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兩極之間（冰漾）*END - 【特傳】兩極之間06（冰漾）微慎*

章之六　　鏡像

愛與傷痛與淚水，存於你於你之間，沉默著的相互對白。看著對方的時候其實是看著自己，但即便是外在的虛相相同，感受到的痛楚還是不一樣的。

說什麼分擔都是虛妄。

這樣的情感說穿了，其實不過就是――

『當天空墜落的時候我會陪你一起死的。』

是的，你知道我也會為了你這麼做。

他只聽見濃厚的喘息聲。

分不出是痛苦還是興奮，一聲又一聲，濁重的氣息迴響在室內。

他張開眼睛，無從判斷自己究竟是驚訝還是驚恐。

瞳中倒影出了對方逐漸坐起身來的身形，在清冷得宛若冰雪的月色之下，那個人坐起身子，臉側似蝶又似蛇的咒紋泛起紫紅的光澤，閃閃發亮著。

然後那個人張開了眼。

顯露出來的眼瞳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鮮紅。

※

護送的隊伍到了第四天的時候，傳出了異變。

一切是由小女孩的尖叫聲劃破和平開始。

「發生什麼事了！」

「褚、褚哥哥……」黑色的瞳孔溢滿恐懼與慌亂，在看到出現的冰炎與褚冥漾之時驚慌地伸手，緊緊擁抱彷彿攀附，褚冥漾伸手輕拍小女孩的背脊，跟冰炎互看了一眼，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向樹叢之後、充斥著血腥味的所在。

然後冰炎敏捷地先奔了過去，而褚冥漾將小女孩放下之後也隨即跟上，在完整的慘狀落入瞳孔之中時倒吸了一口氣。

躺在地面上的小男孩胸腹之際全是傷口破洞，身周還殘落著斷肢，痛楚扭曲的臉孔讓冰炎瞬間回想起這就是昨天帶頭要褚冥漾玩球的孩子，而褚冥漾臉色慘白地猛然退後兩步，一時之間覺得那股熟悉的疼痛又將再度湧上——彷彿將要無止盡地下墜到那焚燒著地獄之火的深淵。

直到冰炎厲聲的叫喚將他拉回現實。

「褚，不要再發呆了！他還活著！」

最後他們保住了那個孩子的命。

「這樣下去不行，必須把他送去醫療班才行。斷肢我雖然接上去了，但這裡的環境不論是衛生或是器材都不良，很快又會惡化的。」他們現在駐紮的地區是一個已經荒廢的舊城，也幸虧如此，褚冥漾得從一些遺留的器材之中挑選堪用的來作為手術的輔助。

他離開醫療室的時候，冰炎正坐在外面等著他。他對著那道背影低聲說著，卻出忽意料之外的，冰炎直接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們現在一個人都不能離開。」

「為什麼？」

冰炎霍然回過頭，目光冷冽卻又灼熱，開口的語氣卻十分淡然，「你覺得這件事是誰做的？」

「不知道……」褚冥漾吶吶地提出猜測，「我們、我們被鬼族盯上了嗎？」

「現在看來，也只有這個可能性，安地爾都找上門來了，不能排除這是衝著我們來的可能性。如果我們現在分散，留下來的人絕對不可能護得了這麼多人，這樣我們就不是幫忙，而是在害人了。」

「那怎麼辦？」

「你讓他再撐三天。」混血精靈冰冷而透亮的紅瞳閃爍，開口的語氣闇啞，不知為何，令褚冥漾一瞬起了顫慄。彷彿言語之外還有什麼更深層的情緒，被放置在他觸碰不了的幽暗，化成蛇型嘶嘶吐信，隨時將要昂首而出。

「……反正，很快就要結束了。」

為了方便褚冥漾照顧傷者，接下來這幾天他們都盡量挑廢棄的城市作為落腳之處，但無論兩個人怎麼防護，受傷的孩子還是不時出現。

累計至今已經有五個孩子受到攻擊，傷勢各不相同，唯一共通的是不論輕傷重傷，孩子們不曾清醒。

「為什麼他們不會醒來？」

冰炎盯著排在醫療床上的一具一具瘦小的軀體，輕易地回答，「可能是因為、犯人不希望他的模樣被說出來。」

「……跟我想的一樣嗎？」褚冥漾嘆氣，吐出的話語有數分的猶豫，但不是源自於導出結論的懷疑，「學長，我在想……犯人可能不是……」

「不是鬼族。你是想這樣說嗎？」

「嗯，我覺得應該是人類，起碼是接近人類的東西。」他伸出手，指著今天才加入沉睡的那個孩童，「他的指甲之中有著被撕扯下來的皮屑還有血液，那些東西實在不像是鬼族會擁有的。」

「是這樣嗎……」冰炎沉吟著，就在褚冥漾以為他會說出些什麼推論之時突然一頓，「外面有人找你。」

「咦？」順著對方的話語轉移視線，褚冥漾只來得及看到小女孩在門邊放下一小束花，怯怯的視線朝他微笑，然後一溜煙地跑走了。

「那小女孩這麼喜歡你啊？」冰炎看著褚冥漾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花束，然後整齊地堆放在桌上。褚冥漾回過頭，朝他微微一笑。

「嗯，大概是我們兩個都覺得彼此很相近吧。」

色彩鮮豔的花朵卻又脆弱像是隨時都要凋零，在射入室內的光線之下看起來有種不真實的美麗，冰炎走到他身邊，看他隨手撥弄著花瓣。

「小孩子有時是很殘忍的，嗯，我想我可以明白吧。渴望被別人喜歡、渴望對別人好，當有人釋出善意的時候，就希望能夠有所回報，但又知道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所以只能在做出無關緊要的付出之後趕快逃跑。」

「褚，你……」果然也是這樣嗎？剩下的話語還沒問出口，褚冥漾就從中撿出一朵銀瓣紅心的花朵，塞到他手裡。

「學長，你看，她有採到冰炎花欸。」

「什麼冰炎……」思考猛然被打斷，又聽到這種不三不四的話語，冰炎差點哽到。

「配色跟學長挺像的啊，千冬歲又告訴我這種花沒有名字，而且特不合群，只在秋天的某幾日開花。」超適合的。

「褚——」你這個沒品味的腦殘！

「啊啊啊啊啊學長你不要撲過來啊！」

一陣玩鬧之中褚冥漾發現自己又被冰炎壓在身下，長長的髮絲垂落，騷動肩頸與臉頰，兩個人的氣息都由紊亂逐漸變得寧靜。

視線不自覺交纏，那雙紅而透明的眼瞳認真地凝視著自己，不知為了什麼微帶複雜的情緒，彷彿痛楚又彷彿不捨，就像是有著某種再也無法忍耐的情緒，在瞳孔之中汩汩流瀉而出。

褚冥漾發現自己又想起，他離開黑館的那天晚上。

「學長，」輕輕觸碰的指尖撫上了對方的左臂，「你這裡受傷了嗎？」

『他的指甲之中有著被撕扯下來的皮屑還有血液，那些東西實在不像是鬼族會擁有的。』

「一點小傷，沒事的。」

『可能是因為、犯人不希望他的模樣被說出來。』

「那學長，」突如其來的劇痛侵蝕他的心緒，滿滿的絕望忽然湧上，焚燒的痛覺讓他難以忍耐。他知道這慣熟的痛楚很快地就會褪去，因此決定置之不理，卻無法阻攔、自己在劇痛之下所做出的冒失決定。

褚冥漾撐起自己的身軀，然後用力地環抱冰炎，看不見自己在他眼瞳之中的模樣，但看得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身邊人、在臉側緩緩浮現似蝶又似蛇的紫紅色咒紋印記。

話語出口的時刻感覺到冰炎滿身的冰冷與無法抑制的輕微顫抖，瞳孔的色澤從透明變得似血般濃稠。

「那學長……你這幾天的夜晚、不在房裡的時候，是去了哪裡？」

※

我只是四處去看看，怕發生什麼事。

那為什麼不叫醒我？

我……

那雙眼的眼閃動著不明的光芒，可以在其上捕捉到自身的一瞬也不瞬的雙瞳，那濃烈的紅在昏暗的光線下轉為一種嗜血的漂暗色澤，但更深濃的是無法言喻的悲傷，讓他一瞬間無法動彈。

因為我……

落入耳中的嗓音輕到讓人輕易地忘卻，褚冥漾在猛然張開眼睛意識到一切都是夢境之時，也同時發現那句話的後續竟在腦海之中遍尋不著，室內濃厚的血腥味讓他難以思考，宛如被無數的血水所淹沒，沉浸在血紅水澤的最深處。

過了一會他才坐起身，感覺那股氣息似乎逐漸消散，於是伸出手輕觸旁邊冰冷的床鋪，出聲尋找不在身邊的室友，「……學長？」

彷彿回應他的呼喚，門猛然被推開，褚冥漾才剛被冰炎滿身的鮮血與鮮紅瞳仁中閃過的憎恨給震懾，下一秒就被狠狠地抵在牆邊。他一隻手抓著他的手腕、另外一隻手緊緊地扣住他的指尖，銀紅交雜的長髮上滿是血汙，頭強硬地埋入他的頸肩，整個人不停地喘著氣。

一片僵硬與靜寂。

那個夜晚沒有月亮，在灰暗的光線之下，褚冥漾先是怔住，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掙脫了冰炎在他手腕上的制錮，於暗中伸出雙掌，輕輕地推開冰炎彷彿渴望囚禁他一般的身軀，卻又接著以指尖撫觸上對方的臉頰。

濃烈的血腥味騷動彼此的嗅覺，褚冥漾壓抑自己起浮的情緒，緩慢地、緩慢地呼吸。因為身處幾近缺乏光源的室內，他的觸摸十分輕緩而仔細，便如試圖以指尖記憶。在指掌下熟悉的五官冰冷而濕潤，褚冥漾分不出上面的是血水汗水或是其他，但感覺得出冰炎的呼吸逐漸平順，似乎恢復了冷靜。

然後他在唇上感覺到了溫潤而冰冷的觸感，擺在對方臉上的其中一隻手被按住，頸脖也被緊緊地固定，冰炎的氣息十分靠近，淺淺地噴觸，幾乎貼在臉上一般。

他在吻他。

從唇角到唇瓣，從相貼到啃咬，伴隨不知何時又起的、體內劇烈的焚燒痛楚，快感與痛苦，彷彿要扼殺呼吸一般的擁抱，一瞬間什麼樣的情緒奮力上湧，但因為很快地又因為對方的親吻而下墜無法追溯。

在迷茫之間褚冥漾猛然察覺，不停滴落到他臉上的溫熱液體，究竟是什麼。

交換呼吸中彼此的手掌相互摸索，褚冥漾記得有交談，但不記得兩個人究竟說了些什麼。不知不覺之間兩個人都已經躺倒在床面上，但沒有人願意停止，於是刻意地漠視這一切的脫出常軌。

情緒的痛楚與渴望的焚燒，兩個人放縱脫序的一切。

冰炎的氣息撩動他的頸後，而褚冥漾伸出一隻手，緊緊地覆蓋住自己的雙眼，忍住想要放聲吶喊的衝動――想要擁抱想要被擁抱、想要讓所有的痛楚消失、想要讓你覺得我是重要的，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但是……

這一切不是從今天才開始、不是從此刻才開始，而是從他對他說出跟我走開始，從他對他第一次微笑開始，從他為了他的命決定放棄一切開始，他們的世界便已脫出常軌，再也沒有辦法回歸。

模糊之間感覺到冰炎的吻落在他的手背，然後拉下他的手掌，隨即襲來的氣息彷彿要將他吞噬下扯，使他再也抓不回自己的意識。

後來的記憶彷彿被焚燒過一般的模糊，但褚冥漾只記得冰炎悶熱壓抑的呼吸、自己沙啞變質的喘息、明明看不見但卻覺得是深切對望著的眼瞳，還有冰炎唯一發出的一句、短短的話語，在濕黏的空氣之中被重覆了無數次，近乎被淹沒的細微嗓音。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那從來不曾自他口中出現的稱呼，一遍又一遍的，壓抑又痛苦的，微弱又堅定的嗓音。

褚冥漾突然想起，自己對他說我喜歡你。

褚冥漾突然想起，那句遺落的話語，其實是學長說：因為我必需保護你。

但是，他也同時想起了那瞬間瘋狂上湧著的情緒，痛楚、渴望、瘋狂，與殺意。他閉緊雙眼，不願在幽暗的視線之中看見對方爬滿印記的臉側與瞳孔倒影之中、自己充血鮮紅的眼瞳。

然後在一遍一遍的呼喚聲之中直墜無浮。

※

結束的時候，褚冥漾已幾近昏昏欲睡。

嘆了口氣，冰炎用少見的溫柔與耐性抱起他，帶他去清洗，在自身火燄的環照之下輕輕地撫觸那一頭黑色的長髮。

「學長，我好想睡……」

褚冥漾在爬上床的時候微弱地丟下一句，然後被他徹底地環抱，「不准睡，我有事要跟你說。」

「辦不到，累死了……誰像你是火星人王……」

「你這白痴，給我醒過來！」用力一巴。

「怎麼可以又打我……」

「你欠巴，活該。」冷哼一聲。

明明是正常的應對，卻反常的夾雜著冰炎自身所無法察覺的、瞳孔深處放軟的情緒，還有嗓音中微弱細微的顫抖與痛楚。冰冷的指尖自黑墨般的髮絲滑下，冰炎不再理會他是否足夠清醒，只是試著低聲告訴他，無視自己話語的不成章法，用那精靈才會有的特有嗓音，低沉沙啞卻宛如歌曲，密密地將他包圍。

他告訴他千年前的戰爭、告訴他那場誤會跟那句詛咒，說著我是為了你而來。

精靈與妖師是本質相似的種族，一旦被染黑的精靈，除了死亡、就只有變成鬼族這一條路，會隨之被鬼族毀滅一切的天性給掌控。褚、他用很輕很輕的喚聲磨擦他的髮——雖然我已沒有辦法用精靈之名給予你祝福。

但我還是祝福你、不用任何的名義，以我自己的意念施予祝福。他看著那突然轉過身背對著自己，彷彿已經睡著的青年。

「希望你不要迷失，不論前方發生了些什麼，保持自我，然後找尋到自己真正的道路。名字是一種言靈、名字是一種契約，所以，當你需要的時候，呼喚我的名字，不論怎麼樣、不論以任何形式，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絕不食言。」

希望我的名字能夠除去你所有的怯懦、希望我的名字能夠保護你，為你留下最後一絲指引，讓你能夠相信自己，因為你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所以就算是世界毀滅你也並非獨自一人。

單薄的背脊微微顫動著，其實誰都沒有睡意，他知道那個黑髮的青年只是閉著眼睛，任透明的液體緩緩地、緩緩地滑出眼眶，因為不願意讓他看見而狼狽地別開面顏。

褚，因為我是認真的。

因為你無法被任何人取代，所以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學長，不要忘記我，也不要離開我，這樣可以嗎？

如果能夠保護他喜愛他陪伴他，自己的眼瞳、微笑，還有手掌、就懂了新的溫度。

便似你越過了千山萬水的寂寞，朝著我而來。

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

一切都給你沒有關係，學長。

學長，我喜歡你。

然後褚冥漾終於回過頭，火光在他臉上勾灑出明亮與陰影，連同淚水。褚冥漾伸手緊緊地擁抱著他，灌入鼻腔的是他熟悉的氣息，冰炎猛然間感覺到有什麼複雜的情感洶湧而上，難以忍耐，而褚冥漾的聲音斷斷續續著，難以聽清。

「學長，外面的那些……人呢？」

冰炎的視線對上他的眼，看見他瞳孔之中逐漸浮動的鮮紅，混合透明的液體，變成混濁的顏色。

過了一會，他才低聲回答，「全部死了。」

「連、連那個小女孩也是……？」

被他詢問的對象沒有接話，只是用那雙眼睛看著他，彷彿這樣就可以傳達出什麼、什麼遠遠超過言語能傳達的東西。

褚冥漾閉上眼睛，沒有辦法克制眼淚滑落的情緒，積在胸口的情感吵雜使得他感覺痛楚，伴隨莫名浮上的恨意跟渴望奪去生命的喧鬧，但這是不對的、褚冥漾在將這些情緒壓下之時才突然明瞭，其實自己也很想問問說學長你會不會覺得很痛苦，但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能做什麼，我還能為你、或者為了我們做什麼？

「……！」

一個分神間他又感覺到那種猛然襲來的痛楚，比以往都要更加地強烈，彷彿劇烈的惡意在身體之中衝撞，火燒似得疼痛，但緊接著是一種近似昏迷近似夢遊一般的飄浮感，不能察覺過了多久，他在模糊之間感覺到自己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掌控之力，但已經連去驚慌的意識都要消失了。

無法得知原因亦無法得知究竟是何時，褚冥漾只能用稀薄的感知察覺自己坐了起來，閉眼面對著冰炎，不知道在冰炎的眼底，他的臉孔正緩緩地、緩緩地在臉側清晰地浮現似蝶又似蛇的咒印，因為火光的照耀而閃閃發亮。

然後在火光下張開的那雙眼睛，竟浮現了令人心驚的血般豔紅。

※

因為早已預料所以沒有分毫驚懼，冰炎只是平靜地看著。

他們彼此面視，同樣是豔紅的瞳孔，但一者平靜如深泉一者卻躁動渴望著鮮血。彷彿有著什麼自體內破殼而出，褚冥漾困難地眨了眨眼，猛然間用力握住拳頭，似乎在抵抗著什麼、克制著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想殺了他，想攻擊他，想殺了學長，就算是學長變成了鬼族，就算是學長殺了那麼多人……我仍然、為什麼，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叫囂，耳邊全是鳴聲，意識太過模糊。

明明注意到了對方的掙扎卻仍只是看著，冰炎解下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項鍊，銀質的面上火燄鮮紅如同煉燒，與咒印、瞳孔一同發散著血紅的光芒。他伸出手穿過對方的頸間，為他繫上。褚冥漾先是露出了打算攻擊的猙獰表情，緊接著卻又縮回了手，兩種不同的情緒痛苦地拉扯著，渾身發顫。

冰炎定定地看著他的面容，彷彿可以聽見他內心的話語。

不能攻擊，想要攻擊，手不自覺地動了，是因為那麼多生命被奪走的恨嗎？但學長明明就是最重要的……快點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彷彿睡眠又彷彿清醒，這樣的溫度、這樣的場景、我看出去的灰色的世界，這是夢嗎？如果是夢的話，一定是惡夢吧。所以，快點讓我醒來。

那瞬間瘋狂上湧著的情緒，痛楚、渴望、瘋狂，與殺意。

那個小女孩呼喚著我，她用滿臉的淚跟血汙呼喚著我，說褚哥哥為什麼你……

難以承受了，身體好痛，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渴望殺戮與鮮血，思考一片混亂，一定有著哪裡是不合理的，但是是哪裡――但是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救我拜託救我……

好痛好痛好痛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學長學長我不要你死、

不、要、你、死――

一片混亂中褚冥漾感覺得到自己的手慢慢動了，頭也慢慢地轉動，朝向冰炎的方向。那個人、那個他最重要的人的臉上，帶著他熟悉又不熟悉的神情，眼瞳閃爍著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悲傷，映在眼瞳之上一片模糊。

他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在混亂的思緒中彷彿輕柔飄移著的燈火。耳中聽見冰炎低聲地呼喚著他，用那宛如咒一般、自心底最深處發出的言語，連同一個撤去所有防備的擁抱，近似刻意地引誘攻擊，無視他整個人努力地抵抗殺戮的誘惑。

他低聲喚著他，說：褚，你不要忘記了。

――來吧，你可以動手了。

「我的真名是……」

餘下的話語消散在空氣之中，只剩下殘留在腦海的口型，還有冰炎的表情，兩個人幾近凝結的氣氛。那是猛然閃過腦海的一個念頭，在混亂的思緒中彷彿輕柔飄移著的燈火。

――我能做什麼，我還能為你、或者為了我們做什麼？

這不就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

猛然爆開的鮮血自冰炎體腔的深處湧出，褚冥漾利爪化的指尖穿過了他的胸膛，失神的瞳孔滾滾落下鮮紅的淚水，在喉間發出的一聲悶悶的吶喊。

冰炎摔下去的身軀被緊緊擁住，耳中聽見禁制破碎的聲音，然後視線對上褚冥漾的臉孔，很快地模糊，只能看著他臉上的咒印時隱時現，黑紅不停互換的眼瞳也盈滿了紅色的淚水，用著破碎顫抖又渴望吶喊的嗓音問著：你、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

低喃的痛苦的悲傷的嗜殺的分裂的一切言語，瀕臨失去的所有理智，無法克制地、渴望眼前所有生命消失的衝動，但又感覺得到懷抱著自己的身軀有多麼溫暖與溫柔，因為感受到的愛太過真實而覺得痛楚。

是誰的記憶被改寫了，是誰中了毒針，是誰覺得痛楚宛如火焚？

是誰在睡醒時分嗅到鮮血的氣味，是誰的臉孔浮現了被染黑的印記，是誰的腦海在叫囂著嗜殺的憤怒，是誰在半夜先離開房間，是誰對誰下了以生命為鎖鍊的禁制，誰保護著我誰維護著我誰欺騙了我——

「你為什麼要……用模稜兩可的言語誤導我？全部的人都死了，明明就是我……」

「白痴，這又不是你的錯……」

不要哭，真是的……難看死了。

——那個青年黑藍的髮會在空氣中散落，伴隨著噴出的鮮血染紅那白皙的臉孔，離開軀體的能量如靛藍的蝶翩翩飛舞。他知道就算是這樣，那個青年還是會笑著的，就算是這樣，他的學弟還是會笑著說一切都給你沒有關係，學長。

染血的精靈勉力撐著最後一絲意識，逐漸浮現的日出照上他的臉孔，暈染出深深淺淺的血色，長髮散亂在兩個人的懷中，出口的話語是最後所能遺留的溫度，他對他說著一切都給你沒有關係，笨蛋。

曾經，朝陽的照射之下，他所熟悉的青年朝他微笑，送給他一朵剛摘下來的花，對他說出學長我喜歡你這六個字。那時他便知道自己無法丟下這個人不管，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離開這裡，活下去，我相信你，因為、因為……

「因為、因為我……我們是一樣的。」

「所以，用言靈呼喚、我的名字吧、褚……」

他曾經教給他，真正具有言靈力量可將其化為真的人，便可以呼喚人的名字，取走人的性命。想要抗拒卻沒有理由，出口便將會萬劫不復。褚冥漾僵硬著身軀，看著冰炎平靜的面孔，然後突然明白些了什麼。

他說，他們是一樣的。

他想著，他能做什麼，他還能為他、或者為了他們做什麼？

所以，所以。

化為言靈的話語引導他下墜痛苦的深淵，除了緊緊抱住那個開始失溫的身體沒有任何的浮木。臉側的咒印又開始發亮，伴隨瞳孔深處的印記破除，胸口的項鍊爆出了大量的能量朝他湧入，彷彿要將所有接觸到的事物都給毀滅，一瞬淹沒他的所有感知。

張開眼時只剩刺眼的朝陽，懷中再也不會張開眼的精靈，跟四周滿是殘破的血色寂靜。

在這染血的世界中沒有任何精靈會唱歌，也沒有任何精靈能夠呼吸了，唯有吵雜的靜寞，一瞬奔流過他的耳膜。

模糊之中他想起這一切，想起在這個沒有精靈能夠歌唱的世界之中、發生的一切，隱約間可以聽見的嗓音來自於回憶，近乎從來沒有存在過的夢境。

他用著認真無比的表情開口，手上的水滴滑落他的臉孔：褚，因為我是認真的。

在那個世界彷彿將要崩落的夜晚，他在大雨中用笨拙的話語安慰他：因為你無法被任何人取代，所以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無聲之中用心傳遞的語言，說出口的時候便彷彿送出了自己的世界：學長，不要忘記我，也不要離開我，這樣可以嗎？

而得到回應的時候，就收到了對方的一切：如果能夠保護他喜愛他陪伴他，自己的眼瞳、微笑，還有手掌、就懂了新的溫度。

他們彼此相伴，在荒涼的草原之上注視他的成長，用複雜而又有點得意的眼神：便似你越過了千山萬水的寂寞，朝著我而來。

然後他彷彿不願停止也無法停止的漫長呼喚：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

假想與真實，不變的他們相同的落幕：一切都給你沒有關係。

最終一切都將結束之時，他為他留下了眷戀的祝福：因為你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所以就算是世界毀滅你也並非獨自一人。

所以，學長，我喜歡你。

水之唱、風與風起舞嗚，壹之水刀狂。

火之嘯、火與風掀起翼，貳之炎弓響。

土之舞、土與聲連生動，參之……

扣緊了他的指尖，他環抱著最後殘存的軀體，緩緩閉上了眼睛。

一片蒼涼的大地之中，只有淺淺的歌聲流瀉。

『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

離開這裡，活下去，我相信你，因為、因為……

——因為，唯有你、是這整個世界最後的安寧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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