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壹、今生今世

「愫細，妳為什麼喜歡我？」一一《第二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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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穿美麗的白紗，一頭黃頭髮盤起，臉白如那六月的茉莉花瓣。

溫暖的指尖輕掃過他的眉，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順下去，抹去他的眼尾，說：「因為你的眼睛……這樣。」

羅傑止住她的小動作，上前吻住她那張小嘴，結束又喃喃道：「再一個理由，為什麼愛我？」

愫細又笑了笑：「你真是的。」今日她要成為他的妻子了，她怎麼能不愛他呢？

即使他們年齡相差甚多，但相比那些幼稚且衝動的年輕軍官們，羅傑是不一樣的。

大學教授的羅傑，同時還身兼男生宿舍的舍監。為了便於管理一切，他的住所也因此和宿舍距離極近。

前門是陡斜的汽車道，兩旁的鐵欄杆往山下綿延；鐵欄上，月色下匍匐著許多剛綻放的牽牛花，藍色的，花中央的乳白色極淺，竟是白得發藍，又像是快被那深藍給吞沒而去。

一陣腳步聲，人蹬著拖鞋，啪嗒啪嗒地凌亂狂奔，緊接著身後追趕的聲音，喊著她的名。

愫細連拖鞋都不要了。她光溜溜的小腳在月光照耀，腳趾甲下透出可愛的粉嫩。

鐵欄杆後就一個轉彎，羅傑卻找不到愫細的身影，她消失了。

深夜，醫科六年級生的摩興德拉獨自一人待在宿舍的寢室。躺在床上，靠著微弱的手電筒勉強看書。

連夜的熬夜使他兩眼眼皮沉得快睜不開。然而一聲拍打聲，驚得他整個人彈了起來，手中的書還恰好往他的臉打個正著。

「誰啊？」

開門聲響起，有人走了進來。

他手忙腳亂地拿起手電筒，往那一掃。

一束陌生、好奇的光直直地，大膽地往這裡照來。

那是柔軟的、小巧的、脆弱的，重點還是一位美麗的女孩子；她倚著門，身穿晚禮服式的絲綢睡衣，珠灰色的，滑膩的。

沿著纖細的鎖骨往上爬，那柔弱的肩無法控制地顫抖著，不時撞著身後的門。像是未闔緊的門，被風吹得格登格登地響。

他手中的燈跌跌撞撞，最後噗通一落，滾進黑暗裡。天曉得三更半夜，他的寢室為何會闖入一個女孩子？

「妳是誰？」他又問了一遍。

愫細把糊成一團的頭髮往後撥，露出臉來，欲言又止，水汪汪的大眼不停朝門外張了張，彷彿外頭有什麼極其駭人的東西。

好不容易嚥下一口氣，嘎聲叫道：「對不起一一對不起一一你得幫我這個忙！」

她一面說，一面朝他跑了過來。摩興德拉一個不穩，慌得跌離了床。

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拽著那飄飄蚊帳，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如石柱一般堅實；她就像是差點溺死的人，緊緊地抱著那石柱不放。

摩興德拉急煞著，兩手無助地望著她。他沒參加舍監的婚禮，但認得眼前的女子便是今日的新娘子。

舍監和她的羅曼史自然早已成為了學生們的閒聊話題，他們的訂婚照甚至還在『南中國日報』上刊登過。

這時代究竟還有什麼藏不住？再小的事都會成為人們的茶餘飯後，最後不言而喻。

吵鬧聲驚動了其他學生們，摩興德拉可不願讓人誤會，連忙解釋清楚。

其中有人提議去找安白登先生，愫細聽了，臉也青了，咬牙切齒道：「誰敢去找他？」

無人回答。她再提高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

有學生好言好語說：「安白登太太，您得原諒我們不知事情的細情，不曉得如何處理……」

未說完，愫細把她那張細膩的小臉埋在帳子裡，那廉價的尼龍紗、粗糙的網狀面料之中。

她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

眾人愣怔，捨不得這般美麗女子如此可悲，抬了張椅勸道：「您些坐下歇歇吧。」

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她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

她可憐地啜泣道：「我要回家！」緊接著卻又痛苦地悲咽：「不……我不能……母親為了我，連夜都睡不好……不能、不能再添她麻煩了。我……可憐的母親，我該怎麼辦？」

一個學生好奇，突然問道：「安白登先生他……」

愫細激動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一名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鄙棄地歎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日子過得太規矩了，遲早是變態心理。」

男學生們頓時各個義憤填胸，搞不清是自身本就不滿舍監的反感，還是同情美麗的女子遭到了非禮的對待；反正，安白登是徹底完蛋了。

學生們商談著，眼看橫豎都快天亮了，不如直接請夫人去找校長談談情況。

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寢室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裡去睡好了。」

是有道理……但眉頭皺了皺，有人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

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里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

「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愫細低聲道。

聽她這麼一說，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將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地挨著床邊，撐過這個難熬又漫長的夜晚。

愫細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未被使用過的薄被，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地睜著。

摩興德拉的窗子外，半山成了巨大的黑影，它可怕的闊嘴與舌吞沒了整片大地，天上的鉤月被人捅破一個洞，破處的銀水嘩啦啦地流個滿地。此刻，不再一樣了。

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將一件白外套借了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不過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

有人便自告奮勇到那兒探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了，顯然是安白登已離開了家。

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按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僕歐卻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僕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只得進去了。

過了一會，滿面驚訝地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

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確實是不在家了，便隨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煙奔回宿舍來報信。

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僕歐見了愫細，感到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顧自地走進房間，挑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蕾絲』手帕，束上她的黃頭髮。

隨後學生們陪著她來到校長宅里。愫細回過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仿佛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面，讓她獨自進去。

學生們到了這裡，本來就有點緊張，不等她開口，早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時辰。

愫細再出來的時候，柔柔的陽光早已照在門前的藤蔓架上，架上爬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它用力地綻放，晌午時就死去。

學生們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她，卻也怎麼都藏不住那本性裡的好奇。

愫細微微張著嘴，一隻手指緩緩摸著嘴角，沉默了片刻。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十分平淡，她說：「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

她忽然摘下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她還記得昨日從教堂里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裡，他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她也是這樣朝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他便閉上了眼。

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也不是很徹底的藍色，但是愫細每逢感情衝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多美麗。

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裡，兩隻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藍色的花汁濺了出來，花不美了，還沾手。

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了！」

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學校的名譽不好聽。」

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花。呵，學校的名譽！就一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可是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狠狠毀了。

她問道：「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

「是的。」

「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老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走，我們去見他去。」

學生們道：「現在不早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

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面，參與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這一齣熱鬧。

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只聽見毛立士一句句地問，愫細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內容全是迷迷糊糊的。

最後，愫細不回答了，只是哽咽著。

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過不了多久，蜜秋儿太太和靡麗笙兩個慌慌張張，衣冠不整地坐了的士趕了過來。

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珍重地送她出來，扶上了車。學生們見狀，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來。

談論這回事，旁人的注意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非毫無成功的希望。

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他可以試著給她一些愛的教育。

對，愛的教育！

過往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然而在那一剎那，他多麼渴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蜜秋兒太太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你可把我們給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得簡直不像話！」

羅傑直接問道：「愫細在哪兒？」

蜜秋兒太太說：「在後樓的陽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樓。

羅傑感覺到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藏不住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

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

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么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麼事？

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止住腳步，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

羅傑表示知道，他單獨地向后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

多麼熟悉！他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日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詛咒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地閉了一下，又睜開了。

他沒有回過頭來，敷衍地說了一聲：「謝謝。」就進了房。

臥室裡，暗沉沉地沒點燈，空氣裡飄著爽身粉的香氣。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台的鐵欄杆上。

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地叫了一聲「愫細。」

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拖著呼喇喇拍著欄杆，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走到愫細身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地比畫了一下，又垂了下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愫細，請妳原諒我。」

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諒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諒你！我原諒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些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

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轉過來面對著他，再下去會有滑下欄杆去的危險。他待要湊近一些讓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險。

他躊躇了一會，從欄杆底下鑽了過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欄杆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著。

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

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嗎？」

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還是馬尼拉，隨妳選。」

聞言，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了。

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鄉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

她又問：「你想他們肯放你走嗎？」

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嗎？無論如何，我在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

「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

「整個的暑假。」

愫細又把他的手緊了一緊。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

她笑著用兩隻手捧住他的臉頰；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盾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去。

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

他說：「我們該回去了吧？」

她點點頭。

他們挽著手臂，走了出來。

回到家，僕歐們並沒有給他們的臥室收拾過。

羅傑抬頭望了一望牆上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他眸色閃了閃，內心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裡。

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准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

愫細刺眼得睜不開眼睛，一面笑一面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麼？」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

……小藍牙齒！如此美麗！燈影里飄著她的蓬鬆柔軟的淡金色的頭髮。

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海裡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吧？夢裡也總該有他吧？

燈搖搖晃著，照映出他們龐大的黑影，他想丟開了燈。

「別，讓它這樣。」愫細說。

羅傑含笑，靠近愫細，伸手摟住她的腰，垂頭想要親吻她。

他道：「這些影子晃得我發慌，再小的動作都要放大幾十倍，在天花板上任人看。」

「不，放得不夠大。羅傑，我好想讓所有人知道你有多麼不一樣，而我有多麼喜歡你。」

她噘起嘴，俏皮地說著；他們的距離又一次變近，他隱約看清楚，那藍牙齒一點都不圓潤小巧，而是能夠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

「不過，你可別再那樣欺負我了。」

他覺得兩隻手頓時變得沉重，沉得發酸，像是被力氣充滿，或許他真的會打她。

他沒有，他怎麼會？只是他笑了，仰頭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宛如迸裂開來，四分五裂的炮聲，轟轟的響了起來。

愫細愕然地望著她，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彷彿有話和她說，再看了看她，伸手溫柔地順了順她的黃頭髮，輕輕一笑。

那天夜晚，他宿在旅館。

隔日他去學校請辭，但太過臨時，另外工作尚未告一段落，校長兼他多年的好友巴克，挽留他再待個三個禮拜。

瞧先前巴克有口難言的模樣，他一問才知曉，本就有些不高興他的毛立士，他明知愫細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他依然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

甚至他的岳母，蜜秋兒太太還帶了靡麗笙四下裡拜訪友人，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那件事。

怎麼搞的？那他在香港還有立足之地嗎？

他不願回去，即使蜜秋兒太太找他，他便拿工作忙搪塞過去。

愫細和他的事，他清楚是十分難解決的。英國的離婚是特別的嚴峻，雙方協議離婚，在法律上並不生效；除非一方犯奸、瘋狂，或因罪入獄，才有解約的希望。

若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得不養活她。他在香港無法立足了，要到別處去混口飯吃，帶著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著她走，他怎麼有能力維持兩份家？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愫細和她的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嗎？

但是她們把他逼瘋了。

他相信蜜秋兒太太總有辦法；她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岳母，靡麗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了婚嗎？

她們得幫幫他，一定要的。

一個夜晚，他夢見了那蓬鬆柔軟的黃頭髮，一晃眼成了那赤褐色的頭髮，亂蓬蓬地披在腮頰上。

和愫細一樣厚沉沉的雙眼皮，雙臉龐過於瘦削的女人，穿著一件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那是婚禮那天的靡麗笙。

「男人……都是一樣的——」她那眼角微微下垂，一種凄楚的韻致。

畫面一轉，成了那天他接愫細回去，立在樓下的樓梯口的靡麗笙。

她臉色蒼白，眼眶泛紅，死死地瞪著他，問道：「你知道佛蘭克是怎麼樣死的嗎？」

「佛蘭克？妳的前夫——死了嗎？」

說到她的愛人，她薄薄的脣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燈光下，白得發藍。

「他不愛我，他丟下我一個人。」

「好殘忍，好過分。」

他驚醒，起身環顧四周。有如大夢初醒，心裡更洋溢著一陣祥和寧靜的釋然。

他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一個再普通不過，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

他喜愛當個普通人。十五年的日子，課堂上重複的內容、一樣的冷笑話，他從來都沒變過。

那黃頭髮的女孩、天真的愫細，怎麼會要他改變？

現在是真的，靡麗笙的丈夫被她們逼死了，死了！

夜晚，他從床上跳起來，套上衣服、蹬上鞋。他想見愫細，此刻他就想見到她！

奔出他獨自外宿的旅館，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而來。再熟悉不過的一條路，卻在新婚的那個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了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

永遠不變的，竟是如此駭人。一樣的月亮，那麼的渾圓飽滿，他卻覺得大得恐懼、白得發藍。

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內一片漆黑。

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捻開了電燈。

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糊糊的。

他邁向臥室，沉默地開了門，月光是女人，灑落在那一片起伏的絲綢上。

他倚著門板，聽著她輕微的呼吸聲，最後他笑了。

好殘忍，好過分。

他輕輕下樓，經過那片鏡子時伸出一隻食指來，往鏡子上抹了一把，便走到了廚房。

廚房裡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僕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借著穿堂裡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事。

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同時發出那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裡啜泣。

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呆，一蓬熱氣模糊了他的臉，臉全濕了。

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

煤氣的火是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裡捲曲著。

他把火漸漸關小，花瓣子漸漸地短了，枯萎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就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

他把煤氣關了，關了門，暗得只剩月光，上了閂，重新開了煤氣。

但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任由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甜得發膩；模模糊糊，好似她的愛。

流進他的心房，填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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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皆改編自張愛玲《第二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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