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逐漸攀上落地窗的邊緣,將辦公室染上一層淡薄的橘紅,皮椅上的男人熟稔地向螢幕裡的人道了別,這才結束了漫長的商業通話。他關掉了視窗,讓電腦進入了休眠模式,陷入漆黑的螢幕倒映出他模糊又淡漠的臉龐。
指尖在桌上敲了幾下,又停在某個突然浮現的畫面中,許景珩的眸色沉了沉,視線好像透過了一片虛無,看見了前兩天的雲間影。陳亦凝泛紅的眼角和逐漸嘶啞的聲音好像又佔據了他的思緒,就像細密的針扎入肌膚,又像天外墜落的飛石,擾亂了他向來平靜的心湖。
他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卻無法驅逐那股若有似無的煩躁。
「許總,你們這些人,又能看見什麼呢?」
她的質問和期望落空的目光,砸碎了許景珩自己認為的理所當然。他不是沒看見她單薄身影跌坐在地上的狼狽模樣,也不是沒看見她後來進包廂時眼裡隱含的期待,但他自以為是的質問,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許景珩想到了蘇渙告訴他的話,她說懷疑陳亦凝有PTSD,可能還伴隨著焦慮症;又想到了她聲嘶力竭的模樣,說著她也有想守護的東西。他閉上眼回想,片刻後才頹然地發現,自己對陳亦凝的了解竟然淺薄得可笑。
他只知道她用著「白玫」的身分在雲間影工作,知道她可能曾經受到過什麼創傷,知道她住在南環那片破敗的聚落裡。可這些零碎的片段,卻拼湊不出她完整的輪廓,更無法讓他窺見她背後的故事。
「陳亦凝」這個名字自從初遇那天之後,便一直在他的世界來回穿梭,但他回過頭來才發覺,他們甚至都沒有交換過私人的聯繫方式。
「許總,如果您只是想玩玩,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我。」
陳亦凝淒然而決絕的語氣像是利刃一般,穿過了防線剜進了他的內心。自從母親去世之後,許景珩便將自己的柔軟鎖進了回憶之中,拒絕讓任何不堪的情緒滲透進去。可看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他卻久違地對某件事感到了後悔──一種陌生的,超乎理智又讓他無所適從的情緒。
他收緊了拳,又緩緩鬆開,試圖平復心底那股莫名的悸動,往日清洌的雪松香依舊瀰漫,卻無法遮掩他內心的沉鬱。
就在他想做些什麼來轉移注意力時,桌上的手機適時地響了起來。
許景珩抬眸一掃,螢幕上的來電顯示的名稱是「母親」兩個字。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抿了抿唇,指尖在螢幕上停頓了會,才拿起手機滑開了通話。
「喂,母……張姨。」他淡漠的語氣中參雜了一絲複雜,許景珩本以為自己能夠輕鬆說出那個稱呼,卻還是在脫口而出的瞬間改了口。
「景珩啊,媽媽沒有打擾到你吧?」電話那頭傳來張晚溪溫婉的聲音,似乎沒有被許景珩的改口影響到:「我剛結束活動回到江城,你明天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吃頓飯,怎麼樣?」
聽著她輕柔又帶著關切的詢問,許景珩沉默了一會。
面對這位許晉的元配,他名義上的母親,許景珩一直抱持著複雜的情感。身為一個小三的兒子,他應該是張晚溪最厭惡的存在,可從他被許晉帶回許家的那天開始,張晚溪從未對他表現出任何的輕視或敵意,反倒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給了他呵護備至的關懷。
這樣的溫暖,對於年幼喪母的許景珩來說,是令他惶恐卻又渴望的東西。
他始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受這樣一份感情,尤其是張晚溪也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兄長許景祁,一個表面溫潤卻有十分手段的男人。每次當張晚溪淺笑的眼看向他時,他總是彆扭地撇過頭去,好像在心底有堵無形的牆,讓他始終和許家人有著隔閡。
「景珩?」見許景珩久久沒有回復,張晚溪的語氣帶上了幾分試探:「你有事的話,改天再約也可以。」
「我沒事,張姨。」她的輕喚拉回了許景珩的思緒,嗓音回復了沉穩:「地點您來定吧,再告訴我時間就可以了。」
「那就明天中午,定在『錦斛軒』吧,還真有點懷念呢。」得到許景珩肯定的答覆,張晚溪的語氣染上了幾分輕快,隨即又補充道:「這是我們母子倆的約會,不喊你父親,你別擔心。」
聽到錦斛軒和張晚溪的保證,許景珩的唇角揚了揚。張晚溪總是如此,即便不在當面,也能很好地處理好兩人之間的情緒。
「我知道了。」許景珩輕聲應和道,隨後道了別便掛斷了電話。
翌日中午,許景珩準時赴了母親的約,當他走近位於一片小湖中間的錦斛軒時,臉上露出了幾分緬懷又複雜的神情。竹製的樓內燈光柔和,圖案精雕的窗在空竹吊燈下顯得格外雅緻,許景珩跟著服務人員到了包廂,才推門進去,便發現張晚溪早已坐在桌旁。
「景珩來啦。」穿著一身淺綠竹紋旗袍的張晚溪挽起鬢邊落下的髮,端莊溫婉的氣質在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地展露,歲月似乎份外眷顧她,細膩的妝容掩去了眼角的細紋,仍然風韻猶存。
「不好意思,還讓張姨等我。」許景珩適當地表達了作為晚輩的歉意,脫下了外套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坐到了張晚溪身旁的位置。
「這麼說就生分了啊。」張晚溪嗔怪地看著許景珩,隨後拿過服務生遞上的菜單,笑著招呼道:「快來看看,你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幾道菜還在不在。」
看著張晚溪的模樣,許景珩淡漠的眉目也是柔和下來。他想起幼時他挨了許晉的責罵之後,張晚溪總是瞞著許晉帶他到錦斛軒來,點了幾樣菜哄著冷臉的他,而他也在她期盼的目光中,逐漸習慣了這裡的口味。
他聽見張晚溪熟練地點了幾道他喜歡的菜──清蒸鱸魚、龍井蝦仁、還有她特意叮囑的減糖桂花糕,那是不愛吃甜食的他少數能接受的甜品。
待得服務生拿著菜單出了包廂,張晚溪的目光落在許景珩臉上,關切地道:「瞧你氣色不太好,最近忙嗎?」
「還好,就是公司的事情。」許景珩扯了扯嘴角,沒有多說。
聽出許景珩語氣中隱隱的疏離,張晚溪沒有再追問,轉而聊起了家長裡短。她的眼裡像閃爍著晨星,語氣輕柔又帶著自信,說著自己在老宅添了幾株桃樹,又往荷花池裡弄了幾隻烏龜,不經意露出的笑,單純得就像一個閒適的母親,在給自己的孩子分享退休後的生活。
許景珩安靜地聽著,偶爾應和幾句,席間陸續上了菜,兩人就著菜餚和茶分享著生活瑣事。若不是許景珩自己心頭的芥蒂仍在,任旁人見著,也只會是一幅母子和諧的場景。
許景珩時常想著,張晚溪對他的善意到底應該源自哪裡──是她對許晉的忍讓?還是為了家庭的妥協?看著她日復一日卻沒有露出半點勉強的笑,他感覺自己就像困在高牆下的迷途旅人。
看得見陽光,卻走不出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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