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ianthus
遇见她的时候他在掘自己的坟墓哪。不,不是给自己挖一个用来使用的,而是已经存在的。他用手斧砍着盘日葵的根,一株又一株,植物高到他的鼻梁了。地面上的昆虫看见他,他像是在水里,眉头皱着,眼睛睁不开,在水流和泡沫总闭着眼,阳光折射在水浸的表面上,蓝,紫,绿,红。这些根盘着地基,他的手上血痕和泥浆一道又一道,阳光炽烈,泥土干了,草地干了,石碑在它的怀抱里,字看不清;她从他背后走来,提着鞋,胸口敞开,露出雪白光滑的胸脯,他觉得恶心,但她说是因为阳光,他才面露嫌恶。她站在原地,姿态放松,发丝咬在嘴里,说席格纳斯先生,你讨厌女人,是吗?他扶着铁铲,点头,墓碑在底下陷得很深。裸体的女人和盛装的女人,你讨厌哪个?她的裙子是黑的,皮肤显得苍白。盛装却显得裸体的。他回答;譬如你,两人心知肚明,她偏过头,让一条线贯穿颈线和胸口:我明白了,那么席格纳斯先生,你喜欢男人?他摇头。他用力将土壤和根系一起挖掘出来,一小片荨麻地变成荒地,她说当心了,您这样恐怕会挖到地底。您是说的真话吗,席格纳斯先生,不是因为我的表哥吓唬你会被关进牢里?他摇头,很疲倦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落,回忆不起她的表哥是谁;有一瞬间,他晕乎乎的,连她是谁也忘了。我不喜欢男人,他解释了一遍。那你一定喜欢过什么人,她咯咯笑着断言,我想和你说话,但我是男人或者女人,你都得讨厌我,将我当成你喜欢的那个人,这样我们就能说话。他停下来了,跪在地上,身旁落了很多盘日葵的尸体,根系像一条条棕色的触须。他感觉这一块被他翻天覆地,是很大的一块,但实际上只有很小的一块地方,很小,他的墓碑就占了一大片地方呐;他的汗是热的,皮肤是冷的,他抬起手摸自己的脸颊,喉结,手腕,胸口,起先,阳光还有温度,然后完全变冷了。为了证明这不是个错觉,他回过头看她,但是结果是很失望的,因为她坐的地方阳光璀璨,而他站的这一块就是阴凉许多。他脱力,声音虚弱:我恐怕做不到,小姐,纳西小姐;如果你要我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喜欢他,我爱他;所以我没法把你当成他。奇怪的是,他怎么会不对她这个要求生气呢,她这样端详他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他不太记得他了;因为她看起来甚至有一些像他。你还是喜欢男人;她了然于心,微笑着瞧这她,嘴上有淡红色的痕迹。但是不,这绝对是错的,他半点不喜欢男人,难以解释为什么前后两个结论会并行不悖。他靠在自己的墓碑上,墓碑是给一个婴儿的,觉得有点儿自惭形秽,因为相较而言他已经太庞大,甚至算是老了。你为什么笑了,席格纳斯先生?他想说,那是尸体的笑容,脸已经僵硬了。但是他很少笑,时常被注意到,当他为来客牵着马,没日没夜地趴在水里做着猎狗潮湿的工作,或者俯在草地上用瞄准镜看鸟的求偶舞的时候,他往往都是面无表情的;他看上去有些傻,像个除了这地方以外什么地方也没去过的白痴,世俗的财富和枷锁都被一个老女人牵在手里,心里却还过得很踏实。如果他能不笑,那么就这样踏实下去吧,看见这个笑容的人要说了。你对席格纳斯一无所知,是不是?虽然你有这个姓氏。那天,她的表哥和他说的话时不时响起,虽然这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话和话已经不一样了,自从阿尔若死后,自从他死后,没什么是一样的。对话变成了对话,以前是音乐和诗篇,甚至是敕令和箴言,忽略就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的,现在可以随意忽略了,因此他说的话只有在很有限的时间唤起他的想法——唤起‘她’的想法。他去找这个墓碑,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席格纳斯并不重要,这个名字才有意义。贝茨,贝茨,贝茨,贝茨贝茨贝茨。他念了很多遍,无动于衷地令人沮丧,即使想象这个死婴曾经被人抱起来也不能使他有任何想法。这时她走近了,用手臂环住他,像条蜈蚣一样让人反胃,但他太累,没动作。是你的名字,席格纳斯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他点点头。这个名字的魔力已经消失了,千真万确,贝茨。她说道。他几乎什么也没想到。….贝茨。他在等待她说第三遍,但她停止了;他在等待这个行为唤起了他的回忆,但她几乎没有变样,没有变容,对吗?世界还是一成不变的,她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好像没有前来一样。回去的路上,他听见有人说,贝茨;他没有回答,我过去是男人的时候你爱着我,现在,我是女人了,你是否还能爱我?纳西小姐的表哥见到他,希望他不要流泪了,因为他虚假,太空洞了。他涂抹着自己的脸,坐在椅垫上。如果我还能回忆起你,当然。但这些爱的残响都很空洞,只是他在给她放餐布的时候,少了一点抗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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