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大雨滂沱,急驟強勁的風也在此時狂奏著,窗邊的呼嘯聲之大,彷彿外頭有許多人一面在瘋狂捶打著玻璃,一面雙雙發出可怖的低鳴聲。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自天空劈了下來──
「哇啊啊啊啊啊!!」
蜷縮在桌底的諾比害怕地摀住了耳朵,在這種情況下,卡爾斯突然莫名感到好了一些,也可能是被震耳欲聾的雷電給喚回了思緒,他終於能夠正眼看著眼前的情況了。
「啊啦,諾比,沒想到你這麼膽小,害怕下雨跟打雷啊?」
聽到這句話,諾比雖然很想不服氣地反嗆回去,但現實擺在眼前,他的確很害怕,無奈之下,他只得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作為一種無聲的反擊。
卡爾斯見狀,輕輕地笑了出來。
「抱歉啊諾比,我不是故意要笑話你的。我知道狗的耳朵聽覺敏銳,低頻也是你們的恐懼來源之一……。」卡爾斯露出了笑容。「雖然兔子的聽覺也很敏銳,不過我已經習慣了。畢竟,有很多東西比打雷聲更可怕。」
「我……我除了聽起來不舒服之外,我也……可能是天生的。」諾比瑟縮著身子,斷斷續續地說著。
「不管是誰,都一定會有自己所害怕、不喜歡的事物,能夠坦承地面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卡爾斯走到諾比身旁,輕輕地拉起他的手。「我們到早上的那個房間談話吧,那裡隔音比較好。」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2rSbKRrKD
過了半晌,諾比才回過神來,了解到卡爾斯所說的每一個字句所代表的意思。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之後我只能自己一個人,獨自在殿堂學習?」
卡爾斯微微頷首,而諾比則是一臉絕望地看著他。
「開什麼玩笑……當初把我帶來這裡的是你,但現在,你卻要把我獨自留在這個我才來了不到一個禮拜的地方?」諾比顫抖地說。「我才來了不到幾天而已耶?我對這個地方也完全不熟悉……。」
話雖如此,他心裡卻隱隱翻攪著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總覺得,自己其實已經認識卡爾斯很久了,不只幾天而已,而這個被稱為『全人世界』的地方,他也彷彿已在此居住許久。在面對眼下的情況時,他甚至發現,或許『被背叛』的感覺,遠遠勝過害怕孤獨的感覺。
「真的很對不起,諾比。這是我臨時的私人決定。」卡爾斯仍然一臉歉疚地說,他明白自己無論再如何解釋都是徒勞,甚至有幾個瞬間,他認為自己的決定可能真的錯了,但,說出的話再也不可能收回來了。這個時刻,他能做的只有道歉和彌補。
「代替我陪伴你的,是我們的另一位盟友──賽尼。」卡爾斯對諾比微微一笑,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動靜。
「請進。」
房門敞開,映入眼簾的,是一頭……獅子?然而,他的頭上卻有著跟小狗一樣的耳朵。
他的半邊瀏海垂到肩脖以下,明明現在的天氣不算冷,但脖子上的紅色圍巾卻裹得十分嚴實,寬大的獅掌未著鞋履,而腳踝上方則是套著一對如同緊箍環的金鐲子,他的尾巴細長,上頭零碎地長了幾片樹葉,在尾巴的末端,一簇小火苗正忽明忽暗的搖曳著。
眼前的景色奇異,讓諾比頓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明白眼前的生物並非人類,但他也歸類不出,他究竟屬於何種動物?他身上有著諸多特徵,就彷彿是多面體般的組合,但這種想法未免過於獵奇,就連諾比也不敢往下細想。
卡爾斯看著諾比臉部細微的肌肉抽動,很快地察覺到他的所思所想。
「雖然我很希望本人可以自己說明一切,但我多嘴幾句,希望你不要在意。」他目光瞥向一旁的獅尾少年賽尼,他微微頷首。
「簡單來說,賽尼並不是全人,但也已經不是人類了。」
「什麼?」
突如其來的訊息與陰陽怪氣的說法,讓諾比莫名打了寒顫。
既不是人類,也並非全人的存在?
「難道……他就是所謂的『假全人』?」
卡爾斯的沉默,讓諾比的心中彷彿灌下了一壺冰水。這種感覺,其實也同樣流經賽尼的心間,多少年了,他依舊沒能完全習慣這樣的『身分』。
「正如同你所聽到的,那是事實沒錯。但姑且,我還是希望,你把我當作……啊,當作『人類』就好。」
另一件讓諾比感到驚訝的事情,是賽尼的聲線竟然有如男孩一般稚嫩,這和他滄桑的外表大相逕庭。
「對於我的聲線,你很驚訝吧?畢竟我是在七、八歲的時候就接受改造了,不過,我果然還是想要擁有正常的成年男性都有的喉結啊。」賽尼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到底是……」諾比結結巴巴地問道,而賽尼如炬的目光直望著他,像是看穿了諾比的一切心思。
「就讓我娓娓道來吧。身而為『人』的……我的故事。」
『全人計畫』,是某一部份的人類所發起的。但恕我直言,我真的絲毫不清楚,那個機構的主謀是誰,我只知道,那是一個萬分縝密的計畫,而負責執行的機構人員,也僅不過是他們的低等棋子而已。而身處在計畫的底部──參與者的我們,更不用提了,就只是實驗小白鼠而已,實驗失敗的,大概都被處理掉了,但像我們這種半成功品,也沒什麼資格開心就是了,直到現在,我還沒看過有什麼成功的案例出現,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我根本沒機會知道,總而言之,現在的我是苟且偷生地寄居在這座森林裡,更準確地說,是生活在『那位大人』的保護傘下。
什麼?你問我『那位大人』是誰?這還用說!當然是:空大人囉!
不知道卡爾斯告訴過你空大人的事蹟沒有,他雖然也是人類,但他竟然不需要靠改造,就可以靠自己頓悟,取得全人的能力……真是了不起的一位大人哪!
對了,你應該明白,我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機密吧?正因為你是計畫的一份子,也才放心地把一切都交給你,你可萬不能走露任何一點風聲……知了吧?
回歸正題,先讓我回憶我的過去吧。
我曾以為,自己是一位再平凡不過的人類男孩。會理所當然地長大,會理所當然地搬出家裡,到外面學習、交朋友,和另一半相識,擁有自己的家庭……。但天底下終究沒有『理所當然』的道理存在,我以為的那些正常和普通,現在都成為了我再也回不去而懷念的過往。
我的原生家庭並不富裕,雖然家庭的經濟狀況,不至於完全吃不飽、穿不暖,卻也僅能維持生存所需的下限,但凡再少一點收入,我和家人可能就要時常憂心下一餐的著落了。深知這一點,我的父親──我這輩子最尊敬的獵人,總是全年無休,即使是刮風下雨,也會出去打獵,有時運到市集上賣,有時帶回家自己處理來吃,節省一筆伙食費,還不用被商人那斤斤計較的臉色,給氣得吹鬍子瞪眼的,我的母親平時除了照顧我,以及小我一歲的弟弟、三歲的妹妹,也會打理家附近的小農田,為家裡種一點奇形怪狀的蔬菜吃,哈哈。
我自認為,在那不長不短的八年生命裡,我過得很快樂、很溫暖,和手足也相處得融洽。不過……一切在我即將迎來九歲那一年,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概是在我生日前一、兩個月前發生的吧。素日靠打獵維生的,那風雨無阻、披星戴月,不管多晚都一定會在午夜十二點前歸來,為的只是不讓家人擔心的,我的父親,就在那時候的某一天,發生意外,離開了。
我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或弟弟妹妹原因,我想,也可能只是我來不及知道,因為在事發的幾天過後,正當我在客廳玩積木時,有一群人忽然闖入,絲毫不顧意願地,把獨自留守在家中的我帶走了,我對家的記憶,也停留在親眼看著客廳裡的積木城堡倒塌的那一瞬間……。
我那時候並不曉得父親的離開意味著什麼,母親只是告訴我,等我把那棟城堡建好,父親就會帶著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埋伏等待的巨大獵物回來給我慶祝生日,屆時我也就可以把我的作品獻給父親了。
……抱歉,謝謝你的紙巾,我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哭的,但這終究是我一輩子的遺憾吧。我真的對父親感到很抱歉,在我意識到他的離開,實際上代表什麼意思時,也早已是我離開家裡的好一段時間之後的事了……。
後來,我也才知道,八歲的我,是被帶到『計畫機構』去了。當我再次甦醒後,我就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多了一些不屬於我的東西,也就是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些了。那些自稱研究人員的傢伙說,我雖然稱不上失敗,但也絕非成功。
起初,我還不理解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想回去看看父親回家了沒有,我仍然在期待,那一頓早已不可能的九歲生日大餐。後來,那些人帶我走過一條白色長廊,我還天真地以為,我要回家了、要回家吃飯了……誰知道,在走到一半時,我無意中看到一旁的玻璃,那片玻璃映照出的景色,大概是我這輩子看過最衝擊的景象了吧。
我,早就不是原本的我了。
全身坑坑疤疤、千瘡百孔,手臂、頸脖、頭、腳,甚至是左半邊的臉……只要是肉眼所及之處,無不纏滿了難看的繃帶、貼滿了滲血的膠布,唯一沒有被遮蔽的,是他們想方設法也擋不住的地方──後臀上,長了一條比現在難看千百倍的尾巴。
儘管那時的我再如何年少、懵懂,也明白了,自己大概一輩子都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我早已不是人類,更不可能再頂著這副模樣,回到原本的世界生存了。
在我親眼看見這片光景時,那瞬間,我的腦袋只有一個想法:「逃。」
現在想想,這個想法出現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規劃,只是想著,我必須這麼做……。
也可能,內心深處的想法,只是:我想要回家而已。
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還是覺得,父母會接納我的。
那種感覺,大概就像……我剛出生時,他們也願意無條件給我所有的愛那樣吧。
但,當時的想法很天真,一位手無寸鐵、八歲的孩子,面對的終究是一大反政府勢力,和旗下的一群菁英份子。我很快就被箝制,接下來,不管反抗幾次都無果,那時的我既沒有謀略,更沒有夥伴。我只是痛苦得不斷大喊、大叫,有時候又用小孩的拿手絕活:大吵大鬧,期望這些方法,可以讓眼前的這些大人良心發現,把根本不應該存在這裡的我送回家……。
或許在那時候,我的精神狀況就開始有分裂的傾向出現了吧。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成熟的大人,擁有足以和那些傢伙匹敵的力量,也擁有能力保護自己。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也終究只是小孩,這時候就會開始大哭大喊大叫,但不管哪一種表現,都只是讓我在機構裡的生活更難堪而已……。
我必須承認,我想過要死,不下好幾萬次了。
每天睜眼一醒來,就得面對地獄,在那裡,我不清楚時間是如何流動的,只知道每分每刻,對我而言都只像遭受炮烙之刑而已。
我看不見未來,也早已想不起來,曾經身而為人的我,原先是什麼樣子了。
日子持續了不知多久過後,我開始發現,自己會無預警地失憶,那種感覺,像是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沉睡,但卻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舒適。
等到我甦醒後,常常發現機構的那些傢伙,對待我的方式開始有所改變,不像早前那般蠻橫而冷血,相對地,他們的眼神透露著退縮和畏懼,雖然不明瞭是怎麼一回事,但老實說,那陣子的待遇好了一些,讓我很是感謝……,我並非感謝那些傢伙,而是感謝,或許在我失憶的期間,出現了某位無名英雄來幫助我。
我和空大人認識,也就是在發現一切真相的那一天。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AQZxiq80S
那一天,當我回過神來,整個空間都已然被血腥給染紅,很多機構人員都死去了,而且死狀及其悽慘。
我原本還不明所以,直到我聽到極度缺氧時才會發出的呼吸聲,那是從我的左手邊傳來的……。
那是平常主要負責接觸我的機構主任之一,在那一刻,他的喉嚨被我的左手指假給刺穿,血如湧泉地流淌在光可鑑人的乳白色地面上。
那一瞬間,我覺得這些人罪有應得,但,我心裡深處明白,這絕對不是我期望的方式。
我並沒有,應該說從來都沒有想過用這樣的方式殺人,也從未想過要靠殺人讓自己離開地獄……。
如果……如果我有選擇,再來一次的話,我真的寧可死在裡面,也不想要再見到一次那樣的殺戮現場……我是人啊,我是個人啊!屠殺人類這件事情,可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能輕易做出來的事。
可是,我……我也知道,其實我早就不是人很久了……這種身分的撕裂感有多麼折騰,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
當我看向一旁的玻璃,那場景便再次把我震懾住了。
圍在頸脖上的白色圍巾,早已被鮮血給染紅,殘破的布料底下,有一隻眼睛,正死死地緊盯著我、對我笑,此外,我的左眼也早就不是原本的樣子了,看起來像是被移花接木,替換成不知誰的眼球上去,很噁心……。
那些都是改造之後才擁有的,那些被研究人員,稱作「詛咒」的東西。
那一瞬間我才明白,他們何以總是稱呼我為「咒」,那就是個代號,是我從上一代失敗者的身上繼承的遺物。
他們的咒怨從來沒有消失過,遭盡折磨的痛苦、改造失敗的痛苦……他們或許也正等待著某時某刻,可以回敬的機會吧。
我只是個載體,之於那些怨念、之於整個改造計畫,「我是誰」一點都不重要,重點是我的能力是否能夠得到利用,是否能圖利、滿足不同的慾望……。所以,那些怨念輪番操縱我的身體,我想,那一次的殺戮,大概便是某代積怨已重的怨念發威了吧。
我明白,我的罪孽深重。
哪怕這些事並非我的自由意念使然,但……我終究也難辭其咎。我必須要為自己所繼承的血脈、為上一代的怨恨付出代價。
這好像,就是我這輩子的使命了吧。
也好,那時候的我只是單純地想著,如果上一代的所有恩怨,都在我身上了結,那犧牲我自己又算得了什麼,我不害怕,我只害怕再被折磨,或看到和我一樣的人被折磨。
就讓我,了結這個地獄。
所以,我放火燒了整個研究所,那些研究資料就像惡魔之子一樣,扼殺於無形之中,才是最好的結局。
而我身上的惡魔,只有我可以了結。
……
雖然我剛剛有說,我一點都不害怕,對吧?
不過,哪怕心意已決,當我把手上的尖甲靠近自己的喉頭時,我的手就忽然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根本動不了。
但我並非是怕痛,畢竟,在機構裡遭受的那些皮肉之刑,也不是開玩笑的。每每如此,我的腦中只有一個想法:「殺了我。」,我真的如此希冀,我也願意跪下來,做任何他們要我做的事……。
回到那時,我的手動不了,我還以為是自己怕死。
但……或許我只是還想要「活下去」吧。
還沒長大、還沒有回到家裡吃蛋糕,給父親看我所做的作品、還沒得到母親的晚安吻,也還沒跟弟弟妹妹一起創造一個,只屬於我們的祕密基地……。
我還有好多想要做的事情……所以,我不想要在那種地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我還記得,我那時坐在離機構不遠的大石頭上,眼前是熊熊烈火,而眼下的我只能不斷慟哭,就像個還沒長大的嬰孩一樣,全身都使不上力,只能用哭來宣洩所有情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已經再也流不出淚水了,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我天真地想像,若眼淚流乾了之後,接著就會流血,等到血也流乾之後,我就會死去了……。啊,既想求死,一面卻又希冀著生,真的很奇怪啊。
不過,還沒來得及讓想像成真之前,我就察覺到,有某個腳步聲逐漸逼近自己。
是機構的倖存者嗎?也就是我即將被處理掉了嗎?
我感到惶恐,一方面卻又求有人能讓我解脫,在萬般矛盾的心情交織下,我睜開了眼。
映入眼前的,是一位我從沒看過的美麗男子,他的表情溫和卻有些冷峻,就像位冰山美人似的……雖然同為男孩的我,這麼說很奇怪就是了。
在望進他雙眸的那一瞬間,我失神了,那種感覺,像是整個世界,不,整個宇宙,而我置身其中,一股暖流襲來,好像在那一瞬間,我就得到救贖了,不需要他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這是你做的嗎?」
那男子開口問道,他的語氣之輕柔,讓我驚嚇不已。大概是在我進機構以後,頭一次聽見有人對我說話如此溫柔吧,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配擁有這些,不配得到救贖……。所以我點頭回應了,像我這樣的人渣,最好還是盡早死去吧。
「了不起啊。」
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我的聲音早已嘶啞,問不出話來。
像我這樣的人,做了這種十惡不赦的事情,也可以說是了不起嗎?
可是,原諒我……在聽到這句話的當下,我真的非常開心……。
「但是,你一定也很痛苦吧。」
不等我反應,那位男子將我擁入懷中,我差點忘記自己現在醜陋的模樣,正常人看到只想越逃越遠吧,可是……這位男子卻願意將惡魔一般的我擁入溫暖的懷中,對我來說,他也真的很了不起。
瞬息彷彿成了永恆。
在我冰冷的身子好不容易習慣那樣的溫度時,那溫暖也和我拉開了距離。
「殺了我。」
我並不清楚,這句話是出自於我的自由意識,還是身上的「咒怨」在嘶吼。
總而言之,那位男子聽到這句話時,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起伏,依舊是那般溫和,卻帶有幾分嚴肅。
話音剛落的同時,他也從不知何處,撈起了那條早被染紅的紅色圍巾,令我驚嚇不已的是,那條染血的圍巾,在他的輕撫之下,竟然緩緩地回歸為原先白淨的顏色。
「這是屬於你的,還給你。」
他將圍巾放在我的手上。
「能為自己圍上的,只有你自己。」
他站起身來,望向一旁依舊燃燒著烈火的建築物,此時,那些白色磚瓦也已然被火舌吞噬,從這端看去,只能看見黑色的影子,燃燒的餘燼早已覆盡了大地和綠草。
「再等會。直到裡面的所有資料都被燒得一點不剩,我就會將這場火滅去。畢竟,若是殃及無辜與這片森林,那可就不好了。」他回頭看向我,溫和的眼裡,此時看起來有些悲傷。「你無需為任何人贖罪。有錯的不是你們。」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眼前的這個人,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包括這個機構、包括我,甚至包括我身上的所有「咒怨」。
若不是這位男子早先的各種溫柔舉動,現在的我一定會認定,他就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者吧。
看到我沒有動作與任何反應,那男子輕嘆了一聲,接著,他走過來,為我攤開了手上的圍巾,單膝跪在地上。
「即使痛苦,也早已無濟於事,他們將詛咒轉移給你,以為一切就能平息,但,事實也證明,他們錯了。」
我不明白眼前的男人到底在說什麼,只感覺暈頭轉向,同時,卻又有一陣想哭的感覺衝上腦袋,就彷彿傷口的結痂被猛地挖開,髒血也於是得以流出。
「你無需為任何人贖罪。所以,不要死,更不要自尋死路。」
「為了自己,活下去吧。」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請你為了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吧。」
當諾比的思緒回到現實的時候,時間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
聽完這整個故事後,諾比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淚,賽尼見狀,便遞給他一張紙巾。
「抱歉......竟然讓你哭了,現在的我過得很好喔。所以你別難過了。」賽尼湊到他身邊,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背,這卻讓諾比感到更加難過。
同樣經歷過與重要他人分別的他,明白這樣的經歷到底有多痛。
「可是......你明明就是這麼好的人啊,為什麼要經歷這些事......我也覺得你並沒有錯,是那些人的錯啊!」諾比感受著賽尼手掌的溫度,吸著鼻涕說著。
見狀,賽尼輕笑了出來。
「你也是個很好的人哪,諾比。」賽尼溫柔地看著他,
「唉,我們畢竟面對的是這個世界。老實說一句,痛苦是不會挑人的。」卡爾斯沉著臉說道。
現場陷入沉默。過了半晌,諾比才開口問道。
「對了賽尼,你現在身上的,那個...... 『咒怨』,他們現在還會發作......呃,困擾著你嗎?」
聞言,賽尼含笑搖頭,
「不,空大人幫我消除了他們的『罪孽』,時間流轉過了十一年,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了。」他的手撫上頸脖上的圍巾,「這副圍巾,只是我想要提醒自己才一直圍著的。為的是不忘記那天所發生的一切。」
「原來是這樣......真的太好了!」諾比開心地說道,發自內心為眼前的獅尾少年感到喜悅。
看見眼前的氣氛如此融洽,卡爾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明白,今後就算自己暫時不在身邊,諾比也能很好地適應在這裡的生活,並帶著信心完成任務與計畫。
然而,賽尼卻在此時,嚴肅地抬起頭來看向他。
「不過,我實在想不通,卡爾斯,妳為什麼會突然接下一個計劃之外的工作?」他語帶譴責地看他,這讓卡爾斯頓時感到心頭一涼,果然平時脾氣越好的人,發怒起來會令人感到更加無所適從啊,
「原諒我吧......我會這麼做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何在?說來聽聽。」
「是這樣的,既然加入了幻形小隊,意昧著我會有更多時間,和向陽師輩輩貼身相處對吧?更何況,我還是小隊長呢。」
「然後?」賽尼雙手抱胸,抬起眉毛問道。
「你也不是不清楚,通常各個師輩旗下的小隊長,一個禮拜至少會有一次的例會時間,我們都會進到殿堂的會室裡,跟師輩們開會討論、彙報調查進度。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情報蒐集機會嗎?」
「你所謂的情報蒐集,是指哪方面的?」
「這......要去了才知道。」
「所以你在什麼都沒想清的情況下,就直接答應了?」賽尼不可置信地說道。「卡爾斯,你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做事變得那麼衝動?如果這件事讓空大人知道,他肯定也不會答應的!你現在要花的是所有時間在上面,但你竟然回答我,去那裡不曉得可以獲得什麼實質的情報,你自己不會覺得很扯嗎?」
面對賽尼連珠炮似的質問,卡爾斯窘得想找一個洞躲起來。他向來都以「謹慎、小心」自居,但只要事情跟向陽師輩有所關聯,自己的直覺總是會先行動,爾後才緩下思考,這是他不願承認的弱點。
但事實擺在眼前,終究是逃不過良心的譴責。
這次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魯莽了。
「......」
面對卡爾斯的沉默,讓賽尼也同樣難過的垂下頭來,不知該說什麼。
「那個......我能說句話嗎?」
諾比小聲地發問,另外兩人的眼神則倏地與他對上。
「雖然有點不合時宜,但我想要跟你們說剛剛發生的事。」
隨後,他便將方才在芳蘭辦公室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但他隱瞞了一些事件,像是自己失控,以及自己在師輩面前大哭的樣子,他總覺得說出來很丟人。
「虧你進得去師輩的辦公室......這才幾天而已。」賽尼沉思說道,而卡爾斯也終於在此嗅到幾分不詳的氣息,這讓他的罪惡感更加沉重。
他和賽尼的眼神心照不宣地對上,彼此了解,幾經思索後,事件的矛頭都指向了同一個結論。
「沒錯,他們是故意要把你們給分開的。」
卡爾斯的表情唰的一下變得慘白,但他內心深處卻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諾比只是傾著頭,等待著一道解釋。
「我能明白,卡爾斯,你對那兩位師輩有特別的感情......或許是我不認識那些師輩吧,所以我能稍微站在客觀的角度來看。」賽尼緩緩地說道,他努力地思考著要用哪些詞彙才不會傷害到卡爾斯,「他們跟我們,或許立場並不一致。」
他用眼下所能想到最委婉的方法說了,但能否接受,端看卡爾斯。
「我......我只是想說,你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要小心點,雙面間諜,沒有想像中的輕鬆。」賽尼原本還想說:『雙面間諜只要一步錯,就會全盤皆輸,而這牽系的不只有你。』但他最後仍然選擇嚥下去不說出來。
「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忠告。」卡爾斯說道。「今天也辛苦你前來一趟了,今後,諾比就拜託你了。我也會盡力做好現在所能做的。」
就在一陣靜默中,會議悄然結束。
就在賽尼步出屋外時,夜晚已然降臨,暴雨過後,外頭的景色是一片靜謐美好,由無數星盞點綴的銀河,在毫無光害的夜裡能看得一清二楚。
諾比忍不住讚嘆,他從前很討厭夜晚降臨。回想起從前看過的電視節目,總是有許多人說,黑暗中總會有什麼不詳的東西蠢蠢欲動,而當時他所居住的小木屋,緊貼著毫無光點的大片森林,看起來總是格外陰森。
現在所居住的地方雖然同樣在森林裡,但地上有許多石頭,散發著點點螢光,並不會太過刺眼,反倒讓人感到溫暖和溫馨。聽卡爾斯所說,那些就是所謂的「螢光石」,它們會在白天時吸取足夠的能量,到了晚上便會發光一整晚,即使像今天有暴雨來襲,它們還是有能力吸取到層層烏雲後的陽光。這讓諾比感到十分神奇。
「真的不留下來用餐嗎?」
卡爾斯問道,而賽尼已然披上了厚厚的披肩,並將整個身子用高領外套遮得一絲不露。
「不用。我怕待在這裡太久會引人懷疑。況且,這裡應該只有你跟諾的戶口吧?」賽尼轉過身來,低聲說道。
「說得也是......辛苦你了。」卡爾斯邊說著,邊拿硬幣出來,和賽尼交換了一袋用麻布裝著的種子。
在出門前,卡爾斯和賽尼便告訴諾比,這是他們每次「送客」前的暗號。由於假全人的出現,戶口制度嚴格執行,為了不讓計畫有出現漏洞的可能,賽尼必須要假扮成流浪商人,而卡爾斯則裝扮成一般的客戶,在出門前用這樣的方式來避人耳目。而賽尼居住在空所設立的一處庇護所,除了他本人跟空以外,再無他人知道。至於空住在哪裡,這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希望你還喜歡這次的商品,晚安。」
賽尼壓低帽沿,接著便頭也不回地快步向黑暗,消失了。
回到屋裡,諾比才終於開口。
「之後......我就要一個人住在這裡了對吧?」
卡爾斯沉默著頷首,半晌,他才開口說:「你需要的時候,記得我給你的那個貝殼,輕敲兩下,賽尼就會現身了,有什麼需要,儘管跟他說。」
他走到諾比面前,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髮:「況且,我會不定期回來,只要休假,我就一定會回來的。」
「為了......計畫,對吧?」諾比並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脫口而出這麼一句話。
卡爾斯聽聞,頓了頓,輕聲說。
「也是為了你,為了......我們。」
語畢,他們倆沉默著用完餐後,各自收拾就去睡覺了。
夜,漫長而無語。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79FS4imy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