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兩極之間（冰漾）*END - 【特傳】兩極之間END（冰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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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終　　輓歌

所以你再也不用畏懼什麼了。

再也沒人能傷害你、再也沒人敢傷害你。你是我所要保護的、最重要的一切。

你、再、也、不、用、畏、懼、什、麼、了――

你搖著頭，紅色的淚花落下含苞在衣襟上盛放。

然而我已再也無法回應了。

『我一直是幸福的，因為……』

他在心底哭喊著他不想死，於是你告訴他你的話語。聲音消散在空氣之中，銀亮的長髮用力捲動，一瞬飛散，伴隨你噴濺的鮮血落上他的顏，妖異的紅瞳、紫紅的咒印，最終妝成深秋的悽涼。

他緊緊抱著你，彷彿是與世界唯一的聯繫一般不願鬆開，而你開口，少見地勾起唇角。

『離開這裡，活下去，我相信你，因為、因為……』

語音至此，已無需成言。你決定了他的命運，幾乎所有的未來，那些關於存活的形式關於活下來的理由還有非被保護不可的藉口，近似於殘忍的溫柔。

決定好了的事你就不喜歡更改，自己下定的決心更是絕不動搖，你走的永遠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單行道，不論是為了殺死褚冥漾來到一千年之後，改變了時間的法則；或者是為了保護褚冥漾失去自己的性命，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你彷彿燎原火燄一般的堅定意志。

當安地爾射出那惡毒的黑針之時，你正在深夜的草原上，與夏碎、千冬歲談話。意識到情況有所不對時已經趕不及，不論是傳送陣有多麼快速，你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所有的黑針在你眼前沒入他的身體。

突然襲來的情緒是焚燒般狂飆的憤怒，但為了褚的安全，你沒有去追那從容逃逸的藍髮男子。

你知道如果不馬上治療，他就會逐漸變成鬼族，變成另外一個你所無法熟悉的褚冥漾，噬血而瘋狂，臉側印上紫紅的咒印而澄澈的瞳孔變成血般的鮮紅，妖異但又醜陋的生物，然而現在回到又醫療班無疑是自投羅網，公會多得是理由讓他陷入永遠的沉眠。

他是背叛了的妖師，他是你命中注定要殺死的那個人。冰牙與燄谷付出了所有讓你來到這個時代，只為了給你一個報仇與活命的契機。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治好他？

猛然閃過腦海的念頭瘋狂而大膽，但這一切早已別無他法，從你第一眼見到他開始、從你們吵架的那個夜晚開始、從你帶他離開鬼族的那刻開始、從他哭著要求你不要離開他的時刻開始，便已注定了你們腳下的道路越來越荒涼狹窄。彷彿你們第一次見面之時胸膛中咆哮的詛咒共鳴將一切撞離了原軌。

你知道自己要保護他，與契約完全相反的意念，不計任何代價。

從見到他的第一眼便領悟到了一切命運的荒謬，如果你沒有在那天去見他，如果你沒有因為接了任務而代導他，你便錯過了給予他任何活路的機會，很久之後的某一天，他必將會死在你的手中，沒有反抗的權利也沒有自白的隻字片語。

你的搭檔曾經因此問過你。

『所以，這是補償嗎？』夏碎看著你將褚冥漾安頓在床上，在這之前你已經幫他的外傷做過初步治療，但並沒有試圖轉移或是拔除毒素。

你沒有看夏碎，開口的嗓音淡漠到幾乎沒有情緒，『我沒那麼無聊。』

理所當然地不是補償，而是因為這個決定是你自己下的，無關乎上代的糾葛或家族的仇恨，出於你身，貫徹了你堅硬如冰的意念，無可動搖。

你跟夏碎、千冬歲連手修改了褚冥漾的記憶，你們三個都是共犯，在命運荒涼的原野上，誤導他引誘他、防範他阻止他――你看著他越過一切的寂寞，自千山萬水之外，朝你走來，卻又讓他繼續穿越下一個萬水千山，遠遠地離你而去。你不曾離開他忘記他，你只是以最為殘忍的方式欺騙了他。

在他第一個發狂失控的夜晚，是你第一次看見鬼族的眼淚。

月光下他懷抱著肢體殘破的少年，即便是你再怎麼努力阻止也攔不了他不惜傷害自己也要毀滅生命的欲望，你只能看著他緩緩地、緩緩地在眼瞳的深處流下近乎透明的鮮紅淚水，那雙妖異透明宛如玻璃的雙眼看著你，竟讓你產生一瞬之間被火燄焚燒的錯覺。

但一切早已無法回頭，當你接住他因為殺戮而虛軟倒下的身軀之時，你才想著，早已無法回頭，他單薄的身軀交會著所有人錯縱複雜的立場，打成死結的局面，唯一的突破口便是一舉破壞所有關連，即便是會讓所有人都感覺到痛楚也不能退卻。你們狹窄而險峻的道路。

鮮紅的眼淚是曾經身為人類的證明，強烈的執念使鬼族在哭泣之時流下的不是透明的液體而是過往的鮮血――這樣的認知到了最後才闖入你的心中。在你看著他在靜寂之中滾滾流下的淚水，而在壓抑伴隨痛苦之中問你，問你為什麼要這樣騙他。

你並沒有回答。

你想起了你曾在心裡告訴自己要保護他，但此刻的你，卻發現了某種更加強烈的情感，冰冷又熱烈，在胸口鼓譟著難以壓抑，遠遠超過無法丟下他不管或者要他活下去的情緒――渴望為你做些什麼，希望我能在你的生命裡面，留下無可抹滅的印記。

讓我即使不用開口要求，你也永遠無法忘記我。

『白痴，這又不是你的錯……』

因為身體的劇痛而無法抬起手抹去他的眼淚，於是你只是低聲要求著，要他用言靈呼喚你的名字，他的臉上閃過錯愕與痛楚，最後是絕望的明瞭與不顧一切。

你知道他是明白你的，導源於你們彼此的信任，即便只是這麼短短的時間，他也完全明白了你。你將一切交給了他，將你的微笑話語歌聲祝福愛情與性命全部交給了他，連同最後的選擇。

最終他開口呼喚你的名字，以言靈之力驅動的嗓音，那是你送給他的、最後一個陪他越過萬水千山的咒語，伴隨你體內所有的炎之力，藉由他曾交予你的鍊墜，全部爆發封入他的體內。

你熟悉他的善良怯懦與自卑，你明白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值得被愛的，但你同時也要他知道，無論是旁人的眼光或者是命運的惡意都不重要：就是因為你把我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所以，我才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給了你。

――所以，你、再、也、不、用、畏、懼、什、麼、了。

最後一個意識是他眼瞳中閃過的微弱悲切，與他的臉孔上彷彿將要流盡的人類的鮮血，沉沉地下墜，落上你的容顏。

※

深秋的葉子飄落你的面前，而你指掌下微涼的髮絲些微騷動，於是你低頭，看著枕在你膝上的青年。

你問他說怎麼了千冬歲，而他搖了搖頭，一語不發。

紫館的門廊之外就是悠長得彷彿不曾停歇的轆轤聲，今天晚上的月亮亮得超乎尋常，你的弟弟少見的欲言又止，但你並不急著探究。彷彿有一種感覺，其實你一直都知道他想講些什麼。

你知道他一直不曾原諒過冰炎。

你的搭檔為了他的學弟失去了性命，而得到了一切的學弟則為此失去了靈魂。成為鬼族的妖師，蒼白的臉側是蜿蜒爬上的紫紅咒印，鮮紅似血的眼瞳中不存在任何事物，唯獨自眼眶中蔓出、那彷彿已經烙上肌膚的血淚是存活著的證明。

褚冥漾再也沒有醒來過，從他們把他帶回公會開始，只是一個人沉睡著接受著治療。你告訴所有人，用你那冷靜自若的語調敘述，你說他跟冰炎一同被安地爾的黑針染黑，變成了鬼族，而冰炎在失控的情況之下屠盡了一整個殘城的居民。

『所以，褚殺了冰炎，毀了他的身體。』你的面容看不出任何因為失去搭檔的傷痛或者是其他的情緒，但沒有人懷疑你的說詞，因為那一切幾乎真實得連你都要相信了。

你看著褚被冰封在灌滿紫色液體的治療球裡面，長髮緩緩飄動，『褚現在的體內有冰炎的燄之力，是冰炎在死前交給他的。如果我們能夠治好褚，他的妖師之力會是我們很大的戰力。』

――已經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再被失去了。

你的話語說服了公會，而其他人對於過往的感情則使他們很快地原諒了這一切。

米可蕥找出褚過往的制服為他整理乾淨，說希望漾漾醒來之後能夠覺得一切其實沒什麼不同。

莉莉亞在治療球旁留下一整籃飯團，說是代替萊恩給他的她自己才不要給那傢伙什麼東西。

最後，千冬歲對褚下了屬於雪野家的祝福，說希望漾漾醒來之後不要為了所有的記憶感到痛苦，不論是屬於妖師或是屬於褚冥漾的，傷痕累累的過去。

你想起最後幾晚見到冰炎的時刻，銀色的長髮飄蕩在月色下，不顧一切地壓制著失控的褚直到那個青年逐漸失去動作的能力，陷入昏迷沉睡。他面容上沾滿了鮮血，以致於你分不清冰炎到底是否曾經掉過一滴淚，但你可以確信的是，他絕對不會問出夏碎我是不是做錯了這種軟弱的問題。

再也沒有辦法回來的一切，你從他的解釋之中徹底地了解了如今的局面，如果不殺死褚，冰炎身上的詛咒終究不會有解開的一天，然而為了避免褚身上的妖師之力被更強大的敵人搶走，唯有滅盡了鬼族，才是執行這最後一步的正確時機。

『滅盡鬼族有多少勝算？一千年前我的父親也沒有成功。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為了我一個人放棄褚的生命？更何況，撇除我的性命來說，如果讓褚獲得足夠強大的力量，去驅動他的先天能力，無疑是解決現今戰亂的強大利器。』

『所以你要怎麼做？犧牲自己，去補足褚不足的妖師之力，使他能夠終結這個戰爭？冰炎，這不像是你的作風。』

『的確不是，』你舊日的搭檔跳下欄杆，視線望向你們背後的陰影――你知道偷偷跟來的千冬歲藏在那裡。只見他一笑，很淡很淡地勾起唇角，『說說罷了，褚要怎麼做是他自己的事。那個笨蛋要是能夠想通這麼複雜的事，我就不用一天照三餐揍他了。』

你還記得自己皺起了眉頭，卻又笑出了聲音，換來他些微的不自在最終是惱羞成怒，『就是因為你一天照三餐揍他，褚才會有一些事永遠不能夠明白。』

『夏碎，你話太多了！』

但是還是有些事情，你想你看得比那兩個人都要更加清楚透澈：褚慣性地退縮，而冰炎因應而生的、不變的強迫與幾乎看不見的溫柔，冰炎保護了他的膽怯與性命，完全不理會任何人的想法，不聽人言地強迫給予。你知道如果可以的話，冰炎願意一輩子都不讓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你同時也明白冰炎同樣肯定著褚所有的努力與成長，所以給了他一個做決定的機會，在死前為褚留下了最後的退路，微薄到近乎看不見的溫柔――在情感上冰炎或許比褚還要脆弱得多，所以才畏懼於讓對方感覺到絲毫的疼痛，寧可在自己還有感覺的時候全部背負。

你因為千冬歲的手掌猛然回過神來，感覺那慣於施法的、細白的指尖輕輕磨擦你的臉孔。你低頭，然後微笑，而他問你說你在想什麼呢哥。

「沒什麼，只是在想、褚不知道會不會醒來。」

「會的。」

千冬歲用那雙金紫的眼瞳，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你，輕輕地作了補充，「――因為我夢見他離開了，跟冰炎學長一起。」

「是嗎？」

面對你不是疑問的疑問他沒有再開口，只是環緊了你的腰，用悶而短促的聲音呼喚了你一聲哥。

你知道他的畏懼。你想起遙遠的那一天你質問你的搭檔是否是想要逃到這世界並不存在的理想鄉，然而真正試圖逃走的人是誰呢？冰炎跟褚因為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步向了今天的結局，然而真正被命運給壓垮無法反抗的人又是誰呢？

你垂下手，輕輕地回抱千冬歲。

你對他說我在這裡。但是千冬歲再也沒有對你說任何一句話。

※

妳靜靜地凝視眼前延綿到視線盡頭的水壇，身上繪有華麗花紋的和服下擺順著妳的動作拖動，透明冰涼的水逐漸爬上妳的身體。

妳緩緩步入水中。

天光不知自何處灑下，明亮柔和，妳的唇邊帶著一抹少見卻真實的淺笑，側耳細聽有著什麼形成的聲音。

細碎的氣泡聲。

妳突然想起，妳的伴侶的臉，他因為妳的任性而動怒的樣貌，最終卻全化為了體諒的無可奈何。

妳知道你們都懂。

妳只是不希望那個孩子死。與那個孩子相伴的歲月在你們的生命之中何其短暫？幾乎只是夏末慶典的煙火一般，短暫而又無法忘卻的時光。

妳與妳的伴侶為他取了代稱名為冰炎，而這個名字的確是再貼切不過，如火又似冰，熱烈執著卻又冷漠如冰的少年――在妳記憶中永遠保留那張五歲大、剛剛來到無殿時些微畏懼卻又逞強的小臉。

安排他認識那個黑髮妖師是妳早就決定計劃，妳的確並沒有給予他任何溫情的陪伴，但並不代表妳願意坐視妳親手帶大的孩子邁向命運的扭曲――當初就是因為冰牙與燄谷的條件完全不合理，才讓妳提出了更不合理的高價。

這樣的養育是一種挑戰，建築在妳遊戲時光的個性之上，妳要那個孩子在極端艱困的環境中，還能得到心靈上、真正的智慧與強悍。

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一直一直都是，但是最後關頭，妳卻猛然慌了。

妳看著他對於他的學弟付出了超越份界的關心，月光之下他聲音低沉地告訴妳，妳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聽到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他對妳說他不會殺掉那個學弟的，永遠也不會。而妳終於發現那個孩子對妳來說，是誰都無法想像的重要。

『因為他是無辜的，我不能要他承擔命運的扭曲。』

倏然之間閃過腦海的念頭是他會死。那個孩子會死，那個在妳眼中看照長大的從五歲成為了十九歲的孩子，那個對妳來說比妳所能理解更為重要的孩子一定會死，但這是不能容許發生的，妳絕對不要讓這種事情發生，要讓那個學弟走，不管妖師何辜不管天生帶來的詛咒有多麼不幸，妳一定要讓那個學弟離開他身邊――

於是在溜進黑館在那個夜晚，妳解除了學院中天氣的結界。妳的伴侶對妳怒斥，換來妳臉色蒼白地抓緊胸口大吼，決然的嗓音散落彷彿妳下落飄揚的斗篷，在破開空間之後很快地消失下墜。

『扇，妳太過份了，我們不該干涉這麼多的！』

『那又怎樣！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們的兒子對吧――』

映入妳雙眼的是一雙因為震驚而瞠大的瞳，妳面容上滾滾落下的淚水洗去一切的偽裝，眼瞳深處的紅色印記閃爍發亮。

妳跟妖師的後代訂下了以生命做為束縛的契約。

一旦鬼族死盡，妳要那個黑髮的少年一同陪葬。

『成為我們的間諜，幫助我們取得勝利。只要成功，我承諾你洗刷妖師一族的汙名，還有告訴你解除詛咒的方法――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覺得怎麼樣呢？』

妳願意以自身的契約殺死褚冥漾，即便是違背與冰牙燄谷的約定也可以，如果那個孩子辦不到，就讓妳來代替他下手，絕對不會有絲毫動搖，但那個同時有著冰與炎特徵的孩子卻以更絕決的方式保護了他渴望保護的人，在命運的焚燒與凍結之中失去了生命，再也無法張開眼睛。

『扇，妳哭了嗎？』

『……才沒有，那混蛋小子不值得我哭。』

浮上心頭的情緒不是對於哭泣的渴望，而是某種更為深刻卻又更為淺淡，彷彿空洞又彷彿從來不曾存在的情感。

妳對於那個活下來的青年並不帶恨意，妳對於他們編造出來的、宛如真話般的謊言沒有半點興趣。

但妳最後還是去見了那個黑髮的青年。

其實那樣的心情遠遠超過恨或是懊悔般的複雜情感，妳明白妳所珍視的那個孩子再也不可能用同樣形式的生命再來一次，妳同時也明白那個孩子的碎片就被保存在眼前的妖師身上――所以不可能扔下不管。

明明變成了鬼族卻仍然清澈無垢的青年，黑色的長髮飄蕩在紫色的液體之中，臉側絢麗的紫紋隨著治療而逐漸淡去，但唯一能夠吸引妳目光的是環繞在他身邊的能量光芒，透澈明亮的水藍色混合濃烈的橘紅，一圈一圈地圍繞流動，彷彿水又彷彿火一般的力量。這個青年，他身上活著一部份的炎。

只有炎與水的力量。

妳覺得妳突然明白了什麼，關於對妳來說無比重要的那個孩子、保護另外一個對他而言無比重要的孩子的故事。於是妳開口，伴隨淺笑。

『我知道你聽得見……』

漾漾，褚冥漾。我知道你聽得見。

――整個世界正呼喚著你。

清晰的水聲拉回妳的知覺。

細碎的氣泡聲越來越明顯，妳看著逐漸在水面之下浮現的人影，銀色的長髮中一抹鮮豔的紅，妳熟悉的、那個對妳來說最重要的孩子的面容似真似幻，胸膛淺淺地起伏著。

妳看著妳的伴侶涉水而來，走到妳的身邊，與妳一同將他扶起，然後放入早就準備好的水晶棺之中，密密地封上。

水波漾動的痕跡與水晶的折射在那張臉上留下美麗的光影，妳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放置精靈的棺緩緩地流向水的邊界、視線的盡頭――妳的腳步無法企及的、永恆的安息之所。

視線模糊之間，妳的伴侶將滿是水珠的手輕輕地放在妳的面容上，而妳朝他露出了倔強的微笑，用罕見的沙啞嗓音呼喚他的名字，傘。

――死亡的精靈不會輪迴，而是永遠地回到安息之地。

於是精靈無法復活，只能被喚醒。

透明的棺慢慢地飄遠了，但妳終究是不曾哭泣。

因為妳不允許。因為那孩子不喜歡。

※

距離那個混血的精靈，遠遠地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兩年了。

距離你再也不跟自己的兄長交談的日子，已經一年了。

距離那個被染黑的妖師，沒有聲音地消失在你們的生活之中，已經半年了。

最後，是距離這世界傾斜的日子，短暫而又漫長的三個月。

時間開始失去意義，一半的世界陷入了永恆的時間暫停，彷彿局部沉睡、似醒未醒的夢境，這莫名的狀態查不出任何的理由。然而你想你們的心中都是明瞭的。

跟鬼族的戰爭終於結束，因為時間停止的地點使得全部的鬼族都無法醒來，一半的世界凍結成灰色：靜止而再也不會發出聲音的戰場，自戰火中大量撤下來的、受傷的袍級，現在的公會正忙著重建各處的市鎮，保持清醒的世界欣欣向榮得不可思議。

時光流動著近乎沒有痕跡也失去了意義，但是你仍然記得，當你一腳一腳慢慢地走向棘館的路途之中，你也一步一步地記算著日子，然後在視網膜之上映入你熟悉的紫色衣袍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你的兄長站在你面前，與你相似又不同的面容帶著某種你難以解讀的微笑，彷彿愛憐，悠悠地呼喚你的名字。

千冬歲。他說。

千冬歲。他笑著說。

……我的、最後三個字只留下記憶中的口型，你猛然間眨了眨眼，他的幻影瞬間消失不見。

你知道幾乎所有人都回來了，沒有死的人都回來了。唯獨你的兄長，那個跟你流有一半相同血液的人，不曾歸來。你想著他或許永遠沉睡了，或許沒有抵抗那時間停止的法術，不用心跳也不用呼吸地永遠做著夢了。

你想不到他的夢裡會見到誰，你想不到他的夢裡會不會出現你。

但是你想起了你的夢。

你夢見了那個黑髮而怯弱的友人，你夢見了那個高傲而強大的學長，你想你一直都是羨慕他們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掙扎著呼吸，而他們彼此溫柔地相伴，就算一個人停止了心跳也不會覺得寂寞――因為我把我剩餘的心跳都給了你。

而你跟你的兄長不同。

在血緣上你們極端地靠近，然而在心靈上卻很遠，遠到讓你感覺一直追一直追卻疲倦到目視著那個背影越來越遠。

在心與心之間或許有一道牆，高高地矗立著，如今仍然屹立。

你輕而無聲的腳步走入棘館之中，空空蕩蕩的大廳沒有任何人，一瞬間彷彿整個世界都死了，一瞬間彷彿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陷入了時間停止的永恆睡眠之中，廣袤的大地上只剩你一個人站立著，但隨之襲來的腳步聲讓你很快地脫離了這樣悲傷的錯覺。

金色捲髮的少女輕巧地走到你的身後，遞過你的行李、還有一只鈴鐺。

一半的世界陷入靜止的那個晚上，你曾在少女的要求之下以鈴噹占卜妖師的去處，然而輕脆的鈴聲始終沉寂喑啞，沒有辦法指出正確的歸向。你覺得其實是沒有人意外的，關於這樣的靜止可能是你們友人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個禮物這一點，其實是沒有人會感到意外的。那個名之為褚冥漾溫柔似水的青年，在治療接近尾聲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走了。

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是他的親姐姐，而得到消息的褚冥玥卻沉默著什麼也沒說。只有在談話的最後、讓你窺見滑下臉孔的一滴淚。

沒有人知道褚冥漾是什麼時候醒過來，也沒有人知道褚冥漾到底離開做什麼。

因為戰勢的吃緊，公會並沒有派人去找尋，然而，就在他離開的幾個月之後，戰爭結束了，以一種愕然畫上休止符的姿態，無聲而安詳地，彷彿世界意志對於辛苦呼吸的你們、最後一絲的憐憫。

――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

這是你的朋友在日記的第一面寫下的第一句話。而餘下的故事你沒有再繼續閱讀了，因為覺得再翻過一頁就忍不住刺痛的眼眶，所以你將那本鎖在他房中的日記交給了他的姐姐，換來一個微笑與結語的淚滴。

『那個……笨蛋……』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誰不是笨蛋呢？你們都為了失去而感覺到痛楚，慌然又匆然地活著：冰炎學長離開了，漾漾再也不會回來，萊恩也早就消失在生命的旅途之中，你知道真正無法再來的是過往那美好到令人痛徹心扉的一切，於是如今的你將要遠行。

站在你面前的金髮少女低垂著頭，遞過你的行李，然後是被她握在掌心的鈴鐺。

這一半的世界陷入沉睡是你的友人留給他所愛的一切、最後也最溫柔的禮物，寂寞又迫切，溫暖又殘忍，這樣一個最後留下來的禮物。那個溫潤如水的青年將他的安寧與和平留給了整個世界，因此你不准這被某個對你來說比什麼都更重要的人，拿這樣的心意當成藉口。

所以你要找他回來，以血緣對鈴鐺施術，走遍這世界上沉睡的角落，然後將那個唯一沒有回到公會的袍級找回來。

他曾經對你說過一句話。他以為你沒聽見，也或許他明知道你會聽見，那都不重要，因為你永遠不會忘記，他唸著你的名字，閉著雙眼，微笑地說你是他的千冬歲。

所以你要把他找回來。

因為你是他的千冬歲。

※

――我一直是幸福的，因為誕生在有你的世界上。

宛然如夢。

身體與手腳都輕得不可思議，溫柔的流水的觸感，彷彿被龍神精靈溫暖地懷抱著，如果說你的幻武如同你第二個母親，而這煦暖又輕柔的擁抱便可以比擬為再次回歸子宮。你在冰涼液體中沉睡，一部份的身體逐漸甦醒回歸你的掌握，而另外一部份的身體則越來越往夢的盡頭沉去，再也無法張目注視這個世界。

眼前全是白色與黑色。你知道你並沒有張開眼睛，但仍然可以看見眼前的潔白與漆黑。潔白的是他的微笑、他銀亮的髮、他讓你永生永世也無法忘卻的面容；漆黑的是他瀕死的眼瞳、稀微的溫柔、唇邊溢出的鮮血――那個人那個人那個人那個人，那個對你來說無比重要的人，在你手中離開世界的那個人。

你明白他要你活下去，所以你不會死的，但是你已經沒有任何力氣或勇氣再去張開眼睛，目視著個只剩黑白的世界。

你聽得到所有外界的聲音，聽得見聽得見喵喵對你甦醒的期待、莉莉亞彆扭的話語、千冬歲贈予你的、明明對鬼族化的你無效卻仍認真無比的祝福。

最後是，夏碎學長所告訴你的最後一句話，在他再度回到前線之前，他說他要提醒你，千萬不要忘記了。

你總是時時有不同的訪客，儘管你沉睡著沒有辦法反應，儘管你被隔絕在治療球之中不能有半分接觸，他們卻仍然沒有放棄，彷彿如此一來便可以將你喚醒。但你又想他們其實都是明白的，能夠讓你醒來的嗓音早已沉寂，如今的你只剩微薄的意識沉睡在水中，傾聽米納斯溫柔又悲傷的歌謠。

那以精靈語吟唱的歌曲，明明是精靈百句歌的旋律卻透徹纏綿，以你無法理解的語言歌謳，一字一句進入你心底都成為了戀歌，與你共鳴的歌曲。

――我在哪裡呢？眼前只剩下黑白的世界。想要見你呢，但是，只剩下眼淚了吧。在我們之間、在心底的深處，無法忘記的回憶還有話語持續回盪著、回盪著……

在這樣的歌聲之中就覺得永遠不用醒來也是可以的吧，所以意識越來越往深處潛去，彷彿再也不用張開眼睛地得到了救贖。

直到那個聲音找到了你。

『我知道你聽得見。』

悅耳的女聲環繞著你響起，那是你一輩子都無法遺忘的嗓音，彷彿惡夢一般的夜晚她來到了黑館，然後命運便邁向了如今的軌道，加速前進。

『你想繼續逃避下去，我也無法阻攔你，但如果你想要補償些什麼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那孩子留了一半的力量在你身上。他的屍體被我藏起來了，如果你想要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就去找他吧。』

你突然想起夏碎學長在離開前告訴你的那句話。他對你說褚，你不要忘記了，冰炎所對你說的。

『那是他特意留給你的禮物。』

其實你什麼都記著的，只是因為畏懼與怯弱不願意將所有攤在眼前的鎖鍊串起，如今的你，除了心口沉重的疼痛之外感覺不到其他。

他對你說活下去，他說他相信你。

他一開始，就為你準備好了所有的退路，不只要讓你活下去，還要讓你懷抱著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坦然地踩踏在世界上，延續他從不言說卻又不可抹滅的溫柔。

這溫柔又沉重的意愛。

明明處在水中的你、沒有辦法感知除了聲音以外的一切，但你卻感覺到一雙專屬於母親的、溫柔而溫暖的手掌輕輕地撫上了治療球，彷彿隔著透明的球體觸碰你的臉孔。穿著和服的女子用你從來沒聽過的低沉嗓音，溫顏對你笑斥。

『不要再哭了，笨孩子。』

我們都原諒你，我們都需要你。

所以，原諒你自己吧。

不要再哭了，想起怎麼微笑吧。

不要再逃了，去完成他留給你的一切吧。

你明白了這一切，於是在月亮正明亮的那個夜晚打破了玻璃，一個人無聲地離開了醫療班，沒有留下任何告別的話語，有別於之前兩人相伴，獨自的旅行，尋找他的所在，寂寞而邁向盡頭地追尋。

而此刻的你來到了這裡，千年的寒冰不化，絲絲寒氣吹起你的斗篷。你曾經做過的夢，在夢中感覺到一輩子最深刻的後悔，那時一切才剛剛起步，你看著他他叫醒你，那時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但你已經夢見了，凍結的冰川之下沒有鬼王沒有妖師，只有混血的精靈靜靜地沉睡著。

如果一切都不要發生多好，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多好。

你整個人跪在冰上，因為歲月而更加長了的頭髮垂下，不顧冰雪刺身的嚴寒，打破冰面將他整個人抱了出來。沒有敗壞的身軀彷彿過往的擁抱，彷彿他隨時都會張開眼，用不耐又不屑的口吻嘲諷你，用不可思議的力道打擊你，用讓你臉紅也讓自己臉紅的話語取笑你，彷彿隨時都會醒過來，告訴你說他一直都沒有離開你。

但你突然又明白了這個等在冰川之下的精靈，更深刻地明瞭他的心意，體認到其實他真的一直都沒有離你遠去，只是在這裡，無聲地、寂寞地、而又耐心地等候著你。

如果你能夠活下去，如果你能夠好好活著，即使你因為詛咒傷害了那麼多生命、即使你在無法掌控的情況之下失去了他，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你也能夠找到自己活在這世界上的理由，在痊癒之後用著水與炎的能力抵抗所有想要傷害你的人，好好地活下去，那麼他就會永遠在這裡，一個人獨自地沉睡著；如果你不能原諒自己，如果你需要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原因，那麼總有一天你會來找他，會來尋求他留在身上的那一部份力量。

所以他並不是離開，只是一直在這裡等著，一直一直等著你。

『當你需要的時候，呼喚我的名字，不論怎麼樣、不論以任何形式，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絕不食言。』

這是他對你說的那句話，是你絕不能忘記的、最後的咒語，來自於靈魂之中的心咒。你感覺到眼淚很快地滑落臉孔，在你揚起的唇瓣凍成了冰珠。你呼喚他的名字，讓整個冰川閃爍生輝，然後任所有龐大的力量排山倒海地灌入你的體內，屬於冰的力量，混合你體內存在的水與炎，最終完美地融合成為最純粹的能量、你們兩個人的本質。

你還是想起怎麼笑了，所以笑著以妖師的語言、以你所有的力量、以你心中最透亮的聲音，說出你最後的祈願：你希望這毀滅性的戰火再也不要燃起，希望每個人即使感覺到悲傷、也能記著自己是幸福的，希望所有人都記著微笑的方式、眼淚的溫度――

『希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惡意……就此停止吧――』

爆發而出的力量彷彿脫離你身體的狂風，襲捲吹向四野，令所有罪惡無聲而沉寂的力量，整個世界、最後的安寧與和平。

最後的意識是脫力的你撐著精靈的身軀跌倒在冰面上，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但你的確覺得他在對你微笑，用那微笑擁緊了你，難得地稱讚你說做得很不錯。你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銀色的長髮垂在身後，黑色的衣袍伴隨惡毒的話語，冷漠又不自覺輕挑的微笑，你後來才發現他其實從一開始就對你是不同的，如同你從第一眼就覺得就算是地獄也願意陪他前去。

你用稀薄的思考，困難地想著，如果那時的你已經意識最後你們會對彼此的生命牽絆如此之深，你是不是會早點變得更加堅強，不會再猶疑也不會再逃避，如果早點知道對他來說你是這麼的重要，你是不是就不會再經歷了這麼多之後，才懊悔著不早點開始勇敢，不早點真實地面對這個世界。

如果能夠再來一次，會怎麼樣呢？

會變成怎麼樣呢？

但最終殘存的意識也要消失了，只剩下微弱地感知，米納斯溫柔地環繞著你們，用她長長的尾鰭，口邊的歌聲再度響起，接續著新的歌詞，那悲傷又幸福的歌曲，用精靈語吟唱的精靈百句歌。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會再醒來，但那都不再重要，此時此刻，已經得到了幸福。

精靈的歌聲悠悠地歌唱著，但太後面的句子你已經聽不見了。

──我在哪裡呢？

眼前只剩下黑白的世界。

想要見你呢，但是，就只剩下眼淚了吧。

在我們之間、在心底的深處，無法忘記的回憶還有話語持續回盪著、

回盪著……

但是，也只剩下眼淚了吧。

我曾經天真地以為與你的一切、像是夢一般的美好，可以一直持續，

即便是世界毀滅也有你相陪，

那麼，我就會是笑著死去的。

但是只剩下眼淚了吧。在我們之間。

懦弱又膽小的我，閉著眼睛，

看不見這個沒有你的世界。

然而，只要閉上眼便會記起你的微笑、

你的一切、你令我感覺溫暖的雙手。

如此痛徹心扉地感覺幸福。

所以我會原諒你的，

就如同我尋求離開的你、寬容的原諒。

所以我會想起笑容的，會微笑著哭泣。

即使你離開了我的身邊，我也仍是幸福的。

我一直是幸福的，因為誕生在有你的世界上。

謝謝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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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傳】兩極之間END（冰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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