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重明若有所思,又問道:「那你如何知道他死了?」
朝露閉上了眼,殘忍的畫面掠過心海──莫藍赤著腳,在雪地上踉踉蹌蹌地逃跑,他是被故意放跑的,明知希望渺茫,卻也別無選擇。酒醉的士兵們笑得更猖狂了,營火映出他們前仰後合的黑影,像是地獄裡的一群惡鬼,最後有人喝令道:開槍!
他們別無選擇,顫抖著朝莫藍開火,無數子彈飛射而出,衣衫襤褸的莫藍身上迸出血花,卻仍掙扎著向外逃去。
朝露多希望他能逃出去啊,可那些士兵仍在訕笑,甚至說著下流的話,說死了多可惜,殘了豈不是正好,不如把他拖回來繼續玩。
朝露聽見這番話,手就莫名其妙地不抖了,他瞄準了莫藍的後心,再次擊發火銃──
自那日之後,朝露只要見血就暈,然而諷刺的是,只有在拿著冰涼的火銃、得以掌握他人性命時,他才能享有那份異樣的寧靜。
朝露哽咽著道出一切,一面頭痛,一面腹中翻攪,濃郁的血腥味自回憶爬出,如索命冤魂般扼住他的頸子,可他仍在繼續說:「後來他們將莫藍的屍首拖回來,要我們仔細記清楚,說忤逆之人只有這樣的下場,不聽話就是死路一條……我因此看清了莫藍的屍首,知道他腰上有一個紋身。」
穆重明皺起了眉,追問道:「什麼樣的紋身?你可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朝露茫然搖頭道:「我記不清了,每當我刻意回想這些事,就會頭痛得受不了,只記得有個人向我喃喃『今後你將記不得此處的所有事』。」
朝露抿緊了唇,趕在穆重明追問前又道:「我只知道那裡似乎在山上,入秋不久就開始下雪了,每日都能聽見撞鐘,可能在佛寺附近……」
穆重明沉吟片刻,道:「我曾在關外見過一位能人異士,他能透過一只墜子對旁人下暗示,使人遺忘一些事,甚至能操縱旁人的舉止,他稱此為『催眠術』。但這並非無法破解,只要得到相應的暗示,就能取回被掩蓋的記憶。」
朝露瞠目望著他:「侯爺說的可是真的?真有這樣的奇人?」
穆重明道:「我親眼見過,自然不假。然而──」他神情肅然,望著朝露道:「你說你後來被送進百花閣,那麼百花閣也極有可能涉入了此事,你方才所說的話,已經足以動搖朝堂,你要如何證實你說的是真話?」
朝露胸口發緊,穆重明的審視使他喘不過氣來。他想起柳教習說的話,恩寵最是靠不住……但他不要恩寵,他只要留在侯爺身邊,如此而已。
朝露的心忽然定了下來,就像對莫藍開槍時一樣冷酷。他又深吸一口氣,道:「在我離開范府前,百花閣的柳教習曾給我一塊玉,他說裡頭有能保我性命的一封信,要我瞞著侯爺……若侯爺要我拿出實證,便唯有此物了。」
二人匆匆回府,直往朝露的屋裡趕去,穆重明親眼看他取出了玉魚。
穆重明本想直接摔碎,好確認裡頭是否真的藏有書信,卻又改了主意,道:「罷了,我要立刻將此物呈給皇上,由他親眼所見,便能多信幾分。只是你也得進宮──不,不妥,萬一皇上真要將你押入天牢……」
在他看來,朝露在百花閣當中,也不過是一個隨時能被拋棄的小卒,壓根就做不了什麼,或許還能算得上是受害的一方,若能當證人拖整個百花閣下水,那就再好不過了,但皇上未必會這麼想。
朝露見他為自己猶豫,心底竟寬慰了些,鼓起勇氣道:「侯爺帶我一塊進宮罷,若皇上問起,我也能、能及時對答。」
穆重明垂眸,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臉頰,道:「還對答呢,你見了皇上還說得出話來嗎?」
朝露卻低聲道:「我說過要陪著侯爺的,如果這都做不到,豈不是食言了?」他頓了頓,仰起臉偷看穆重明,見到了穆重明似笑非笑的神情,忍不住脫口道:
「先前我不敢說,只是因為記得不清楚,怕侯爺當我是在說胡話,也怕侯爺聽了就不要我了……可若這些能幫上侯爺,無論結果如何,朝露心裡都會為侯爺感到高興的。」
穆重明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道:「我總覺得你有點傻,不可能是細作,但你確實有讓人心軟的本事,這一點就很值得懷疑。」
朝露眨了眨眼,心中掀起波瀾。穆重明能對他這麼說,難道是真的信他了?他的希望死灰復燃,眼眸再度亮了起來。
穆重明只看了他一眼,便覺內心兵敗如山倒──這喜形於色的小傻子能成什麼事,怎麼可能當得了細作?
穆重明伸手遮住朝露的雙眼,纖長的羽睫在他掌下掃動,即便只是如此,他也能在心底描繪出朝露的神情。穆重明發覺此舉只是無用功,立刻收了手,清了清嗓子,道:「不說了,你隨我進宮,我會護著你的。」
朝露愣了愣,緩緩笑了開來,道:「是。」
二人趕在宮門下鑰前進宮,當時昭正帝正在用晚膳,卻還是見了穆重明,道:「你踩著飯點來,難道是想蹭宮中的御膳?還是為救下樂安之事討賞來了?」
穆重明沒接下昭正帝的調侃,只道:「臣有要事稟報,事關百花閣可能蓄有私兵,臣以為此事必須立時奏報,除了物證之外,臣也帶了一名人證。」
昭正帝訝然,隨即猜測道:「定是你那位小奴向你招了什麼?他怎麼說?竟讓你如此慎重。」
穆重明遂將今日之事道來,包括朝露會使火銃、曾被囚禁起來學習刺殺,以及讓他被轉送至百花閣的變故。最後穆重明才將玉魚取出,呈給昭正帝。
昭正帝道:「若此言屬實,倒是能印證朕先前的猜測──百花閣披著青樓的皮,實則藉此蒐羅百官機密,畜養坤澤刺客。若百花閣人嫁入百官府中,更成了幕後之人生殺予奪的暗棋。」
昭正帝一面說,一面拾起玉魚端詳,發覺魚腹處確有一道幾不可察的細縫,沉吟片刻又道:「但你可曾想過……萬一他來到你身邊,就是為了讓你我看見裡頭的信呢?就算他乍看之下什麼都沒做,也未必就是無辜的。」
穆重明微微一僵,很想列舉朝露犯傻的一二事跡來反駁,卻找不到適合的話語,或許皇上說得沒錯,他的心早就偏了。
昭正帝倒是比他看得開,微微一笑道:「你果真昏頭了,鳳聲。不過這也無妨,朕知道你想保他,也有得是辦法讓他自證清白,若他真能有點用處,朕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過他。」
穆重明心中一涼,他知道李瑛是什麼德性,他既然這般說,便是已經想好朝露的「用途」了,而自己並沒有反駁的餘地。
昭正帝隨即道:「讓他進殿來罷,省得在外頭凍僵了,也好讓他一道看看玉魚裡的東西。」
朝露被傳入殿內,僵硬地向昭正帝行了禮。昭正帝望著他,笑得微微瞇起了眼,道:「你今日救護樂安有功,朕還不曾賞你呢,你不必這般害怕。」
朝露還是微微顫著,低低應了聲「是」。
昭正帝又道:「朕讓你進殿來,是想讓你一塊瞧瞧這玉魚,若是你等會想起什麼,就立刻告訴朕。」說罷,他讓穆重明取出佩劍,把擱在地上的玉魚擊碎。
玉魚中果然有塊薄如蟬翼的布,那布帛被折了又折,不過兩寸寬,穆重明將其展開,上頭卻是白淨一片,並無字跡。
朝露臉色煞白,膝蓋一軟,險些暈了過去,穆重明卻快步走向燭台,將那布帛用火烤過,上頭才總算浮現字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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