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斛軒的竹窗外,午後暖陽在湖面上碎出一片蕩漾的波光,映在牆邊的竹影搖曳著矮了幾分。包廂裡的氣氛和緩而沉靜,茶香和桂花糕的甜味揉在空氣中,張晚溪柔和的眸轉了轉,落在正盯著窗外出神的許景珩身上。
她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詢問的語氣中有著幾分打趣:「怎麼了景珩,瞧你心不在焉的樣子,是在想哪家的姑娘嗎?」
「嗯?」被喚到名字的許景珩下意識地應了聲,卻聽清了張晚溪的問句和話中的笑意。他側過臉對上張晚溪那雙帶著促狹的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喉間滾動了一下,才迅速掩去了異樣,平靜地道:「張姨說笑了,我只是想到了公司的事情。」
張晚溪一聲輕笑,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眼中是「我還看不透你嗎」的了然。杯盞中澄澈的茶湯在放下時產生了絲絲波紋,張晚溪佯裝認真地點了點頭,語氣卻是越發揶揄:「哦?原來公事也能讓我的冰山兒子露出這種表情啊,這樣的話……看來我得給你張羅一番,物色幾門相親,免得你過了三十,還一心撲在公事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聽著張晚溪自顧自地一番發言,許景珩只得夾起一塊子蝦仁放入口中,用咀嚼來掩飾自己的尷尬,等到吞嚥了下去,才語帶無奈地道:「張姨,我還沒有那方面的心思,相親的事情……可以緩緩。」
「是嗎?」 張晚溪卻是不管,拗著指頭數了起來:「李家的千金好像剛碩士畢業,書香門第也不錯;鄭家的……鄭家的不行,那小妮子鬧騰得很,照顧不好你;噢對了,林家的那個小姑娘,和你青梅竹馬那個,好像聽說要回國了。」
聽著她細數著其他家族的女兒,許景珩的臉色越發不自然起來,才想開口,張晚溪含著盈盈笑意的眼卻是先一步看了過來。
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猜得一乾二淨,他收了聲,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了陳亦凝單薄的身影──她喊他「冰山先生」時揶揄的笑;她在走廊上諷刺人時張揚的模樣,和她泛紅眼尾掛著的淚痕。
她的喜怒哀樂,似乎從來就和他的圈子截然不同。
張晚溪見到這樣的許景珩,心裡有了底,也不再追問,轉而說起了自己在老宅池裡養的烏龜,輕快的語氣像是春日午後的涼風,吹散了一絲許景珩眉間的愁思。
兩人用完了餐,張晚溪接過許景珩遞過來的披肩披上,笑道:「我還想去東區的新商場逛逛,你這位大忙人就不用陪著我了,回去好好休息。」
許景珩低聲應和,陪著她走出了錦斛軒。
小湖畔的風帶著幾分清涼襲來,吹起了張晚溪鬢邊的髮絲,她轉身向著許景珩笑著揮了揮手,隨後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轎車。許景珩站在原地,目光隨著轎車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路的那端。
收回的眼神有些複雜,他很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可在張晚溪的善意之前,還有那道逐漸難忘的身影,都開始讓他變得無所適從,就像從雲端而下,墜入現實的迷霧之中。
時針撥動至華燈初上時,陳亦凝陪著笑將醉酒的客人送到了雲間影門口,在忍受了腰間和臀部幾次隱晦的觸碰之後,將人交給了迎上來的司機。那道搖晃而扭曲的身影逐漸在視網膜上遠去,燙下了熟悉的厭惡痕跡,她抬首看了看深沉夜色中高懸的月,輕嘆一聲後收回了視線。
在回休息室的途中,幾道窺探的視線如細針一般刺入肌膚,陳亦凝沒理會,只搓了搓手臂,低聲怨道今天大廳的冷氣也許開得過分低了。腳步停在休息室門前,光線自門縫逃逸而出時順道捎上了不欲人知的竊竊私語,扔入了她的耳裡,攪亂了故作平靜的神情。
「聽說了嗎?上次白玫不是被叫去接待沈二少嗎?沒想到給她走了狗屎運。」
「啊?她不是被沈二少整得很慘嗎?這也能算好運嗎?」
「呵,她那是因禍得福,後來好像被哪家的少爺看上了,兩個人還到包廂裡私談呢。」
「嘁,白玫平時不是挺清高的嗎?有人包養,還不是上趕著當人情婦。」
當最後一人嫉妒的話音落下,陳亦凝面如凝霜地推開了休息室的門,裡頭談笑的幾位小姐像是沒料到一般,被嚇出一臉的倉皇。
待得瞧清楚開門的人是誰後,才又換上了輕蔑的笑,有人甚至朝著陳亦凝挑釁似地揚了揚眉。
「業績表上的數字不見長……」陳亦凝掃視了一圈,冷冽的嗓音中帶著幾分鄙夷:「眼紅吃嘴倒是有一套,與其浪費時間在這種謠言上,不如想想怎麼少挨點罵。」
「傍上大款說話就是硬氣。」幾個小姐對視一眼,有人酸溜溜地道:「不就是包養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遇到好色一點的,誰沒──」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脆響和泛紅一片的臉頰堵住了沒有說完的話。
「再狗叫,就不是這麼簡單了。」陳亦凝悠然地收回了手,警告道:「我沒有被包養,你們愛信不信,但再讓我聽到,後果自負。」
幾人紛紛站了起來,卻沒人敢真的對陳亦凝出手,畢竟頭牌的身分擺在那裡,真要出了什麼事情,被問責的也肯定只會是她們幾個。
陳亦凝看著幾人敢怒不敢言的姿態,嗤笑一聲,轉身離開了休息室。
闔上的門隔絕了嫉恨的視線,眼前卻浮現了李潔叼著薄荷煙的面容。
她想,是該去找那個有最大嫌疑的「源頭」談談了。
雲間影的後巷昏暗而狹窄,似乎從燈紅酒綠的奢靡中割裂出一道灰色的風景線。穿行的野貓弓起身子,發出低沉的威脅叫喚,卻在下一秒被驚得轉身竄進了巷尾的黑暗之中。
繚繞的煙霧遮去了輕佻的妝容,李潔背靠著斑駁的牆,手指微動便彈去了多餘的煙灰,她側過臉看著尋過來的陳亦凝,路燈折落的光映出了眸中的了然。
「怎麼,興師問罪來了?」李潔淺吸了一口薄荷煙,紅唇吐出了霧和笑意,聽在陳亦凝耳裡,平白少了幾分攻擊性。
「誰讓妳『前科』不少。」陳亦凝在她身前幾步站定,質疑的目光不加掩飾,語氣中隱含的怒意和譏諷落在她的身上。
李潔一怔,將薄荷煙捻熄在牆上,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她緩緩直起身子,語氣是意外的平靜:「白玫,我是很嫉妒妳,嫉妒那些人對妳不一樣的態度,讓我想要將妳拖入泥潭,體驗體驗掙扎的滋味。」
陳亦凝眉頭一緊,正想開口,卻被李潔抬手制止:「但這次的事情,不是我做的,我就不會認。」
「我是下作,可也不想揹子虛烏有的鍋。」
她頓了頓,看向陳亦凝的目光裡多了幾分奇怪的緬懷,像是陷入了莫名的回憶之中,語氣也低了幾分:「那些哄人的話術,多麼愚蠢啊,但妳真心信任一個人的時候,妳會下意識地為他辯白,不是嗎?」
「曾經我也以為自己是被捧在手心呵護的那個,他也說,他想要給我一個溫暖的家。可結局妳看到了,不過是雲間影多了一個沉淪的人。」
李潔邁開腳步,和陳亦凝錯身而過時,留下的低語裡帶著玩味和自嘲:「我的確想看妳跌下神壇,但不是因為包養這麼愚蠢的事情,那樣很沒意思,懂嗎?」
「妳──」陳亦凝想叫住她,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情緒好像噎在喉間,進退不得。
此刻在她眼前的的身影,好像並不是那個尖酸刻薄的李潔,只是一個被命運無情傾軋而過的女人。
李潔卻只是將熄滅的菸蒂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裡,向著身後慵懶地擺了擺手,像是恢復了那個恣意的她。
「妳得罪的人可不只我,好好去查查吧,別冤枉了『好人』。」
酒紅色的晚禮服搖曳著,像在夜色中起舞的影子,消失在了後巷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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