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藥舖與橋下初遇】
「時光是一條隱秘的河流,有些話一旦說出,便被河水悄悄記住;有些約定,一旦立下,就如風中桂香,飄零萬里,仍舊如初。」
江南的小鎮,秋日總是靜得像一張泛黃的信紙,輕輕展開時,彷彿能聽見風的低語。風吹過青石路,空氣中浮動著若有似無的桂花香,像是誰在遠方輕輕翻閱一頁頁往昔,字跡未乾,情感尚暖。
街巷深處的牆垣在陽光下斑駁閃爍,宛如記憶邊角的光影,悄悄從時間的縫隙中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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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雲青蹲在藥鋪後院,指尖在斑駁的土牆上緩緩滑過,像是在喚醒一段沉睡於歲月深處的記憶。他畫得極慢,每一筆都像是在描摹夢中反覆出現的片段——灶台的方位、藥架的傾斜、桂花樹投下的斑駁光影。他的動作如此專注,彷彿這面牆成了一扇通往前世的門,而他正以線條輕輕敲問門後的故事。
「這裡是灶台,那裡是藥架……」
他喃喃自語,眼神迷離。夢中的畫面一直縈繞不去,藥鋪、桂樹與那個身影,彷彿冥冥之中,有某個人正等他回去。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沿著青石階而來,像是有人不忍打擾這片靜謐的午後日光。程素月緩步走來,手中提著一方剛繡好的帕子,帕角在風中微微晃動,細密的針腳彷彿在陽光下低語,閃著溫柔的光。
「你在畫些什麼呢?」她輕聲問,語氣溫柔得像午後的陽光,輕輕覆在牆上。看似隨口一問,眼底卻藏著一絲說不清的溫暖與好奇。
那一刻,夢與記憶的邊界再度鬆動。他眼中浮現的不只是線條,而是一段在心底沉潛已久、從未真正褪色的場景——
「是我們未來的藥舖。」他抬頭望向她,語氣像從夢裡剛剛甦醒,笑容裡有點不確定,也有點像相信命運的孩子。
「也有可能……只是我腦子裡亂畫亂想,怎麼都抹不掉的一間藥舖。」
素月微笑著走近,在他身旁坐下。她凝視著牆上的圖,一開始微微蹙眉,彷彿真的聽不懂他說的話。過了幾秒,她又忍不住盯著那幾筆線條發呆,像是某種模糊的情緒從心底湧出,卻又說不清。終於,她低聲開口,語氣裡帶著猶豫與一絲恍惚:「你剛才說話時,我其實還真聽得一頭霧水……但現在看著這些線條,我腦海裡竟浮出些畫面……像夢過,也像……真的在哪裡見過。」
「是啊。」他點頭,語氣裡帶著遲疑卻又像是某種深信不疑的柔和,「我甚至記得,那時陽光從桂花樹下灑落下來,斑駁得像一場未醒的夢……你坐在那裡,繡著什麼,神情好專注。那畫面總是不請自來,就像夢境裡反覆閃現的光影,寧靜,熟悉,又有點遙遠。」
兩人相視而笑,秋風輕輕吹過,樹梢搖曳,陽光如一層薄紗,悄然覆蓋在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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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腦海裡忽然浮現那年秋日——在青石橋下初次見她的畫面,像水面悄悄浮現的記憶碎片,尚未沉沒,卻已泛起漣漪。
李雲青還記得,那年他第一次遇見素月,正是在青石橋下。她紮著兩條細細的辮子,懷裡抱著一個裝滿藥草的小籃子,蹲在溪邊撥著水,嘴裡輕哼一段像是從夢裡飄來的旋律。
他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陽光灑落在她肩頭的剪影,那畫面像某種久遠卻熟悉的片段,被陽光一點點喚醒。
「你在找什麼啊?」他也蹲下身,歪著頭問,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帶著孩子才有的好奇與一點點遲疑。
素月抬眼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隨即又低頭繼續撥弄水邊的草葉。「在找藥草啊。我爹說,這幾種曬乾了可以煎藥喝……」她的語氣平靜得有些刻意,像是在習慣防備,也像早已習慣獨自解釋給沒人聽的空氣聽。
陽光從枝葉間灑落,輕輕在她髮絲間跳躍,像一條閃著微光的溪流,他不自覺看得出神。
她卻悄悄將手中最細緻的一株草葉藏進籃子裡,像是在守住某個只屬於她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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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個是什麼?」他指著她籃子裡一朵乾枯的小花,眼神裡閃著懷疑與好奇的光。
「這啊,是桂花。曬乾了可以泡茶,很香的,你沒喝過嗎?」她微挑眉,語氣裡藏著一絲不解,也摻著孩子特有的驕傲。
他搖搖頭,嘴角勾了勾,露出有些靦腆的笑:「我家不太泡這種東西啦。」
她眨了眨眼,遲疑地瞥了李雲青一眼,像是在猜想這個突然出現的男孩,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夢裡冒出來的。
她沒立刻回答,只是輕輕拉起籃子的一角,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那是用舊布裹好的桂花茶,邊緣泛白,像是被時光指尖輕輕摩過。
「這個給你,桂花茶。」她語氣淡淡,像是習慣說出口又不願太在意,眼神飄向不遠處緩緩流動的溪水。
「下次……如果你真的還會來,可以帶個瓶子來,我……也許會多裝一點給你。」話一出口,她像突然驚覺什麼似的,臉頰泛起紅暈,低下頭,鞋尖在石板上輕輕畫圈,像是不小心說溜了嘴,又不願收回。
像是不小心說溜了嘴,又不太願意收回。
從那天起,青石橋邊便常見兩個熟悉的身影。他們一邊辨認草藥,一邊低聲討論香包怎麼編,像是有什麼話說不完的默契在滋長。
她告訴他甘草的根如何辨認,他則觀察陽光與濕度,找出曬藥最恰當的時機。剛開始,他們仍然有些生澀,話語不多,像是彼此尚未決定要信任到哪個程度。
但一種像植物那樣緩慢而堅定的默契,在他們之間悄悄發芽,無聲地蔓延成一片看不見的枝葉。
幾年後,她開始學習女紅,偶爾會試著繡些小東西給他。針腳雖不精巧,卻總能縫出草木的模樣,像是她用線,把心裡那些還說不清的情意繡了出來。
有一回,她將剛學著繡好的帕子遞給他,指著其中一朵細緻的當歸花,聲音輕得像從夢裡飄來:「等我們長大了,就在鎮上開一間藥舖好嗎?那邊種甘草,這邊種當歸,院子中間放一張石桌——冬天曬太陽,夏天泡藥茶。」
他想了想,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見一個清晰的未來,緩緩點頭。「妳煎藥,我抓藥。」這句話落得很輕,卻像一片桂花落入水中,泛起細細的漣漪,無聲地沉進一場他們都還來不及理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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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年秋天,風忽然變了方向。
戰火悄然蔓延,原本種在心裡的藥香與誓言,成了風中無根的花。只偶爾飄回記憶深處,輕輕撞擊心底,提醒那段尚未兌現的溫柔。
那年秋天尚未結束,一紙冷冽的徵召令穿越晨霧,靜靜落在這座沉靜如夢的小鎮。
李雲青被徵召入伍。那消息像風中的刀片,無聲地劃開藥舖門前的空氣,也劃開了兩人之間未說出口的將來。
他站在門外,陽光打在肩上,像一道即將消失的輪廓。
屋內,素月正繡著一幅草藥圖譜。針線停在半空,微顫不動。她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卻沒抬頭,只是眉頭微蹙,像是身體先察覺到了什麼,而心,還來不及明白。
當她終於抬眼,看見那張猶疑的臉與他手中泛白的徵召令時,那朵未完成的桂花,像忽然枯萎了一樣。針停在布上,線尾在陽光與影子間微微晃動,像一場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在午後的靜寂裡,一針、一線地搖擺。
李雲青站在門口,嘴唇動了動,又停下。他垂下眼,像是在努力尋找一個不會刺痛彼此的詞彙,但那個開場白,始終找不到出口。
話語在他心口翻湧,最後只是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的手握緊又鬆開,指尖冰冷。他望著素月,那眼神裡藏著某種說不出的慌亂與依戀。
素月抬眼看著他,眼神如水,表面平靜,卻在那一刻被什麼投下,泛起輕輕的漣漪。她沒有催問,只是輕輕將手覆上懷裡那方帕子,像是在等待,不是等他開口,而是等命運自己說話。
屋外,薄霧繚繞。李雲青站在霧中,徵召令握在手中,指節發白。他張口,卻發不出聲音,那些話,像卡在喉嚨深處的棘刺,無法轉成語言,只能靜靜翻湧在心裡。
他身後,初冬的風緩緩掠過,捲起幾片枯黃藥草葉,輕輕掀起時間的一角,像某頁舊日書信被風讀了一遍。而她的眼神,仍定定看著那扇總也關不緊的藥舖門,門邊垂落著一縷斑駁的藤蔓,搖曳間似在低聲呢喃,替他說出那些還未出口的話語。
她默默收起繡布,動作緩慢而小心,像是將某個尚未成熟的願望,一針一線縫進布裡,藏起來。
她走近他身邊,站得不遠也不近,兩人之間彷彿隔著一層尚未說出口的霧氣。街道上的煙霧從藥舖後巷悠悠飄來,在他們腳邊盤旋,宛如一場悄然展開的夢境,將離別與遲疑輕輕包裹起來。
離別的早晨,天空灰濛濛,霧氣如輕紗垂落在青石橋邊。溪水靜靜流著,像時間也在此刻放慢了腳步,不忍驚擾這場無聲的告別。
素月輕輕走近,沒有說話,只是將一方新繡的帕子遞給他。
那帕子上繡著一朵細緻的桂花,花瓣微微展開,彷彿她心口未曾出口的話語,在晨霧中靜靜綻放。
「你帶著它,就算走得再遠,風裡一有桂花香,就像有人輕輕喚你回來。」她輕聲說,語氣像晨霧初升時的微風,幾乎要與空氣融為一體。
她低下頭,手指輕輕撫過帕角的縫線,像在撫平一頁微皺的心事。那針腳,在晨霧裡閃著細碎光芒,彷彿每一道都是未曾說出口的話。
「我一定會回來的。」他低聲說,像是對她、也像是對自己承諾著什麼。
然而那句話才剛出口,他的眼神便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猶疑,彷彿風中輕飄的一瓣桂花,旋轉間找不到落腳之地。那不安,藏在他指尖緊握帕子的力道裡,也藏在他背影轉身的遲疑裡,像是某種無法言說的預感,輕輕地,悄悄地,攀附上這場離別的空氣。
素月站在橋邊,腳邊溪水潺潺,彷彿時間也放慢了呼吸。她想起那日桂花飄落的聲音,落在他話語未盡的唇邊。
她望著他一步步遠去的背影,像是在看一頁被風吹走的舊日書信。直到他完全消失於白霧深處,她才輕輕垂下眼簾,像是將那一幕封存進內心深處,低聲呢喃:「你一定要平安。」
那句話隨著霧氣升起,在橋邊盤旋了一會兒,彷彿化作一道看不見的牽引,穿越時空,回應著他未說出口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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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戰地回響與記憶碎片】
記憶被戰火斷裂,他從一場未完的夢境中醒來,回到眼前這座濕冷的軍帳。
前線的夜晚冰冷如鐵,像凍結了時間,也封住了所有情感的深井。李雲青蜷縮在簡陋帳篷裡,濕氣從地面滲入脊背,耳邊傳來斷續的呻吟聲,像夢裡延宕未完的低泣,縫隙間藏著無法止息的痛。
他從懷中掏出那方帕子——素月親手繡的。布面因長年摩挲而泛黃,邊緣起毛,像是那些無聲歲月,都在其中被一針一線地藏了進去。
他湊近帕角,輕輕嗅了一下——那縷微弱卻固執的桂花香仍在,像一道從藥舖延伸而來的線,穿越時空與煙硝,悄悄牽住他。
他閉上眼,心頭一緊,那香氣,是他唯一不變的依憑,也像某種細語,在提醒他:有個約定,還沒回去完成。而內心深處,有一絲無法命名的恐懼悄然升起——他不知道,是否真的還有回去的可能。
那帕子,就像一束在黑暗裡顫動的光,閃爍在他心底,映出那幅尚未完成的夢景——與她在橋邊等候的模樣。
他閉上眼,帕角在指尖微微顫動,像是她的髮絲,輕輕拂過臉頰邊緣——既真實,又遙遠。
那感覺既真實又虛幻,彷彿她就在身旁,俯身輕語。
他彷彿又站在青石橋畔,秋日午後的陽光靜靜落下,藥舖牆邊,風過桂枝,枝葉輕響,像誰在翻一頁老舊的記憶。
一片枯葉自樹梢滑落,打著旋,輕輕落在素月攤開的繡布上,那是一朵未完成的桂花——像極了他們的約定,美好,卻總在最後一針之前停住。
那些片段,宛如從夢境深處浮出,溫柔又遙遠。
他掏出帕子,鼻端仿佛還能聞到那股微微的桂花香。那香氣像一道細細的光,把他從帳篷裡的呻吟聲與濃煙味拉回某段熟悉卻遙遠的記憶。
閉上眼時,他彷彿仍站在藥舖門前,春水正暖,那個靜靜坐在燈下繡花的背影仍未遠去。他在簡陋的帳篷中寫著日記,不為軍令,只為將這份牽念藏進文字——字跡斑駁,如雪地中孤行的足印,走向那座等著春天歸來的藥舖。
而遠方的素月,也守著燈火與記憶。她望著窗邊那方舊帕,桂花刺繡在燈影下閃著淡金色的光。她輕撫布面,仿佛觸到他的餘溫。那不是帕子,而是夢與現實之間尚未縫合的入口。
有時,她會夢見他站在青石橋下,霧氣迷漫,身影模糊,卻始終未離。溪水聲像低語,有時像喚她的名。醒來後,她便發愣地望著那塊帕子,彷彿針腳間藏著未解的謎題。
那帕子,有時像一扇門,門後是藥舖的灶台、是未竟的約定、也是她眼底藏著的那句未說出的話。而那氣味——桂花香——像一縷不肯消散的線索,總在她迷失時輕輕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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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室燈光柔和,空氣裡瀰漫著一種近乎潮濕的靜。林醫生的聲音如遠方潮聲,緩緩掠過程思雲的意識邊緣,像霧,像風。
「現在,妳可以慢慢地走進那個夢境,不必用力,它會自然浮現。」她靜靜躺著,眉心微蹙,彷彿聽見了什麼——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有人輕輕喚她的名字。
「妳現在看到了什麼?」林醫生的聲音低緩,像在水面撫過一圈漣漪。
「青石橋……藥鋪……桂花香……好像是……風裡飄來的記憶……很淡,卻很熟。」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指尖微微蜷起,像正試圖抓住那抹氣味的邊緣。
幾乎在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穆月衡猛然驚醒。額上沁著細汗,手心空空,卻彷彿還留著一塊布的觸感——柔軟,微熱,帶著熟悉的邊角縫線。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的夜色,喃喃道:「她……還在那裡。」
催眠仍未結束,思雲的呼吸愈發緩慢,彷彿正穿越一層層霧氣,深入藥舖深處的另一端。
思雲的呼吸漸趨緩慢,彷彿意識正穿越層層霧氣,來到藥鋪深處的另一端。
牆上掛著一幅幅泛黃的藥草圖譜與潦草手記,當歸與桂花的香氣交織在空氣裡,溫熱而濃郁,像記憶發酵出的氣味。
腳步聲在木板上迴盪,她轉身,看見一道半掩的門。門後不是房間,而是斷垣殘壁,瓦礫與硝煙,似畫作般晃動著夕光與陰影。
忽然,景色變換,一道光像刀口般劃開畫面,她便回到了那座橋——那座記憶深處早已長滿霧氣的橋。
青石橋下的溪水依舊靜靜流淌,一個模糊的背影佇立對岸,霧在他身邊慢慢旋繞,面容模糊,卻帶著一種她說不出的熟悉感。她想喊他名字,喉頭卻像被什麼擋住了,聲音卡在霧裡,出不來。
那背影緩緩轉身,彷彿早知她會來。
幾乎同一時間,穆月衡再次閉上雙眼,夢境悄然展開——像被什麼牽引著,順著那條線,他緩緩走入另一端的光影。
他夢見自己站在藥舖後院,桂花一瓣一瓣落下,風裡,有一方帕子正緩緩飄動,像在等待被誰拾起。
他低頭,那帕角上細細縫著一行字——程思雲的名字。
兩人的夢境在某處悄然交會,像水面浮現出的兩道倒影,在無聲的時空中緩緩重疊,彼此的心念,在那一刻靜靜對上。
命運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將他們再度牽引。
林醫生低聲問:「現在,妳還看見什麼?」
思雲顫聲低語:「他站在橋邊……像在等我……風裡還有藥香。」
同一夜裡,月衡再次驚醒,手掌虛握。他望著天花板,久久不語,心中回盪著那片夢裡的戰場與她的身影。
夢境與記憶開始重疊,像兩條河流終於在幽深處交匯——靜靜流向命運安排的再會之地。
夜色像一層無聲的湖水,悄然漫過夢與現實的邊界,像記憶遲來的潮汐,一寸一寸地浸潤意識的邊緣。
穆月衡在睡夢中微微顫動著眉心,彷彿嗅到了某種熟悉卻遙遠的氣味。夢境的門,再度無聲地打開,一如多年來反覆重現的片段——不屬於現在,也不是過去的某一刻,而是兩者之間未曾命名的空隙。
他看見自己行走在一條鋪滿濕潤青苔的長廊上,腳步落在地磚上無聲無息。藥舖的木門微微開著,裡頭燈火昏黃,有風從簾縫間溜進來,帶出一股混著甘草、桂花與舊紙墨香的氣味。
他推門而入,聽見風鈴一聲輕響,接著迎上那雙熟悉卻模糊的眼,像記憶在水中泛起的漣漪。
她站在燈下,輕輕一笑,聲音像遠山流水,溫柔卻無從追溯:「你終於來了。」
月衡一時語塞,只覺得掌中憑空多出一物——那是一方繡著桂花與甘草的帕子,邊角有些鬆散,縫線似在時光裡輕輕鬆脫。刺繡的紋路在線光下閃爍著幽微的光,彷彿是從某個未竟夢境中悄然滑落的一角。
他低頭細看,帕子竟微微發熱,那溫度像某雙手心遺留下的餘溫,又或者,是未曾冷卻的牽念。她站在燈下,影子被暖黃的燈光拉長,在地面輕輕搖曳,像某段被風翻起的舊時光。
他剛想上前一步,卻發現四周的牆面像塵沙般悄然崩解,空間逐漸敞開成一座青石鋪成的長橋。那是他無數次夢裡的風景,橋上細雨微落,彷彿連時間都屏息凝望。橋下流淌的江水不再只是水,而是交織著回憶與火光的幻影。
霧氣湧來,橋下的江水在戰火的映照下泛著紅光,像一條燃燒著的記憶之河,把過往的誓言與離散一一焚盡,卻又從未真正消失。
戰場。
李雲青趴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中,筆記本的紙頁在夜風中顫抖。他的手有些顫,但仍堅持每日記錄——不是為了軍令,也不是為了醫書,而是某種私密而固執的紀律。他寫下傷兵的症狀、藥草的配方,還有——每夜夢中反覆出現的她,那雙總在霧中望著他的眼,像遺失多年卻從未模糊的記憶碎片,在筆尖下緩慢重組。
帳篷外,風聲裹挾著遠方低沉的炮響,夜色像一張沾染硝煙與潮濕氣息的舊帷幕,緩緩自空中垂落,壓低天地間的聲音。
他將筆停在「她」的那一字後,眼神凝滯良久,彷彿想從那一劃一點之中,捕捉她眼角的弧度、髮梢的柔順。燈芯在微風中閃爍,如同夢裡她那雙眼,穿越時光與塵煙,靜靜注視著他。
他不知道她現在是否安好,只知道,每個夜裡她都會出現在他夢中的某個角落,有時站在橋邊,有時坐在藥舖窗下,有時,只是一方帕子的影子,在風中輕飄著她未竟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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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夜。新增五名傷兵,藥草已至臨界。夜間,又聞桂花香,自何處飄來,無跡可尋。像是夢中舊景,也像她輕步經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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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望向帳篷外,濃霧正悄然吞噬整片天際。咳嗽聲斷斷續續,如同夜色中迷途的訊號;有些人已沉沉睡去,有些則翻來覆去,似夢非夢。就在那寂靜的縫隙中,一串微弱的鈴聲飄然而至,像誰隔著時空,在遙遠的地方輕輕搖晃著什麼,撥動著他心底最柔軟的一角。
那夜,他夢見她坐在青石橋邊,身旁擺著一籃剛摘的藥草,甘草與當歸散落如未曾束縛的思念。她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繡著什麼,那針線在她指尖間躍動,如水流般輕柔,卻蘊含命運的重量。
遠處霧氣氤氳,橋下江水如昔,靜靜流轉。她忽而抬頭,眼神澄澈,對他一笑,輕聲問:「你,還記得這裡嗎?」
他想點頭,卻發不出聲,只見夢境如潮水般緩緩退去,藍白交織的霧色在他眼前瀰漫,像被歲月悄然擦拭的記憶。她的影子在霧中漸行漸遠,繡帕上的線光最後一閃,彷彿在說:「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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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思雲藥舖記憶與催眠】
而在另一端的時空,似乎也有誰守著同一段未竟的等待。
藥舖深處,素月守著那座無人來訪的庭院。窗外桂花初綻,香氣如細雨般飄入室內,與舊書香交織成無聲的低語。她輕輕拂過窗台,像是在撫摸時間的脈絡。
她每日將那方帕子晾在窗邊,任陽光緩緩穿透細布,折射出溫潤柔光。她彷彿總能看見他仍坐在對面的矮凳上,低頭專注,一筆一劃描繪著藥園的輪廓。
那日他轉身離去,她沒有流淚,只輕輕說了句:「等你回來,我們就把這院子種滿香草。」
風吹過時,帕子輕輕擺動,像誰在無聲回應她的承諾。也像時間自己,輕輕翻動她記憶深處那頁尚未乾透的詩行,字跡微暈,情意未褪。
有時她也會夢見他。夢裡,他站在藥舖門口,背著行囊,滿身塵土,神情卻像當年那個初識時的少年,一笑便將所有風塵拂去。她知道那只是夢境,但每次夢醒之際,她總會輕聲說:「再等等我。」彷彿若她肯等下去,那人就會從夢中走回來。
她也開始在夢裡學習女紅,手中針線細細走過布面,繡著一座霧中橋影、一條彎曲歸路,還有一個總在黃昏夢境中回首的背影。針落處彷彿響起水聲,朦朧如風,亦如那日告別時未說出口的話。
現代的晨光透過百葉窗斜灑進診療室,映出細長的光影,如時間的脈絡靜靜鋪展在地板上。
催眠仍在進行。思雲的呼吸逐漸緩慢,指尖不自覺地蜷縮,彷彿正觸碰著某段從未明說的過往。微光在她睫毛邊緣凝成一點閃爍的露珠,那不是淚,而是夢境將開未開時,靈魂輕輕顫動的印記。
「妳現在看到什麼了?」林醫生的聲音低沉緩慢,如同夜裡輕輕掀開窗簾的一道風,從意識深處撫過,試圖開啟那扇長久塵封的夢之門。
思雲閉著眼,聲音輕得像風掠過湖面:「一間舊藥舖,牆上掛著風鈴……一方繡著花草的帕子,還有……一座橋。霧好濃,他站在橋那頭,像是在等我,卻又一再回頭……好像怕我走錯了方向。」
林醫生靜靜地記錄下來,沒有插話。窗外的風聲輕拍著百葉窗,如同夢境邊緣的輕響。
而此時,月衡在另一端輾轉醒來,額角微汗,彷彿剛從霧中走回現實。他坐起身,手下意識地伸入口袋,卻摸不到什麼。他本以為那方帕子會在——那繡著桂花紋樣、曾在夢中多次出現的帕子。但它不屬於這個清晨的世界,也未曾真正存在於現實。
夢境未完,卻已推醒另一人。穆月衡從夢中坐起,記憶尚未離身。
他望向窗外,台北清晨的灰光正在城市上空慢慢張開,像一張尚未乾透的畫布。空氣中卻似有一絲藥舖的氣味飄過,甘草與舊紙的氣息如同夢裡殘存的影子,輕柔卻牢牢纏住記憶的邊角。
她望著窗外台北微亮的天光,腦中卻還縈繞著夢中那座藥舖的氣味。那氣味不屬於城市,它穿越記憶而來,溫柔卻無法觸碰。
她明白,有些故事開始時,就已經錯過了被說出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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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現代思索與生活裂縫】
思雲最近不太常回訊。張以暖傳來的幾則訊息靜靜躺在對話框裡,像落在門口卻未被撿起的信件。她也說不上為什麼,只是這陣子,像是心被什麼捲住了似的,總提不起回應的力氣。拍攝已近尾聲,化妝間空了好幾張椅子,連空氣都少了平常的熱鬧與嘈雜。
她望著那方帕子,帕角垂落在木紋桌面,針腳仍隱隱發著光。忽然有種說不出口的感覺——像是生活正靜靜朝另一個方向漂去,沒有誰推她一把,也沒有誰拉著,只是自己,一步一步往那道記憶的門走近。
幾天後,月衡傳來一則訊息:「那座青石橋……我昨晚夢到了。妳會不會也夢過類似的東西?」
思雲看著那行字,沒有立刻回應,只輕輕將手機放在桌上。螢幕的光影在桌面映出一片淡淡的暈痕,她低頭,指尖無意地繞著繡線轉動,似乎有話要說,又在半途收了回去。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彷彿在思索某個無法言明的感覺。幾分鐘後,她簡短回了一句:「不確定是夢,還是記憶。」
他沒有再追問,只在訊息最後留下一句:「我總覺得,我們曾在某個地方見過,不只是現實裡。」
手機亮了一會兒又暗了下去。屋內一片靜謐,帕子邊角在風中微微晃動,如同某句話尚未說完,正等待被拾起。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書桌上那本發黃的日記本上,封面微翹,紙張邊緣泛著時間的皺紋。那是一種說不清的熟悉感,如同某段夢中場景悄然現身。他不記得是在哪個夜晚寫下那一頁,也不記得當時手中是否握著這枝筆,只知道那句話像種子,在意識深處靜靜發芽:
「青石橋,帕子邊角,繡著兩個字——平安。」
那字跡像不是他的,但每一筆都讓他心痛。
他的手輕輕摩挲那一頁紙,像在觸碰一層薄薄的夢境殘影。忽然間,他仿佛聽見橋下水聲緩緩流過,遠方有風,吹動了某段時光的布帘,也掀起了心中那座青石橋的影子。
他倆隔著時空與夢影交錯而行,一人守著藥舖的桂花香,一人步在現代晨光裡的幽微幻象。青石橋的倒影時而浮現於記憶之河,時而消失在霧中無聲無息。像兩個世界之間,一左一右地呼應著彼此,卻又總隔著一層輕紗般的距離。
夢與現實之間,誰在等誰?
思雲夢中的橋下,有他模糊的背影;月衡醒來時,鼻尖仍殘留著她夢裡的針線香。那些未說出口的話語,那些未完成的擁抱與再會,都被夢與現實綿延不斷地重寫著。
他們不確定彼此是否真實存在,卻確信在某條時間之外的河流,有一座橋,仍靜靜等候著一場未竟的重逢。
素月曾說:「只要你記得這條橋,就能找到我。」
她說這話時,指尖剛好輕觸那條青石橋的欄杆,像是將一句話繡進了時間裡最柔軟的紋理。
而他答:「我會畫下它,繪進每一個夢裡。」
那一刻,風從橋下輕輕吹起,捲起橋邊幾片飄落的桂花,像是歲月為這句承諾低聲附和。
時間像一張攤開的藥方,每一道筆劃都藏著針灸經絡的痕跡,一旦缺失了那味藥引,整副方子便失了氣脈的引導。愛情亦然,少了一個人,再多的往昔也只是偏方失和的殘卷,如風中翻頁,發不出聲音,卻持續顫動著記憶的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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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尚未散去,如一層薄紗,覆在青石橋的輪廓上,也覆住了時光的歸路。江水靜靜流淌,映著過往的影子,如泛黃書頁裡的一個句點——沉默而深長,像一段從未真正結束的話。
橋邊,風輕撫過石欄,捲起一朵桂花,在水面緩緩旋轉,然後無聲地沉入水中,像一段話語,剛說出口便被時間帶走。
素月曾說:「只要你記得這條橋,就能找到我。」那聲音似從遠方而來,也像藏在江水底下,悠悠不散,如一場低語,從未真正離去。
而他,至今仍記得那一夜的約定——那聲輕得像夢境最後一縷光的話語:「等你回來,我就在這裡。」
此刻,夢與現實並未終止,它們只是交會於這片氤氳不散的霧裡。橋在,水在,記憶未遠。
那座青石橋,不只是橋。它是一種承諾的形狀,是一段橫越兩世的靜默等待,是命運靜靜守著的入口——只有當記得它,它才會存在。
素月曾說:「只要你記得這條橋,就能找到我。」
而在夢中,他終於繡上那兩個字——「平安」。
那是他無數次夢醒後仍緊握不放的字,也是她靜靜守候多年,唯一想對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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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橋,是人走過才成形;也有些橋,是等一個人記得,才得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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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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