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姵蓁跟明旭說，要帶他去「咬泡泡」。

　　他問那是什麼？姵蓁只笑而不答。

　　上公車後，兩人很有默契地直往最後一排走去。車上幾乎都是穿著同樣制服的人，因此投來的目光從一開始就令人熾熱難耐。一些窸窣、一些竊笑，打量之後鄙視地轉頭離開，或者直到下車前都時時刻刻瞄來不安好心的窺視。

　　明旭故作泰然放望著正前方，當他找了機會偷偷瞥向身旁時，卻發現姵蓁臉上洋溢著莫名享受的微笑。

　　在回安車站那站按了下車鈴，姵蓁帶著明旭往舊街方向走去，到了入口處那車十元壽司攤前時，姵蓁才忽然轉頭問道。「你該不會不吃海鮮吧？」

　　「這就不用擔心了。」明旭打量著櫥窗裡的那些花花綠綠。「我是吃海鮮長大的。」

　　「一樣十五個魚卵軍艦嗎？」老闆從後方探頭出來。

　　姵蓁抽出三張鈔票放上檯面。「今天三十個。唔......你吃納豆嗎？」

　　「我？」明旭對著那坨米色的黏糊物皺眉。

　　「再兩個納豆。」她卻早已放上兩枚銅板。

　　「這間紅茶店超級難喝的。」又走沒幾攤，姵蓁拉住明旭。「你要喝什麼？」

　　明旭看著那種量產式的塑膠招牌。「就一般的泡沫紅茶店，能難喝什麼？」

　　姵蓁聳肩，噘嘴並往老闆方向啾了啾要他點餐。

　　「......假如真的難喝，又為什麼還要買？」

　　「因為我們要上去了，上面就沒有賣飲料了。」

　　抬頭一看，舊商場就像一座海崖邊的城堡聳立在兩人身旁，巨大卻恍惚，黑暗卻又五光十色。

　　「宿營用的糖果餅乾？」

　　「我不確定有沒有，應該有？」姵蓁忽然慵懶一笑。「但那裡有天台，最棒的天台。」

　　一個足以看見整座回安鎮的天台。

　　透明塑膠盒打開，三十個「泡泡」壽司和兩杯檸檬紅茶就放在兩人之間。他們各自塞了一口，霹靂啪啦。

　　「你住哪裡？」姵蓁邊說邊用小指抹去嘴唇上的魚卵，另手則壓著隨風飄逸的長髮。

　　明旭的內心在兩個地點之間猶豫了一會。「工業區那裡。」他指向左手邊。「靠近山坡，高架軌道要進隧道之前那附近。」

　　「那裡？」姵蓁望向全鎮最黑暗的一區，那裡白日就人煙稀少，路上見到都是疾駛而過的大型貨車，此時日已西沉，違規加班的工廠繼續排放黑煙，溶進灰濛的夜色之中。即使相距遙遠，似乎都還能聽見重型機具運轉的聲響。「但那裡只有工寮跟......」

　　「我就住工寮。」明旭趕緊接話。「租了一個，嗯......小，但便宜的地方。」他說道。「而且跟我從前住的地方很像，有安全感。我還滿滿意的。」

　　姵蓁側眼盯著他看，同時又塞了一個壽司。「鐵籠港嗎？」

　　「這麼好猜嗎？」明旭一笑。

　　「不好猜，其實就算是工業區也很難聯想在一起。」她別過頭。「甘蔗去偷翻了你的學生檔案，然後在班上大肆宣傳，就最後一堂課，你在保健室的時候。」

　　在看自己的個人資料時，明旭就相當納悶為什麼楷楓要在這個名字底下加了這個真實的經歷？他至今還沒有機會問到答案，但也來不及了。「那看來那個班是更容不下我了。」

　　「你看起來不怎麼會在意。」

　　「誰知道呢？說不定我其實很難過？」

　　「真的嗎？那我們就一樣了呢。」姵蓁瞇眼笑了笑，喝了口飲料。「真是有夠難喝的啦。」她苦著臉，吐了吐舌。然後，手指向右側。「看，大部分的人都住在那區，其實回安鎮最早就只有那裡的三分之一大，就只有塔卡河周圍那一小塊，一些農村、幾條街，除此之外的這整座盆地都是一片荒蕪。後來回安車站蓋了起來，鐵路開通，人口突然翻倍又翻倍，我們現在的這裡就發展成了市中心，接著工業區規劃了起來，鎮民又再多了好幾倍，所以右邊從五點鐘到......前面十點鐘的方向就蓋滿了房子，現在統稱叫做舊市區。至於新市區呢？」她回頭看向兩人身後。「那一整片的新大廈跟辦公大樓都是這十年內蓋起來的，知道為什麼特地選在那嗎？因為那裡才能欣賞到整座翡林山。」她朝兩人正前方那座綿延的山脈看去。「你看過翡林山的日出嗎？」

　　明旭搖搖頭。

　　「有空嘗試一下，那是回安鎮的驕傲。」

　　「妳很了解這些。」

　　「當然了，我爸是鎮長。」姵蓁無奈道。「從小就被逼的得熟記這座城鎮的歷史，走訪各處角落，和各式各樣的人打好關係。這裡老一輩的人都把他當英雄在崇拜，畢竟車站就是他蓋的，整座回安鎮都是他和他的兄弟們一起打造出來的。他們來到這塊荒地的時候，大概就像我們現在這年紀。」

　　明旭漸漸沉默了起來。

　　姵蓁盯著他看，抹上曖昧的微笑。

　　「......妳在等我問妳為什麼。」僵持了一會，明旭無力的看向姵蓁。「好吧，為什麼？」

　　「因為這樣。」姵蓁伸手比出手槍的姿勢，指尖輕頂在明旭瀏海上。「我被殺手盯上了。」

　　明旭的臉上一點波瀾也沒有，完美得很。

　　「既然那天你也在場。」姵蓁質問他。「那個駝背的男人，就是他，他開的槍，對吧？」

　　明旭沒有回答。

　　「我爸一直以來都雇用殺手來解決這個鎮上的問題，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殺我，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放下了手，姵蓁眺望向翡林山。「你知道殺鎮長要多少錢嗎？比想像中要少得多。」她忽然又轉向明旭，這次兩人靠得很近。「再兩年，我再賺兩年就有了，我再忍受兩年就可以不用再害怕了。」那雙清澈的眼眸透出熾熱。「就算是我自己，也沒有喊停的權力。」

　　他被那雙眼困得無法掙扎。

　　「我想過了。」姵蓁哀求著。「再多撐個一年，也還熬得過去，我會付你一大筆錢，拜託你保護我。」

　　「......什麼？」

　　「我沒有別的意思，但......鐵籠港的人都很需要錢。」姵蓁雙手牽起他一手，如同攀上浮木般死命地抓緊。「也很可靠，也很凶狠，大家都不太喜歡羅文碩，但從沒有人敢對他動手。」

　　「那又怎樣？他只是個學生。我是說，我當然聽說過他爸是誰，但在那當下他就只有兩個拳頭。」明旭認真地說道。「如果今天那個殺手又拿著槍走來，我能做什麼？」

　　「你會有辦法的吧？」她加重了力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吧？」

　　明旭的呼吸變得沉重。

　　「等到一切結束了以後！」姵蓁卻不肯給予喘息的機會。她攤開他的手掌，仔細、謹慎地撫上自己的臉龐。「如果你還要我的話......」

　　她蜷身讓自己變得卑微，低下目光讓自己變得可憐。

　　細吐在明旭掌心的絲絲溫熱，搞得自己像隻舔舐陌生人的流浪狗。

　　「明旭......」

　　她第一次輕喚他的名字，在回安鎮的正中央，以舊商場的頂端做為舞台，用紙醉金迷的闌珊燈火烘托。

　　靜極了，只聽得見她髮絲上沉醉的薰香。

　　夜幕明亮，這一刻，那是多麼地令人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