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古都

聖玄一臉呆滯地待在馬上，讓若鸝領著路的下了山坡，來到城的邊界。

站在入口處，聖玄僵著身子，看著前方村落。

小村內都是矮小的草木屋，數人在小街兩邊販賣東西。他們都穿上在古裝劇中看到的粗麻布衣服，也穿上簡單布鞋，有些人則穿了草繩鞋。

聖玄機械性的下了馬。

他們去了甚麼鄉村地方嗎？

這座小村甚至比他認識的鄉村更是落後百倍，至少現代人不會還穿草鞋吧。

「我想我們走錯路了。」他堅持對若鸝說：「我們回去吧。」他有些執著地拉著她的手想往回走。

他知道，這一定是惡作劇，一定是隱藏攝錄機的惡作劇！電視台必定是為了宣傳才這樣利用他！整件事都是製作組一手策劃，趁著二人不知不覺睡了，偷偷搬到這座影城去！

一定是這樣！聖玄心想。他很生氣，他們兩人從崖上墮下也是安排好的嗎？還要他們獨自在山中花了數小時找路，又差點讓他們餓死？製作組怎可以如此荒謬？

但是，要是真為了宣傳，為甚麼在他身邊的不是畢真真，而是這個若鸝呢？

若鸝忽然腳跟一轉。她走去一角，那邊有著堆得山高的一束束乾草，地上有零落的破黑布。她拾了布，胡亂圍在自己上身，當是袍子。她本人好像不太介懷，或許還會覺得跟下身的黑色悠閑褲很配。

聖玄依舊半張開嘴，仍不了解面前一切。

她走回來，臉色苦惱地說：「我褲袋中只有一個錢幣，雖然在這裏用不了，但也可以把它鎔掉，我實在不想偷東西。」然後，便把錢幣放到乾草堆旁。

聖玄說，話語冷淡：「我們走錯路了。」

她的透徹眼睛看著他，說：「我們沒有走錯路。」

「不……」他堅持：「我們不要上他們的當，這全是假的。」

「不是的。」若鸝低語，她的樣子忽然看來有些怯，但話語卻依然堅定。

「妳跟他們是一夥吧？」因為不解，所以變得無理，聖玄生氣地說道，看著有些詫異的她：「這樣的宣傳真的有意思嗎？」

「不是這樣的……」她再次說。

「那是怎樣？」他咄咄逼人。

其實，她看來也是同樣驚訝，但沒有他如此慌亂。她說：「你好像跟我一起，回到我的地方了……」

甚麼意思？他看著她，眼睛眨也沒眨，想從她的清澈眼眸中找出一字假言。

她又說：「我是說，你可能跟著我一起，回到我的時代了。」

「我不介意妳叫徐若鸝，我也不介意妳或許因為歷史研究或是影視的關係而對那古人太子抱有荒謬的迷戀。」他再沉不住氣說：「但妳再這樣的話，我便真的生氣了。」

她在說甚麼鬼話？

她是說，他跟著她回到她所謂的過去嗎？

聖玄有些氣急敗壞，轉身去望，走向一個用木籬笆載著魚做買賣的年輕人面前，問道：「你好……可以借我電話一用嗎？」

那人臉上全是問號，聖玄重複了一篇，那人更是不解，擺著手勢趕他走。

聖玄有些洩氣，又走去問另一個人，那人含糊地說了些話，也不理他走了。

「我們走吧。」若鸝靜靜站在聖玄身後，輕聲催促他。

「這不可能是真的。」聖玄堅定地安慰自己說，也不肯理會她。鬼才會信她的鬼話。

「我們要走了。」若鸝再次說，看來有些擔憂：「不然的話，我們要在外找地方睡。」

「妳在說笑吧？」聖玄問，反正他就是不相信她的話。

「我沒有。」若鸝認真地說，語氣更堅定，亦較鎮靜：「要是今夜前趕回不到家，我們便要想辦法，我們又沒有錢。」

「別鬧了，我知道你們在耍我。」聖玄說，依然不肯走。

「我也很希望他們在耍我們，這樣的話你也不用跟著我回來。」

她是多麼認真，又是如此無力。他寧願她放聲取笑他的懦弱，也不要接受她說的話。她這樣做，他只是更怕……

他甚至想開口求她了，不要再玩弄他吧，拜託……

若鸝依然披著不起眼的袍子，甚至遮蓋著她半張臉。她一手牽馬，讓聖玄一人騎在馬上，穿過小村。路上的人見到他，可能都以為他是個當兵的，自動把路騰空出來，讓二人穿過。慶幸他的一身衣裝行頭亮麗，相比之下，她就像是他的隨從。

若鸝快步領著馬。這真的夠麻煩了，她回來倒還好，但聖玄居然也被帶回來了。究竟為甚麼會這樣呢？他為何會被捲進來？

他依然一臉不信服，一副蠢樣絲毫不合身上的精美衣裝，拼命的在東張西望，要找出一絲他熟悉的東西來反駁她的話。他甚至不時抬頭看，希望會看到飛機或直升機之類飛過上空，但甚麼也沒有。

她加快了行走的速度，牽著馬穿梭一道道大街小巷，也越過數個小型市場。他們走了很久，也沒有歇下。下刻他們轉個角，映入眼中是一條長不見尾的寬闊大街。

大街兩旁全是樓高三、四層的木製建築，各自顯得高調氣派，或是低調婉麗。有些樓宇高層有著露台，人三五成群喝茶、下棋、或是看街。然而，即使每座樓都做著不同生意，樓的最高處都高高掛著一條金紅相間的彩帶，並與鄰座的相連結繫，形成一條舞動金龍。

大街中的人熙來攘往，兩旁擺著一個又一個的小攤檔，賣著所有聖玄可以想像到的小玩意。檔主在高喊販賣，顧客在低聲議價。有人站在一旁悠閑聊天，還聽到小孩追逐的嬉笑聲。

是的，有很多人，有各式各樣的人，像從古裝電視劇裏走出來。不管是穿麻布粗衣，或是繡線綢袍，他們都是活生生活在這裏的人。

聖玄啞言地看著，心中絕望地想，即使電視台有很多資源，一路走來見過的人物之多、風景之妙，都不是能隨便安排到的程度。

「今天為甚麼人好像特別多？」若鸝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對聖玄道：「下來吧，我們不可以走大路。」

後者都不問了，自動跳下馬。

若鸝仍然領著馬、帶著他，繞過大市場，走在暗窄小巷中。她對於要走的方向深信不疑，而聖玄也不得不跟著她走。

走了走，又穿過無數小路，一直下坡。景色愈來愈開揚，亦發現暮色四合。

「這是……」聖玄驚訝得再說不出話。

若鸝低聲說道：「這就是相望灣。」

聖玄的腦袋不能運轉。他好想放聲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啊。

他們站在小坡上，俯視眼前因暮色而黑沉的大海。遼闊海灣中站著兩座細小的島，島上只有平緩的山坡，反射最後的一抹日光。隔著海灣是遠方對岸的陸地，建築物已華燈初上，向兩岸延伸不見終點。這兩座小島、以及兩地終其一生都只能相望，「相望灣」這個名字因此得來。

這道熟悉的海灣線如刀般劃分兩岸，兩座海島亦雙雙遙望千年，但海旁的建築與他認知的完全不一樣，沒有連岸的大橋，亦沒有輪船在駛。心底的聲音告訴聖玄，若鸝說的話是真的。

聖玄從來都沒有經歷這種感覺，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恐懼。他一開始還能騙自己他身在影城中，然而當他們愈走愈遠，他就絕望地發現這樣的大規模根本不可能是假的。現在，甚至熟悉的相望灣也出現了。身邊的一切，不論是建築、還是人的衣著，都不是他認識的，甚至吹來的風，他都覺得不是來自同一個宇宙。

「走吧。」若鸝說。她的聲音好像很遠，聖玄明白她帶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便是要讓他認清現實。

隨著黑夜來臨，路上的人愈來愈少，亦愈趨安靜。若鸝加快速度，馬踏著小石路，急步走著。

他們到達遠離市區的上坡一角，這裏人影一個也沒有，連吹來的風都格外寂涼。

終於，他們在一道大門前停了下來。刷得粉白的高牆有整整三米高，遮蓋了牆後的一切。沉重的暗紅大門上方擺著一塊牌子，寫有筆墨端正的大字體。

將軍府

若鸝兩手欲拉開大門，但門不能開，想必從內鎖起。

為甚麼會這樣？她想。她轉過身，聖玄還是那副蠢樣，她要他在這裏等，不知道一臉呆滯的他有否聽進她的話。她放輕腳步，繞到府旁的小路，消失於黑暗中。

聖玄倒還有三分清醒，眼看著她走了，但他只等了一會，若鸝便從府裏推開門，並示意要他趕緊內進。

她的行動令他想起小偷。但他沒再多想，便拉著馬，快步穿過門去。

聖玄抬頭看，漆黑之中，隱隱可見庭院兩旁的數棵樹潦倒地站著，乾葉也厚厚積在地上。現在一盞燈也沒亮，黑夜中更顯陰森沒落，這座府邸真的是將軍府嗎？

「這裏是哪裏？」他明知故問，語氣接近絕望。

若鸝立刻作了手勢要他別吵，幾乎用唇語說道：「你安靜一點！這裏當然便是我的家啊。」

她屏息傾聽，確保內裏沒人，才把馬牽到府內的一方。聖玄提起疲憊的腳步跟著她，發現她把馬牽到馬廄去，內裏一匹馬也沒有。

把馬安頓好，若鸝的步伐比之前光明正大，腰也站得直。她保險起見，微微打開大廳大門從門縫瞥看一會，才低聲對他說：「跟我來。」

她兩手打開大門，兩人走進黑森森的大廳去。屋子在漆黑夜晚更顯陰森，而且空無一人，靜寂得很。

不僅空無一人，連大廳也是空無一物，桌子、椅子，甚至簡單的裝飾品都沒有，就像從沒有人進駐過的模樣。

「怎會如此？」她驚訝的道。

她急忙走進大廳深處，穿過內廳，到達中庭院子。在這裏，因為有月的照望，因此比在黑漆漆的內廳時要光亮多了。

院子裏有一座大池塘，塘中更有數朵白蓮，但更多的都已凋謝，中央則有個小石亭。若鸝看也沒看，繼續急步走，腳步急得聖玄也無閒四處張望，只能緊緊跟著她。二人沿著塘邊走，來到一間大廂房前。她打開了棗紅色木門，欲走進去之際，忽然又想起甚麼，轉身問身後的聖玄：「在這兒等我可以嗎？」

他連話都不想說，只是機械式地點了一下頭，若鸝便走進房間裏。

她……只是不肯承認跟製作組是一夥吧？

她……不可能就是歷史裏那個徐若鸝……

不可能的……

對吧？

不久，她踏出門外，這個她又是另一副模樣。

她把長髮繫成一個簡單髮髻，塞在一頂黑色寬帽子下。她換上不合身的大碼深藍色上衣，下身是黑色長褲，襯著黑布鞋。

聖玄不得不愣著。他雖然不能接受當下在他身上發生的事，但看到面前的她還是令他啞言。然而，她對自己的裝扮感到自然得很。

「這是女裝？」他不禁問她，明明剛才見的女子們都不是這樣穿呀。自從認識她以後，他便不斷對自己的歷史知識產生了疑問。

「我是為了方便活動才穿的。」若鸝好像有些惱怒，又說：「到客房去。」

啊？

他又快步跟上急急走的她，到達塘的另一邊，此處也有一間廂房。若鸝毫不客氣地兩手推開大門，在房中找了找後，手中拿著一些樸素的衣服。

「你這一身騎衣太突出了。」她說：「換上吧，我在外面等你。」

聖玄凝看手上一堆寬大的布料，心想，這個夢可不可以快點完結啊？

「妳告訴我吧。」他抬起眼，絕望地說：「這都不是真的，我很快就會從這個夢中醒過來。」

她沒有說話，似是明瞭的看著他。

怎麼了？想哭的人是他才對吧？

「或是，妳告訴我吧，其實我們兩人都死去了，是嗎？」他又不死心地問。

若鸝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你先在這裏休息一會，我去找一找，看看有沒有吃的。」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讓聖玄獨自留在房間。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腰痠痛不已。

不久，若鸝回來了，手中拿著一個籃子，內裏有數顆橙子。

「我還是覺得我們沒死。」聖玄忽然開口說。

若鸝連回答他的力氣也沒有，動手坐在桌邊，吃著果子。

聖玄卻沒有伸手吃，幽幽地說：「我聽說，要是我們吃了陰間的食物，就回不去了。」

他以為這裏是甚麼鬼域嗎？她沒好氣地說：「要是你餓死了，就真的回不去了。」

他沒有聽進去，一臉呆滯，若鸝不理他。

好吧，反正他明天醒過來時，便會發現這一切都不是夢。

她可是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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