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08】─探求(3)

　　知識之蛇裡，此時除了原本就非待這不可的斐德赫爾、不得不待命的梅加司外，還多了塔兒佛絲。

　　「究竟……要去哪呢？」她有點擔心。

　　「奧蘿菈並未說明這點；不過無妨、因為等等看了就……」

　　像刻意要推翻斐德赫爾的話般，監視畫面受到強烈干擾後斷訊關閉。

　　「────！！！」

　　訝異到沒人發出聲音。

　　「……這是！」拼了命，第一個擠出字的是梅加司，「她……她們進的區域是哪！？這應該還有留下轉送履歷才對吧！情況有異、我看得馬上追過去──」

　　「十之八九是埃爾得‧思列加。」

　　劃破僵結場面的、是沉穩嗓音構成之鏗鏘字句，陪隨的則為巨大槍管不時敲擊到地板的聲音。

　　不再悠閒，科爾貝尼克的步伐意外地有點急。

　　「你……」沒時間對他這唐突的一句質疑，斐德赫爾開啟了區域資訊一覽，「剛才都在那裡對吧？」

　　「……啊啊。倘若埃耳迪‧盧的湖沒跟那倒掛的死者之國連結的話，那麼埃爾得‧思列加現在到底是與何處連結呢？──因為這個想法，於是我便前往那裡勘查。」講到這，科爾貝尼克停頓了一下；這並非故意要吊人胃口、而是真的遲疑：「……我的建議是，最好現在馬上開始著手區域的侵入。」

　　什麼理由也沒說明、就提出這方案，其他人自是驚訝。

　　「為什麼會需要『侵入』？你剛剛不是都還在埃爾得‧思列加嗎？！」

　　看了對自己高分貝高音調喊叫的塔兒佛絲，臉色沒有慣常的輕佻而是遽深的嚴肅：「是呀，我確實進入並待在裡面好一會兒，但……被趕了出來、然後再也進不去了、這樣。知道嚴重性了吧…？」

　　「進不去了！？那她們又是怎麼──」

　　斐德赫爾打斷了梅加司的單純質問，「簡直就像ＡＩＤＡ伺服器那樣……針對特定ＰＣ的挑選以及排除。因為是奧蘿菈、『那個地方』才放她們通行；而你絕對是在裡面做出了『它』判定為踰矩的調查行為，才會被踢出區域、並且禁止通行的吧。」說著這話，手部的動作是區域入侵的初步程序進行。

　　「沒錯。而且我想現在就算是你們、大概也是吃閉門羹哪。」帶點疲累與煩躁、科爾貝尼克緊捂住瀏海凌亂的前額，「因為被我發現了什麼，所以絕對會神經質地封鎖出入權限、不讓人進入，不是嗎？當我察覺那裡的認知外空間極度不安定潛藏著些什麼、正準備做植入後門的手續時，就被強制傳送回鐸爾‧多那；而就這麼剛巧，和伊霓絲她們擦肩而過……這一切說是巧合也未免太……！」

　　連他都這副德性，想當然爾其他人更是焦急難耐、卻無計可施。

　　「不、不管如何，馬上侵入那個喪失之地的話──」塔兒佛絲也加入斐德赫爾進行的行動從旁協助。

　　但斐德赫爾的悶不吭聲就代表事情不簡單，「……困難之極。完全的封鎖狀態，然後使用者名稱居然是不明……並非我們的共通代號『未知』，是徹底地超出所能預想之範圍、與身份──『破滅』、的系統權限！科爾貝尼克，你沒留下任何有可能作為非正規傳送裝置的『標記』嗎？」

　　知識之蛇的半空中是許多的投影視窗，代表著投入於區域入侵之不遺餘力；就算如此，斐德赫爾的這一問，更在在顯示出似乎仍沒那麼容易突破、才會尋求所謂的非正規傳送手段。

　　「……你不也很清楚、我的作風跟主人並不完全相同？」語氣中滿滿的無力感，「當年他四處留下的『標記』，除了拿來當作非法傳送點以外、最重要的功能是引路……至於我，開過的路徑事後全會仔細地堵住──也就是說，現在『世界』裡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了；最重要的是在目標位置沒留下『標記』的話，那說再多也沒用……沒能來得及在悲嘆之都鑿出通道口、又要怎麼進入那裡？」

　　就差一步；不管是於埃爾得‧思列加刻劃下那道炎痕、或阻止伊霓絲與奧蘿菈前往那明顯詭異之地。

　　「…………！」斐德赫爾聽完後、再也掩飾不住神色的扭曲，「沒法子了……強行突破！就算破壞掉原有的資料區間、也得弄出個空隙！梅加司、你到網路貧民窟去要求協助……首先極度短缺的資材部分、能借回多少算多少，然後是傾全力地『增殖』……！」

　　「我剛發送了封短訊息知會她了，你快去吧……剩下就是把另外三人召回。」

　　科爾貝尼克一邊說著，一邊開始進行聯絡的動作。

　　明白事不宜遲，「知道了、我這就過去！」梅加司以極速衝往門口而去。

　　於是這裡留下的三個人，全都默默地分工合作、不再多言。

　　因為不知會發生什麼事……若慢上個一分半秒的話。

　　然而，斐德赫爾還是有那麼件事很想問明白，「你說的『連結』……埃爾得‧思列加目前、究竟和哪裡連接？跟迪亞‧穆斯貝里時相同，若是大規模系統障害──海嘯發生，不光是該喪失之地所在的伺服器會受到嚴重波及、包含那個連結著的地方──」

　　「斐德赫爾，」淡穩地喚出對方名字，為的是平撫情緒；斐德赫爾的、與科爾貝尼克自身的，「我想我們倆都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凡事不能僅從表面判斷、對吧？諷刺的是，我們居然都忽略了──有些事就是極其簡單地、從表面就看得出端倪，但我們卻想得太深入、反而忽視掉最淺顯的表面訊息……」

　　「你這意思是……？」

　　百般無奈與苦悶，瞥向那張褐色肌膚的臉，「……奧蘿菈她，發覺到了。就因如此，她才會在死世所說出那種充滿猶豫的自言自語。而現在，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前進方向是否正確、於是想尋求他人的協助，而打算讓伊霓絲、以及我們，看見某些東西……」

　　可是，她並未察覺到那舉動會帶來些什麼樣的────

　　「……危險、是嗎……！」

　　預言者終於看出了苦求已久之命運盤理中、求之不得卻又避之唯恐不及的、奧妙之處。

───Θ　ｓｅｒｖｅｒ

　　　被隱蔽的　禁斷之　黃泉國

　　　　　悲嘆之都　Ｅｌｄ　Ｓｌｅｉｋａ　埃爾得‧思列加

　　生者之現世的反向國度。

　　如同其釋義「玉響之炎」，轉眼間的青焰般如夢似幻地美麗卻易逝。(*1)

　　在這裡，天即是地、地則是無止盡的煉獄。

　　雖然那薄闇的幽光，是如此地淒艷又肅穆。

　　────人類全都有兩張面孔

　　　　　　雖會依對象分開使用

　　　　　　但絕不露出真實形相(*2)

　　此刻此地，隨那浮空之建築物殘骸間游動的符文被誦唱的、一道歌聲，就是這麼幾句片斷的訊息。

　　無意識之本我與自我意識外覆蓋的面具，道德規範的枷鎖。

　　通常就是得有那張「真面目」、才會有所謂的面具，對吧？

　　但，她卻僅擁有那些面具。

　　於是空洞與茫然，將她給引導至這裡。

　　不想再要那些面具了，就算只剩面具。

　　一點也不，害怕。

　　一丁點兒、也……

　　真的嗎？

　　如果不害怕，為什麼要把前方那個喜孜孜欣賞著景物並大為讚嘆的女孩帶來？

　　奧蘿菈雙手緊緊地互握，她明白要走必須趕快走。

　　可是、又逃不了。

　　「哇啊～～不管來幾次、都覺得這裡的氣氛真的很棒呢！寧靜，然後又帶點悲傷……如果傷心的時候跑來這裡靜坐，或許連哭也會忘了呢～！那些倒吊的水流看起來很像瀑布、有靜心的功效──」

　　約莫是許久未到此地，伊霓絲有點興奮過了頭、劈哩啪啦講了一大串。

　　「……不要太開心結果掉下去了。妳……可不是一般ＰＣ。」

　　那種少女情懷似的感言奧蘿菈當然不會懂該如何搭話，頂多只能做出這種叮嚀。

　　伊霓絲迅速轉過頭，滿臉的笑：「不用擔心啦！別看人家這樣、我可是能浮空的哦～！」

　　說著說著腳底板便真的離開了地面漂浮起來。

　　她們現在站的位置，是地圖記錄點所在處的一個陰暗石室延伸出來的一片類似陽台的空間；沒有欄杆就是，所以才會要伊霓絲注意別掉了下去……畢竟那底下是無窮的萬丈深淵。

　　這整個區域，除了眼下兩人所待、那每面牆上都是精細刻紋的建築物是「正向」的以外，其他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倒過來的。

　　因為這裡是冥界般的地域。生命的另一面──死亡，所遍佈生根的磐城。

　　迴盪著弟神、亦即爾後的凱爾奴恩諾斯、對其兄之不滿喧吼的幽禁之地。

　　立著地圖記錄點的祭壇四角，紫炬搖曳猶若鬼火般既鮮明又虛渺、不真實卻又實實在在燃燒著沒有溫度的華美與死寂。看著那冷燄，奧蘿菈忽地覺得那中央的地圖記錄點也是個「死了」的東西。

　　事實上還真是如此；要是她有試著要對外聯絡的話，將會發現一切已經無可收拾。

　　但她、以及伊霓絲都沒有這麼做的打算。

　　因為很簡單：奧蘿菈來這裡，只是想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對方。

　　這裡的某個東西，小心翼翼如瑰寶般珍藏的東西；並非被那棵死白的結晶大樹‧芙拉德古得(*3)之巨大盤根所捆繞吸附且吊掛著的那座雄偉居城中的死者之王──

　　「妳……知道這個喪失之地的設定嗎。」走至伊霓絲身邊，問了。

　　「嗯！那個上面就是死世所埃耳迪‧盧嘛～～樹根則是冥界樹……叫做芙拉德古得、對吧？」浮著的伊霓絲大膽地漂游到完全騰空的位置，回身面向奧蘿菈：「就像區域語彙清楚標明的、『黃泉國』，這裡是死後的世界；不過一般玩家比較喜歡稱這裡為『死者之國』……差不多就是這樣囉？」

　　歪歪頭、雙手伸至後方，一個嬌俏的姿態，呪療士少女純潔的輕靨。

　　隨那動作流瀉的銀光髮絲，閃著和作為背景那令人悲嘆之頹圮城市光景不太搭調的清明。

　　正確點的說法是，這女孩跟充滿死亡氣味的此地格格不入；天頂與深淵、光明與黑暗。

　　如同薄明女神那樣，也如同自己的名字所代表的涵義那樣。

　　自己不配擁有的名字、一個虛名。

　　何況從那個世界觀介紹的故事裡面，根本沒能瞧出女神奧蘿菈哪裡有什麼事蹟可以代表「曙光」這東西了；有的，其實諷刺地也只是──

　　「……為什麼，你們會稱『那個存在』叫做是、破滅、呢…？」

　　一字一字地，緩緩地。

　　伊霓絲對這跳飛的話題有點摸不清，卻還是答了：「耶？因為……有些隱藏的訊息，以及預言，然後連黃昏碑文都有提到呀？斐德赫爾說那只能算是個總稱：『世界』原本就是建立於破滅之上的，所以……」

　　「那些我多少都還知道；所謂的訊息，我也早看過了……在你們之前。」

　　奧蘿菈淡淡地爆出一個驚人內幕。

　　而這當然嚇到了伊霓絲，「咦咦～！？奧蘿菈小姐的意思是，妳們也有在搜尋那種資料破片？」

　　「不，只是接收到同樣的訊息，」沒來由地遠望伊霓絲身後那片暗紫天空，「你們收集的東西，或許是被作廢銷毀掉的、傳達給我的訊息的破片吧……就像碎紙機僅能改變紙張的『形』、卻不能改變紙張的『質』那樣，只要再找出來、就能加以拼湊了。」

　　「這麼說、奧蘿菈小姐一直以來都會收到『破滅』的──」

　　雖然不見怒色，不過奧蘿菈幾乎是零秒內馬上反駁，「對我而言，那並不能用那兩個字來稱呼。說起來，你們還不也是『禍災的波濤』？可現在……怎看都不像、不是嗎？」

　　終於承認，也終於體會出來了；這些人之於這世界、之於Ａｕｒａ，是重要的必然性存在。

　　不是說要取代就能取代、更不可能隨意削除抹滅。那樣做只是像白蟻將世界基盤之砥柱給啃食至蛀空的有害舉動罷了；更不用說、是不是真的有法子完全地消滅他們。

　　並不是今日才有這點認知，只是不敢肯定。

　　而現在，肯定了。所以有必要讓應該是同性質存在的他們、知道那個事實。

　　又或者，只有他們能看出那是不是事實、以及若非事實的話又該怎麼處理。

　　說穿了就是在尋求依附與意見。

　　「唔唔～～這麼說也不算錯啦，只是……」伊霓絲並不知道自己身上繫著對方的薄弱依靠，「如果不是『破滅』的話，那對奧蘿菈小姐妳而言、究竟是什麼呢？」

　　面對這問題，半闔起眼細聽這空間中所有的迴音與雜聲、奧蘿菈慎重又輕柔地答了────

　　「那是……媽媽……」

　　就像從聖人口中聽見暴言般，那個詞彙被這女人一唸出、竟是如此充滿違和感。

　　仔細考慮一下正常狀況的話。

　　「媽……媽？……耶耶～？奧蘿菈小姐的母親、也是人類吧！應該在現實世界──」

　　「已經不在了。」不痛不癢的解答。

　　伊霓絲被這訊息頓了一下，「這、這樣啊……可是就算如此、也不可能會在這裡才是啊！」

　　那簡直是靈異事件……人死去後的靈魂留存在虛擬世界中、這樣一個連他們這種實際存在於這側的東西都不敢輕易斷言那可以辦得到的假想推演，居然是奧蘿菈提出的，故當然很難以令人置信。

　　「這我就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了，」淡金色的睫毛微彎地垂下，瞇起的眼透露出她虛渺的視點，「但是我確定那個『聲音』……溫柔呼喚我的聲音，確確實實是媽媽的聲音沒錯。」

　　永遠永遠、忘不了的聲音。

　　就算躺在病榻上發出，也同樣是飽漲著暖意、光聽就有如被世上最高級的羽絨拂過般的溫柔。

　　無論已經過了多久、還要再過多久，都不會褪色。

　　「────。」見她這樣篤定、伊霓絲也無法推翻，「那麼，奧蘿菈小姐的……媽媽，究竟想做什麼呢？發送那種訊息、要奧蘿菈小姐把我們……這樣、到底是…？」

　　「那只是個，前置。甚至說不定、根本也不見得有必要。」

　　就說沒辦法刪除他們了；畢竟她要的，並不是真正的「破滅」，是故怎可讓這世界完全崩毀？

　　伊霓絲急了，「可……可是！奧蘿菈小姐妳也看到了、當時發生的事！那……」挨近前去抓住奧蘿菈的雙手，「她是不是還要妳做些什麼呢？是不是很危險的行為？比如說──」

　　「媽媽並沒要我做什麼，只是要替我達到某個目的。」

　　照理來說應該會甩開那急切地緊握住自己的小手，可是仍沒有。

　　因為奧蘿菈說著這句話時，她的手正流過一道不管是現實這側還是遊戲之中都沒人查覺得到的顫抖。而唯一的徵象、就是她下意識地感覺到，現下的自己亟需像這樣包覆過來的慰藉。

　　「……目的？是什麼呢、奧蘿菈小姐的願望嗎！黃昏之鑰？」

　　聽到那麼一個充滿浪漫與傳說的名詞，奧蘿菈不禁笑了。

　　她認為這樣說也是可以的，只是若真如此、那麼屬於她的這一把，必定是把最可笑的鑰匙……

　　不為打開任何一道門、通往任何一個地方，的鑰匙。

　　「就像，故事那樣。」

　　故事中曙光的女神‧奧蘿菈。

　　沒讓伊霓絲插嘴，她繼續著，「妳也知道吧？女神奧蘿菈被人類幽禁在大聖堂，最後封入了紋章砲、朝天上發射……曙光之都亞瑟爾‧雷被毀滅，眾神則全都喪生……」停了一下，像在穩住自己氣息，「現在，要讓故事繼續進行下去：造成破滅，而必須以其為名──破滅的女神‧奧蘿菈，讓曾因自己的力量而毀滅的都市再次興起……也就是和人類們的世界相對應的、破滅之都──亞瑟爾‧雷。」

　　她終於說出口了，真正想要撰寫的故事情節。

　　從最開始就是這樣了……以精靈神與女神取代掉八相這事、充其量只能算是「看能不能把這幾個有可能造成妨礙的存在給消滅」的嘗試性舉動而已。

　　何況她能跟誰講？像這種要讓自己成為破滅渦心的宣言。

　　無法眨半下、一直睜大雙眼盯著說出這些話的奧蘿菈，伊霓絲這下總算極度困難地開口了：「要讓不存在的亞瑟爾‧雷、『復活』……有辦法憑空生出嗎？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照這樣進行下去，那麼難道、到時候奧蘿菈小姐妳會……」

　　「嗯……適得其所。我會到媽媽的身邊、回歸至應當的形式，永遠地。」

　　伊霓絲很努力地思考這句話的真義。

　　然後就是、不可遏止的震驚，「這樣……這樣的話！」

　　想要拋棄現實世界中的自己，成為意識體般的存在──

　　永遠的未歸還者；永遠離不開這個貼圖構成的籠牢、永遠歸不去三次元的真實世界。

　　「為什麼要這樣呢！奧蘿菈小姐、請妳再仔細想一想！先不說這有沒有可能達成──」甚至急得跺起腳來了，「妳是人類、活在現實世界的物種！所謂應當的形式、當然就是在那一側好好活著呀！」

　　「好好、活著？」這話令奧蘿菈也開始了某種微幅的激動與悲苦，「那怎麼可能做得到……！什麼都感覺不到；就算知道那是什麼、卻感受不到！這樣的……這樣的現實、哪能叫做『好好活下去』！」

　　用盡全力般的喊叫讓伊霓絲彎下腰擠出所有的力道：「不、並不是感覺不到！因為奧蘿菈小姐妳一定明白得很，要是真演變成那樣的狀況、藍塞歐魯先生會有多難過的不是嗎──！！」

　　對她的心，是個兩面刃般的名字。奧蘿菈緊揪住胸口。

　　當然知道那孩子會傷心、但──

　　「……我的存在才最令他痛苦，所以難過只是一時；考量往後的日子，這對他反而算是解脫吧。」

　　「怎麼可以這麼說！才不會有這種事呢！」

　　伊霓絲唯恐不勸服眼前的人、就真的會馬上變成她所說的那樣地焦急，眼淚都要迸出了。

　　怎可能有哪個人的存在、會讓唯一的親人感到痛苦？

　　「我知道……可是、我……」

　　無法抑止自己這麼想。

　　然而此時的奧蘿菈正在猶豫。事實上這本來就是她今日帶伊霓絲來此的目的；她一早已再明白不過，面前這個女孩有辦法說得自己、讓自己動搖……因為她跟她的同伴，其實也就是最親的親人了。

　　甚至連身為世界本身的女神，也是。

　　既然他們那活生生存在於這虛擬世界中的姿態都能令普通人們感到眼花紛亂了，那絕對可以影響自己的吧？這個什麼都沒感受過、行屍走肉般日復一日在那一側戴著面具，而又抱著極其幼稚的目標與莫名復得感官反射對應體驗情緒卻脆弱之至的、這個自己──

　　希望、伸出的手能被誰給拉一把。

　　想要、有人斥責她這無稽的妄想。

　　另一個原因則是，這一切再也不會只是單單她一個人現實中肉身的危險了。

　　光是這麼想，就是種懷疑。

　　對「媽媽」的懷疑…………

　　像要提醒她這點般，某個不知名的遠方傳來巨大的迴音聲響。

　　女人說話的聲音。

　　「我的孩子、破滅的女神奧蘿菈……妳終於來了嗎……」

　　「！！！」

　　沒半分徵兆，就飄入耳內的說話聲……兩人環視著週遭，沒發現任何背景圖形上的異變。

　　一樣，是惆悵悲哀冰冷空幻的死氣沉沉。

　　該來的，還是要來。奧蘿菈微嚙了下唇，往那無垠虛空方向站前了一步。

　　「是的。雖然有點遲、但我還是前來了……媽媽。」

　　有點敬畏、並非親暱，卻懇切地將對方真正當做母親般的口吻。

　　伊霓絲則呆住了。片刻之後，「……這真的是、奧蘿菈小姐的媽媽的、聲音嗎…？」

　　「嗯，雖然跟原本的聲音有沒有差別，我也不甚清楚……因為那是我還很小時的事情。」沒有惱怒、也不計較伊霓絲的多此一問，「可是我就是知道、她是『媽媽』；而且有時候，媽媽還會叫我的名字。」

　　這指的當然是本名。

　　媽媽替她取的名字。

　　「──！」就算理由充分至此，伊霓絲仍覺得有哪裡、說不上來地奇怪，而噤聲。

　　這時那聲音又傳來了；從另一個無法辨識的方位，「我的孩子啊……妳為何將這個女孩、『禍災波濤之八相』的其一帶來這裡呢？媽媽不是、希望妳將他們全送回『世界』的深淵嗎？」

　　聲音依舊溫柔得令人想馬上沉穩入眠，不過話中似乎有那麼點責備之意。

　　「我明白，可是、媽媽……」但奧蘿菈並沒有退縮或對自己之不力的歉意，「我一直很想問……非得那樣做不可嗎？為什麼要讓他們到您身邊？雖說是極其強大的力量、但難以控制與干涉也是事實；更何況，真讓他們失去了在系統上權限定位的話，不就反而成了廢棄資料、而且這世界也會──」

　　「孩子，妳是打算庇護他們嗎。」

　　「不是的！怎麼可能……」突然激動地反駁起來，「我只是……只是……認為若媽媽並不需要那份力量、那份權限，就已擁有不下於奧拉的地位，那實在也不需要在乎他們的存在……！」

　　幾乎是扯破喉嚨般地嘶吼的音量。

　　於是此刻埃爾得‧思列加的廣闊倒立天空裡，除了迴盪的餘音、就只剩靜默的濁紫氛圍。

　　似乎是種，狐疑。

　　「……算了，妳要這樣堅持也無妨。那步驟是先是後，並無太大差別。待妳來到我身邊後再去實行也不遲……屆時妳會清楚明白、那只是舉手之勞罷了。」雖聽似沒有強硬命令的意願、但語氣卻有這麼點冷卻下來，「那麼，是不是該進行最重要的程序了呢？讓媽媽把妳、接到身邊……」

　　「不、不可以！奧蘿菈小姐、千萬別──」

　　眼見事態跳至最惡劣的關節，方才起一直說不出話的伊霓絲急急地轉向奧蘿菈央求著。

　　回應給她的卻是個悽悽的笑，並輕搖了一下頭。

　　「在那之前，我有更重要的另一個問題。」那抹弧形隨即消逝、換上了最為嚴肅深刻的堅毅，「假如在這個地方，讓破滅之都再興──是否，會波及到上頭那水面的另一側呢……媽媽。」

　　面對這道質問，母親的聲音無波紋般地持續靜止。

　　這則掀起了伊霓絲更深的不解：「咦？水面的另一側、不就是埃耳迪‧盧……」

　　遵循遊戲世界觀正常的推演，確是如此。

　　但一切、卻早已不再正常。

　　「死世所與悲嘆之都藉著冥界樹連結，只是理想上的、設定上的形式。」奧蘿菈不厭其煩答著，「妳看，那片水鏡、那倒吊似的圓形建築……難道不覺得在哪見過嗎…？」

　　邊說邊以淒楚神色望著呪療士少女。

　　因為那是個光想就令人發寒的念頭。

　　「水面……海或湖泊嗎？然後是被水圍著的圓形建築物……」想著想著，眼前好像晃過了某個熟悉到不行的景象、然後漸漸壓抑不住驚愕之情：「……該不會是！？」

　　因明星女神的厚愛而自古以來便領受著水鄉得天獨厚恩澤的黃昏之古都──

　　馬克‧亞努。

　　同時也是這遊戲世界中，最多人聚集、也擁有許多重大設施，幾乎等於「世界」運轉命脈的指標性城鎮伺服器；當然，也會被包含在這於網絡世界中有著巨大影響力之遊戲裡、作為舉足輕重的一個節點。

　　「一旦馬克‧亞努也遭遇到當時盧米那‧克洛斯那樣的龐大系統異常變故……」

　　這就是奧蘿菈一直遲疑不決的最大原因；要是Δ伺服器受那股曾經令管理者們全數滅頂的凶猛浪濤所襲擊，那麼被捲入的生靈、將不會只有當日的區區八人而已。

　　但不僅止於此。

　　「……我是系統側的人員，要做出緊急驅散、也就是強制關閉伺服器自然是沒問題，」終於、說到了她最不願這麼想的關鍵點，「但畢竟是被叫做『破滅』的存在；我擔心的是，難道媽媽妳……」

　　就是打算讓這件事發生。

　　若真如此、那豈不是錯得離譜？

　　因她一直認為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自己能夠逃離那個世界；就像她曾說過的、「現實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有危險」這般，她要的、並不是什麼事物的毀滅。

　　不是什麼女神，只是個擁有渺小願望、想得回遺失的過去以及「母親」、的一個人類。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妳已經徹底對那裡的世界與人類失望了不是…？奧蘿菈，難道妳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了？『無論哪邊的世界毀滅都沒關係』，正因如此、才會由妳來扮演故事中的破滅女神呀……」

　　柔柔的嗓音，卻有著諷刺之意。

　　是了，這位女神的確這麼說過。

　　「那、那是……」奧蘿菈當然記得自己講過；甚至、還曾在某個為了真正的女神爭論之場面中，用這論點來挑開那名死神理智神經切口上的縫線，「我現在依然認為那一切和我無關，但……要是預先知道會發生什麼的話、果然還是沒辦法……！」

　　那麼重的罪名，她不敢背負。

　　就說了、根本不想造成任何災禍；雖然觀念上是那樣地消極且自私，可仍未能完全捨棄身為人類、與人類──他人、以及重要的人之間的、聯繫。

　　「結果，妳這孩子也是只有嘴上說說、是嗎？……無所謂，媽媽不會怪妳。妳的所有懦弱、缺失，媽媽都會毫無條件地包容的……」那是種憐憫到令人脫力的語氣，「就跟方才說的一樣：等妳到了我身邊、得到我為妳準備的一切後，全部、都由妳隨心所欲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哦。」

　　────所以現在，閉上眼、進入我的懷抱裡吧……

　　動人的呢喃呼喚，搖籃曲般、催眠曲般。

　　於是奧蘿菈明白時候到了，但她卻還想做些補救：「……請、請再等一等好嗎！以防萬一、還是先讓我去……疏散遊戲內的一般玩家後、關閉Θ伺服器以外的城鎮伺服器──」

　　母親，嘆氣了。

　　本應無風的黃泉國，揚起了一陣挾帶紫霧瘴氣的輕輕拂吹。

　　「──放心吧，孩子。任何的預防措施、根本就毫無必要。」

　　「……咦？」

　　「因為、就如同妳所說的……」

　　────打從一開始這就是唯一的目的了！

　　無預警，死者之王的居城那無數道的門鑽出了異形的泛灰破滅。

　　明明只是個遠方的背景圖像、卻彷彿真的反向矗立在該處一般。

　　無謂距離，速度之快、奧蘿菈都還未能張大眼看清發生什麼，數以百計生有利牙怪口的大小尾手們就已來到她面前、準備要將她吞沒、拖入那儼然是另一個空間的城堡

　　什麼「迎接」、根本就是「吃掉」────

　　千鈞一髮之際，突然被什麼給迎面撲倒。

　　「……！」起身一看，是全身籠罩青綠色微光的伊霓絲。

　　六翼張開；準備施行資料吸收的動作：「奧蘿菈小姐、不可以！妳還聽不出來嗎！那、那個是──」

　　「別……後面──！！」這是奧蘿菈生平最大音量的叫喊。

　　弧光的箭頭放出、穿透了許多隻觸手，阻止了它們的侵襲……

　　同時，漏網之魚也貫穿或咬附住薄薄白袍覆蓋的孱弱身軀。

　　數量上的不敵。

　　看見面前那張眼睛睜大、瞬間失神的臉孔，奧蘿菈的心跳幾近停止、隨即伸手想拉回伊霓絲，但那些尖銳嘶叫著的東西不停地拖著她往後退，漸漸、她已經被帶至一個懸空的地點。

　　伸出手，也無法抓住。

　　「…………！」遂僅能張口無言，眼睜睜看伊霓絲慢慢和自己拉開了距離。

　　在兩方之間凝結的空氣，開始浮現一幅有著奇異線條構造的白綠色光繪紋樣。

　　「沒……沒關係的……我……還可──快、快點、逃──！……嗚！！」

　　斷斷續續的字眼、卻仍顧慮著對方的安危。

　　被這句敲醒，奧蘿菈終於醒覺到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妳、妳等等……我去叫人……！」

　　還未能站起、就被忽然狂亂四竄的漏電給再一次地攝住了。

　　終於，冷汗滴落；而如同在暗喻一樣、同一刻也有著什麼水滴似的，點了下水面、咚的一聲。

　　不祥的一個音階。

　　「呀啊啊啊啊啊──────────」

　　少女的淒厲哀鳴，不過拉長的尾音部分不知何時起了變化，聽來像是口部堵塞住了。

　　尚未辨明這奇異情形究竟是何原因造成，瞬間整個視界新星爆發，刺目非常之光芒炸裂開來。

　　用眼睛再也什麼都看不見。悶著似的慘叫不絕於耳，此時宛如合奏般、是廣佈迴盪的咆哮巨吼；女人歇斯底里的怒意：「妳……！難道打算……這丫頭、想忤逆我是嗎！妳、還有你們幾個───」

　　而遠超擾人境界的噪亂雜訊電子音也不甘示弱愈發猛烈，奧蘿菈已經快不知是該繼續以手遮擋強光、還是該趕快摀住雙耳以隔絕三道快震破耳膜的聲音。

　　過了片刻，睜了個極細小縫確認到光芒已逐漸消退，奧蘿菈馬上啪一聲似地張開眼。

　　而那個連張臉孔也沒有的母親依舊在叫著……

　　「你們這些小鬼、總是、老是這樣！為了區區人類──」

　　為了人類變成怎樣都無所謂。

　　就算是奧蘿菈收入眼內、被破滅爪牙緊捆著啃食的悽慘模樣，也無所謂。

　　單眼的，天使。

　　頭上是沒有光的光環，背上是未連結也無羽毛的六枚翅膀。

　　取代原先頭髮位置的是，較近似於布料而不是絲狀的、不規則石塊拼圖般圖案。

　　天使的無法張口吶喊，則是因那突兀至極、固定繫帶上綴著一根根尖刺的口部拘束器之故──

　　正好吻合了現時她那受著凌虐，卻叫不出聲的處境。

　　一股若有似無的虹光流動在那整個形體表面，不知怎地會讓人聯想成是擱淺將死的海中生物。

　　「……我、真是、的……」雖然看上去是無法說話，但聲音直接進入了奧蘿菈的耳中、腦中，「看來又要、被……史凱斯跟……塔兒佛絲給大罵……說實在太……亂來了……耶嘿嘿……」

　　說笑般的內容，卻是片斷不堪的咬字。

　　這話一說完，虹光便擴及蔓延至灰白觸手上，然後是、遠方透過這些東西連接著的倒吊堡壘。

　　嗡嗡聲忽強忽弱，「媽媽」突然又開始了聲量嚇人的通天呼喊。

　　「妳！竟敢────」

　　看來好像、有什麼發生醞釀著。

　　霎時間，圓形城堡所有的、３６０度無一處遺漏的門，全吐出了軟體白尾。唰唰唰地，這樣的聲音。

　　除了原本抓住伊霓絲的之外、其餘都呈現種被用力拉直的狀態、往視線的彼端無盡延伸出去。

　　女性的尖叫聲持續，而剛才曾歇止過的電流狂浪又再次揚起，且更甚先前。

　　奧蘿菈覺得自己快昏倒了、身體則傳來極劇撕裂痛楚。或許坐電椅就是這樣了，她認為。

　　無力拔腿逃走，而猜想約莫也是逃不了；雖然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逃不了。

　　繼續癱坐於地面，望著單眼六翼天使慘絕的殉死樣貌，呆然的奧蘿菈心中、滑落了什麼。

　　接著，「奧蘿菈、小姐……」伊霓絲喚了她。

　　「請不要……閉上雙眼……」

　　「更請妳……仔細聆聽所有的聲音……」

　　「……人有時、會把……自己聽見的聲音……當作是自己想聽見的聲音……」

　　「就像……那個『媽媽』──其實……並不是妳的────」

　　聽到這裡，奧蘿菈發現地面緩慢地升起一道紅色光圈，範圍涵蓋的是自己。

　　強制傳送。

　　「等、等一下……！妳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啊！先別……先別傳送！伊霓────」

　　來不及制止，意識便被捲入某個未知象限的洪流中。

　　浪濤中翻騰，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

　　唯一得以清晰縈繞於耳際並不被雜音沖刷掉的，是那個捨身救了自己的、非人類少女的輕語：

　　「豎起耳朵……傾聽吧……。」

注釋部分

1.原文為「嘆きの都　エルド・スレイカ　～たまゆらの炎～」，其中“たまゆら”就是“玉響”，意即「須臾」、「瞬間」。另外，實際上雖然羅馬表記為Eld Sleika，但其實有些喪失之地在資料集的記載中都並非使用日文發音的那些字母當名稱、而是其它的字。只是未免也太讓人摸不清為啥會是那個字，而敝人想說還是照發音來寫吧。

2.エルド・スレイカ的BGM中唱的語言、翻作羅馬字母並且稍作整合後為“A FACE WITHOUT”、“TWO MASKS POSES”，這兩個片段其實就是所有喪失之地曲子歌詞的綜合體詩歌「黃昏の放浪者」的一小部分，也就是文中提及的那一段。至於為何是複數卻在動詞後加了s？……別在意別在意～！日本人嘛！

3.フラドグド，原文(北歐古語)為Hlaðguðr。原本這名字是北歐神話中的一位女武神的名字，其名涵義為「天鵝般的純白」；看來因為冥界樹是白色的，所以才會取做這個名字吧。

4.為什麼會設定成戴上猿轡？主要還是因為憑神的紋樣在阿鳥同學的口部剛好就是個實心圓圈、然後暴走時她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就真的很像~~調教中~~被塞住嘴嘛……另外就是身為掌控耳識的存在，就想說要讓跟聲音有關的象徵稍稍突顯一下，所以敝人在下我絕對不是抱著邪惡的心態、或者有相關喜好唷？猿轡(さるぐつわ)查WIKI看一下圖片然後稍微想像成跟鉚釘項圈合體那樣就差不多了，而且這還真有點像ケルヌンノス臉上的那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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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探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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