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喬正一
我在前文已提及「貴人」的重要性,但世間的貴人向來都是可遇不可求。若無足夠的福德因緣,又哪來如此的好運?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若期望在關鍵時刻得到貴人援助,猶如久旱逢甘霖,自己就必須先成為他人的貴人,這才是正確的順序與因緣。
我的母親是一位純樸善良、熱心助人的傳統婦女,一生無所求,只知默默付出,積累了無數功德。如今她失智,已無法像過去那樣繼續行善積德,作為兒子的我,理應替她延續這份善業,將功德迴向給她,讓福報化為她的護蔭與祝福。母親曾住院七次,每一次都被醫師宣告病危,每一次都在鬼門關前與死神拔河、角力與賽跑,每一次都能遇到醫護貴人的照顧與相助,每一次也總有驚無險、平安過關。因此,我深信,母親是有福之人,也深信「福」的重要性。
我常思索,該如何做才能為母親添福添壽?直到某天帶她回榮總回診,看到幾位身穿志工背心的大哥大姐熱心協助病人與家屬,那一幕讓我猛然想起大學時期當志工的美好時光。當下我心想:或許回到榮總擔任志工,正是最實際、也是最佳的方式。
於是,我走進榮總社工室,表明希望歸隊。就這樣,我再度踏上志工之路,與榮總重續前緣。我來榮總服務,不僅是為母親行善祈福,更是為自己的內心尋求平靜與喜悅。大學時期,我幾乎每週都在榮總擔任大專志工,畢業後投入職場,志工生活逐漸遠去。但每次回憶起那段時光,心中總泛起一股無法言喻的單純與快樂。說真的,那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剛重回榮總當志工時,並非一帆風順。我遇到一些挑戰,也感受到質疑的眼光。有些病人和家屬對志工態度並不友善。但我很快調整心態,提醒自己:病人承受病痛折磨,情緒難免低落;照顧者壓力龐大,若服務不周,他們自然會將情緒發洩出來。與其計較,不如將這些當作修行的功課,練習放下、不執著、不抓取,把每次衝突都轉化為內心成長的契機。
我從不刻意透露自己的背景,但志工隊就像社會的縮影,八卦流傳極快。不久後,幹部與社工師得知我的身分,眼神中多了些試探與懷疑。我只能用時間與行動證明自己的誠意與恆心。
如今,我已在榮總服務滿十年。每週兩班,每班三小時。其實早在第三、第四年,幹部與社工師對我的態度就開始改變,轉為友善與信任。志工幹部曾告訴我,來當志工的人,動機未必都單純。有些人帶著目的,有些人態度囂張。某位大姐還提到,其他單位的志工竟然還會搞派系內鬥。我聽了啞然失笑,因為志工無薪、無酬、無升遷,既然大家都是來奉獻的,沒有利害關係,又怎麼還會搞內鬥對立?後來我才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會有煩惱紛爭,即便是志工隊,只要是是非人,依然能掀起波瀾、惹事生非,這是很難避免的事。
我特別想介紹台北榮總社工室的蔡妙娟小姐,蔡小姐似乎比我晚一年進入北榮。當時,榮總志工隊是一個爭議不斷的單位,因為有奇怪的規定及五花八門、光怪陸離被投訴的案件,加上也些志工可能自認高人一等,對醫院員工態度傲慢,導致衝突頻繁,讓社工師們頭痛不已。
蔡小姐來到北榮之後,開始深入了解問題的根源,付出大量的心力協調、改革、整合,並與各單位進行無數次溝通,終於逐步將志工隊導回正軌。迄今,雖不能說完全沒有問題,但如今志工隊的形象已大幅扭轉與改善,與過去相比,已有了很顯著的改變。這份正面的轉變,蔡小姐真的功不可沒。
我服務的地點是榮總第三門診新大樓的大門口,屬於「輪椅走動(機動)組」。只要有病人上下車困難,我便主動上前協助,提供輪椅、攙扶、推送,有時甚至幫忙掛號、領藥、安排搭車回家……這個位置人流密集,是全院最繁忙的區域之一。三小時的班次經常忙得不可開交,雖然體力上感到疲憊,但心靈卻非常充實與滿足,每次服務結束總能帶著喜樂與平靜回家。
十年來,我遇過許多令人難忘的案例,無法一一細述,只能挑幾個具有代表性的與大家分享。
三十多年前,台北榮總就已是全台頂尖的教學醫院。由於榮民享有醫療福利,看診幾乎不需自費,因此院內常見高齡榮民。有些無家可歸的老榮民因病無人照顧,被臨時安置在急診室的地上。這並非醫院的疏失,而是當時醫療人力與病床有限,沒有辦法,只能優先照顧最迫切的病人。
我當年當學生志工時就是在急診室服務,常奉命將無家屬的老榮民推往病房或檢查室。那些擁擠的病榻與無助的畫面,如同電影中的戰地場景,至今仍深刻留存在我的記憶中。
如今的榮總早已脫胎換骨:院區擴建、設備更新、制度進化,連志工隊都更具規模與制度。然而再走進院內,已很少見到榮民的身影,大多隨著歲月流逝而凋零。
我最常遇到的是「失能者」。這些病人並非植物人,但幾乎完全無法自主行動,需要人全程協助。他們的無助與照顧者的辛苦,外人難以想像。
有一次,我遇到兩位中年女性陪伴一位失能長者來就診。一位負責駕車,另一位照顧老人。看診結束後,她們試圖將老人抬上車,但因體重過重,無論如何都無法完成。眼見她們筋疲力盡,我立刻從另一車門爬進去,抓住老人的手臂和衣物,用力將他拉上後座,兩位女子則在外推動,終於成功安置。
兩位女士連聲向我道謝,但她們臉上掩飾不住疲憊與無奈的神情。那種神情,令我至今難忘。
有一次,一名婦人帶著失能的母親來就醫。看診結束後,準備搭車離開時,母親因體重過重而無法動彈。婦人焦急又無助,一邊哭喊著:「媽,拜託妳,我求求妳自己動一下,我真的沒力氣了……」我們立刻上前協助,終於讓她們順利上車。婦人沒有說太多感謝的話,但她眼中流露出的淚水與深深的無奈,讓人心酸。
有時候,也會遇到少數獨自就醫的老榮民。記得有一位幾乎失能的老人,看診結束後,想搭車回榮民之家,卻怎麼也抬不起腳。那天,我和門口的警衛合力,才把他扶上車。
還有一次,一位年長的阿姨來拜託我幫忙她推一位老先生,這一位老先生是民國13年次,算來已101歲了,可老先生看起來依然健朗,我幫他們領藥,然後幫他們搭公車。阿姨在路上除了不斷跟我道謝以外,也跟我訴苦,她說老先生有小孩,還有孫子,他們都有車子,可是,他們都不理老先生,即便打電話給老先生的家人求助,他們也都裝死不接電話。
只能說,家家都有難唸的經,我不了解他們家的情況,因此,除了安慰阿姨,也不好多說甚麼。
像這樣的情況,層出不窮。這些經歷讓我深刻體會到,社會角落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悲劇。回頭看看自己照顧失智母親的生活,雖然辛苦,但相比其他人,我已是幸運的。能親自照顧母親,本身就是一種福報。我應該更加珍惜這份福氣,並努力為自己和他人累積更多福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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