對了，你還是把傷口包起來吧。」他從傷患的背包裡掏出一綑乾淨繃帶，向他擲過去。

　話說得好像東西是他賞賜的一樣。生田斗真接過繃帶，撕了一段下來包紮。心裡同時慶幸他沒拿出那個鐵盒子問自己，裡頭裝的是什麼玩意兒。

　「你是軍人？」

　「啊？不是說過了，我是個地質學家。」生田少校鎮靜地抬起頭，看見那個恩狄米翁獵人正在看那隻他脫下來的靴子。「那又不是軍靴。」謝天謝地，總部的混帳還沒有笨到準備一雙軍用制式靴給他。

　「不是說靴子。我看你處理傷口的方式很熟練。」獵人指著他腿上那條綑得服貼漂亮的繃帶。「好像受過軍事訓練一樣。」

　此時生田斗真恨不得被捕獸夾給夾到的是手，而不是小腿。「我們在戶外……採集礦石的時候偶爾也會受傷，總要學著處理外傷才行。」

「嗯。」那個人似乎接受了他那可疑的說法。「奇怪，所以到底是誰放了陷阱？」說著，他又走到那兩個獸夾的放置處察看痕跡。

這時候，從森林深處方向，又傳來那種奇妙的聲音。

　他們兩人幾乎同時轉過頭眺望聲音來處的天空。然後，察覺到這一點的恩狄米翁獵人吃驚地看著那個外來者。

　「你也是？」他的語氣裡多了點起伏，幾乎算得上是激動。

　「……什麼？」生田斗真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像個拙於應變的學者。

　「你聽得見那個？」那個人指著他們剛才眺望的方向。

　「啊？哪個？」斗真開始覺得自己過火的演出像在詆毀宇宙間所有地質學家的智商。

　「沒事。」獵人搖頭，略有一點失望。「那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在看什麼。」生田斗真說。「你在看什麼？」

　「月神之鷹要出動白晝突襲。」那人又回頭望向北方天際。「你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斗真瞪大了眼睛。「……你真的要我用單腳跳離開這座森林？」

　年輕的獵人沒有笑。「行李由我拿。你坐到鹿背上去。」

　「我可以提醒你一件事嗎？」生田斗真看看跛了一邊前蹄的雄鹿，再看看自己的腿，臉色比剛剛更白了幾分。「我現在連用兩隻腳站起來都有困難！」

　被那個恩狄米翁獵人攔腰抱上鹿背時，生田少校感覺非常、非常之屈辱。

6.獵戶小屋

　古老螺旋槳直昇機攪動了林梢的風，森林裡的高層樹木頂冠像海水一樣席捲起陣陣波浪。在波浪底部，猶如寧靜深海的地面上，一隻雄鹿專心致志地往前走，好像牠的背上沒有人，又好像前方帶路的那個人的手上握有牽繩。

　鹿背上的那個人被略跛的鹿一步一步顛簸著，不時仰起頭望向林蔭缺口中露出的天空。下午的陽光強烈，天空的顏色幾乎是白的，向茂密的森林裡注入一線線光束。

　「那是月神之鷹？」引擎噪音籠罩頂空，空中有排灰色的影子掠過。「數量有多少？」

　背著獵槍與背包的恩狄米翁獵人沒有停下腳步，正用刀斬去林間可能纏住鹿角的攀藤長蔓。「他們不會進到這裡來。」他並沒有回答問題。

　遠遠地，生田斗真已經聽見了直昇機噪音以外的聲音。冰涼的、汩汩的，流泉的聲音。然後他才看見前方森林的缺口，一大塊平坦的草地，草地中央有幢小屋子。

　獵人沒有等鹿跟上來，先快步走到那幢灰泥房屋前，打開那扇弧頂木門，把身上的行李放進屋裡。雄鹿過了一會兒才在門前停下來。斗真忍不住摸了摸鹿的後頸。

　那個人走過來時，記掛著之前所受折辱的人說：「讓我自己下去……」

　「我是打算這麼作。」獵人遞給他一根手杖──採蘑菇人用的那種彎柄手杖──緊接著又轉身折回屋子裡去。

　作為拐杖使用，這根手杖的長度略嫌不足。但對於他沒有留在屋外這件事，斗真還是多少有點感激的。

　走進小屋裡，生田斗真一時不知道該站在哪才對。他進門就看見一張睡床，卻沒找到一把椅子，看來平日並沒有什麼人來做客。

　「你暫且留在這裡，不要開門窗，我先出去看看。」恩狄米翁獵人從裡面走出來，身上多了件斗篷，背上仍然背著那桿獵槍。

　他撂下這話就關上門走了。生田斗真看著擱在床舖前的背包，擅自判定屋主允許自己坐在床上，便大膽地拍拍屁股，在床沿坐下，又除下靴子。

　經過這趟路折騰，腿上的傷口稍微開裂，繃帶染了血。他就換上一段新的繃帶，把髒的塞進那隻破靴子裡。

　這屋子不大，倒很乾淨，沒有多少家具，看來不是長住的地方，只是打獵時住的小屋。塗著灰泥的牆面很白，床墊也很柔軟。生田斗真起初是規規矩矩地坐在床邊，盯著床對面那扇緊閉的木頭羽板窗，聆聽屋外嗡嗡的直昇機聲。過了一會兒，他稍微往後靠了些。又過了一會兒，始終不見屋主回來，他把那條奶油色的羊毛毯子拉過來蓋在身上，背靠著床頭那隻羽毛枕。在黃昏降臨之前，他已經裹在毛毯裡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睜開眼先看見床裡側的那面灰泥牆，生田少校簡直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什麼地方。

　光之眼剛出現在天際，濃厚的月光在那面白牆上描出一道美麗的側影輪廓。於是他想起來了：他居然毫無防備地在野蠻人的屋子裡睡著了，身上還裹著野蠻人的毯子。他趕緊閉上眼睛，希望一切只是場惡夢。

　但是，等斗真再度睜開雙眼時，看到的仍然是同樣的側影，斜坐在窗邊平台上，低著頭，紋絲不動。

　他下定了決心，翻過身。窗台上的那人果然應聲抬起頭。「醒了？」

　「啊，真是抱歉。」生田斗真假裝驚慌地推開毯子，坐起來。

　「還好你是個地質學家。」年輕的獵人把手裡的東西裝進金屬盒子裡，「要是真的去從軍的話，你今天大概已經死了一百次。」

　平常聽了這話，生田少校應該要生氣的回話，但他看著那人手裡的盒子，沒有表示其他意見。

　「吃點什麼嗎？」獵人把盒子扔進背包裡，跳下窗台，若無其事地問。「你不用期待太多，這裡只有冷湯和麵包。」

7.副本星球

　廚房裡有兩把椅子，只有其中一把的椅墊有泛白磨損的跡象，這裡果然沒有客人上門。採蘑菇用的手杖被掛在原木小餐桌邊，微微搖晃著。坐在椅子上的人健康的那條腿也不時輕輕搖晃著。

塗上黃油的厚切裸麥麵包至少比背包裡的口糧美味些，但是，他皺起眉，「湯怎麼是冰的？」

　剛剛把木杓子遞給他的獵人轉過身。「冰的？」一隻手心跟著貼上他的額間。「是你發燒了。」

　要命，大概是外傷引發的感染，難怪剛才睡得那樣沉。生田斗真咽下冰冷的南瓜湯，按了按發熱的眼皮，「不要緊，我的包裡有抗生素。」

　「你想在這裡用克羅洛星的抗生素？」那個人一臉不以為然。「雖然都是副本星球，這裡的生態和克羅洛完全不同。」

　聽見「副本星球」這個詞彙，斗真放開了按在臉上的手，抬頭直視他。「你知道……副本星球？」

　「你顯然是小看了其他人的常識範疇，大學者。」那人轉身走到銀色舊式冰箱旁，打開大水缸的蓋子，舀了滿滿一瓢水，又拿著瓢子走回來。

　獵人小屋沒有連接供水系統，這倒一點不令人意外。

　「大學者，請把你的繃帶解開。」

　塞下最後一口麵包的人不由自主地縮了縮餐桌下的腿。「做什麼？」

　「清洗你的傷口。」那獵人乾脆自己蹲下去，動手去解他腿上的包紮。

　「說起來會感染還不是你那幾片苦葉子害的！你給我放手！」情急之下，生田斗真的另外一隻腳靈活地往那人身上踢去，沒想到竟然踢個正著，水瓢裡的水因此灑了一點出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野蠻人……」那人站了起來，把瓢子留在地上，抹了抹身上被沾濕的衣服。「你自己把傷口洗一洗。我忘了那個補獸夾可能不太乾淨，也不知道夾過別的什麼蠢東西的腿。」

　自認並不野蠻的生田少校低頭看著自己的腿，又看看那瓢水。「你這個水煮沸過沒？沒有的話可能有細菌……」

　「那是聖泉的水。」獵人的聲音冷得像他端出來的湯，「要是嫌髒的話你可以不要用，並且請你直接離開這裡。」

　雖然覺也睡了，麵包也吃了，湯也喝了，敷過那爛葉子並不差一瓢水，但他哪裡受得了這種言語相激？生田斗真什麼也沒說，按著桌子站起來，連那柄手杖都不拿，直接扶著灰泥牆走回前面的房間，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

　走出去之前，他沒忘了帶走掛在牆上那把小十字弓。

　問題是，拖著受傷的腿他縱使想滾也滾不遠。明明打算爽快地走掉，結果卻只能在那幢狩獵小屋旁邊的草地上紮營。

　白天那頭雄鹿還在林子邊吃草，前腳看起來已經痊癒了。

　「居然說我野蠻……」勉強放好帳篷的人坐在帳前。要真是野蠻人倒好，只怕腿上的傷早跟那頭鹿一樣癒合了。

　生田斗真拆開繃帶，用手邊僅剩的濾淨水沖洗過傷口，又用自己帶來的藥重新消毒包紮了。

　他仍然可以聽見附近泉水的鳴響。夜空清朗得不得了，光之眼把帳篷旁邊那另一個人的影子照得很清晰，那件綁帶開襟衫胸前的帶子被風一撩一撩地飄動著。

　生田斗真抱著右膝坐在原地，不時瞄一眼那道人影。他們像在競賽誰能沉默得更久。

　最後，恩狄米翁獵人先發出了聲音：他嘆了一口氣，往後仰躺在草地上，枕著手仰望星空。「克羅洛星的夜空漂亮嗎？他們說那是諾亞計畫裡最像母星的一顆副本星球。」

　「光污染很嚴重，看不見這麼完整的銀河帶。」贏了競賽的人在陰影裡微笑著。

諾亞計畫，是母星遭遇第三次能源衰竭時啟動的超大規模移民計畫，世界聯邦選定了幾個生態條件近似母星的年輕星球，進行清洗和物種移植。是個非常具爭議性的歷史事件。據陰謀論者說，計畫內側還進行了各種不可說的秘密實驗。

　生田斗真看了眼林邊那隻鹿，那鐵定也是從母星移植過來的動物，「選民」的後代，跟他在圖鑑上見過的一樣漂亮，體型似乎比紀錄中更大些，不愧是精心挑選過的基因。

　或許，移居亞底米星的人也被挑選過？想起在艾菲斯街上見過的人，他又輕輕搖了搖頭。這一搖好像出了問題，再看出去時，他看見了兩隻鹿……

　斗真揉著眼睛，「我猜你的祖先一定是第一批到這裡來墾荒的『選民』──」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模糊的景色也漸漸在強烈的月光裡淡去，雪白雪白的，好像母星明亮的極地。

　他感覺自己倒在冷而柔軟的厚雪地裡。

　伸出臂膀及時接住他的人也嚇了一跳。「你好燙……喂，喂，生田斗真……」

8.聖泉

　迷失的夢境既黑暗又荒涼。斗真在母星夜晚的懷抱中漂流，夢見被帶進「組織」的情境，戴著面具的人彎腰對他說：你是選民，是神選之子……你的聽覺不是瑕疵、不是缺陷，那是神選者的烙印……

　烙印並不痛，只是為他帶來嘈雜的訊息，帶來淙淙的流水聲響。痛的是他的腿，還有後腦杓。生田斗真抱著頭醒來，窗外不是母星的夜而是亞底米耀眼的白晝。他躺在獵戶小屋裡同一張床上，裸身蓋著那條奶油色的毛毯。

　是的，裸身。毛毯猶如保護色，和他露出的白皙肌膚渾然一體，香草冰淇淋上澆的鮮奶油。

　若不是腿上有傷，生田少校會即刻跳下床去找他的衣服，像每個醒在酒吧女侍床上的軍官。然而腿不方便，他沉默著掀開毯子，確認自己身上僅有一小段繃帶蔽體，把毛毯拉回腰際。

　木門打開，又關上了。在生田斗真開口要水之前，年輕的恩狄米翁獵人拿白色搪瓷杯子倒了水，遞給他。他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我的……衣服呢？」他注意不讓毛毯滑落。

　獵人望著窗外陽光。「還沒有乾透，不介意的話請你暫時保持原狀。」

　當然他介意。其實他本來並不是這樣不大方的人，但是這座森林有點異樣，這裡讓他的脾氣變壞，讓他採取各種不合作態度。

　「好吧，文明人。不介意的話請你暫時穿上我的衣服。」那人把背包和一套衣服丟給他，又關上門離開小屋。

　恩狄米翁服裝上沒有半顆鈕扣，他和棉布絆帶糾纏了幾分鐘，才把外衣穿好，隨後發現腿上的傷口好多了。不知是否特意挑選過，獵人給他的是件及膝褲，可讓傷處透氣，走起路來雖然有些吃力，但已經不必依靠拐杖。

　屋外不見那頭雄鹿的蹤影。在晴朗的藍天下，斗真循著水聲來源慢慢走去，綠草如茵，林邊開著不知名的白色野花。聖泉？他在心裡笑出聲。河流與水泉崇拜，多麼原始的信仰模式。或許，可以再編出仙女在泉水裡沐浴的神話細節，讓某個幸運的獵人在池畔偷走仙女的羽衣，迫使她留下，作他的妻子，為他生下半人半神的孩子。

　然後他望見山坡下的泉水池，水池邊有鹿在飲水，池裡浸著小麥色的身體，光滑結實的背脊上似乎留不住一滴水。他沒有別開臉，這很公平，假設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由旁人換掉的，那麼在泉水裡洗澡的人早把他看得很徹底了。

　何況這畫面確實很好看。

　「你不該擅自到這裡來。」獵人的背上莫非有眼睛？沒回頭竟也瞧見了他。

　生田斗真微笑著走到水邊。「你也介意身體被看見？真是個文明人。」

　那人轉頭看了他一眼，眼裡有種奇妙的意味。「原來你介意的是這個，我倒無所謂。」像刻意表現自己無所謂似地，他從泉水裡站起來，水深僅過膝。「但是，這是聖泉。」

　「給獵人洗澡用的聖泉？」斗真別過臉去看那頭雄鹿。被撩亂的水光在池畔的樹影中蕩漾，鹿彷彿因此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兩步。

　獵人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是治療你的聖泉，大學者。因為把你丟進來，才弄濕了衣服……我並沒有為闖入者洗衣服的興趣。」

　有療效的泉水？這點可能是真的，他的傷口好得太快了，水裡說不定含有什麼微量元素。母星上不也有溫泉療養地嗎。斗真試著把手探進水裡，意外地發現泉水裡有小魚，因為近似透明而難以察覺，不怕人的小魚輕柔地啄他的指尖，像極小的吻，挑逗地癢。

　也許同一條魚剛剛啄過獵人的身體。想到這點，他把手抽回來，在褲子上抹了抹。

　「你絕不能告訴別人你到過這裡，尤其是用過聖泉水的事。」穿好衣服的獵人告誡他。

　生田斗真正盤算著該怎麼把泉水樣本帶回總部去。他無意識地點頭，除了迷銫森林裡的野蠻人，還有誰會在意聖泉的禁忌？到過這裡的事，他當然不會笨到去跟月神的走狗說。

　使他回過神來的，是落在耳垂上的觸摸，比那尾小魚的啄吻更癢更輕柔。他側過頭避開，心裡不太高興……除了不太高興還有點別的什麼。他想是自己捉摸不定這個野蠻人的身體界域。

「你聽得見泉水和鷹的振翅。這裡沒有別人聽得見，除了我。」恩狄米翁獵人說，「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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