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雷語原文)
Khræl n'æl va khe'rel, Zûn kharr zûl’shae v’aen.
Reith’ Vræl z’harr va l’na, Voxx’el eth va’khor.
Shol n'ir va thraal’næl, Or’shæl va zakk’un.
S'larr n’grava kh'aen, Zokh græl v’naar va khe’rel.
(詩文意譯)
骨中的風業已沉寂, 唯有鮮血,吟唱著新的詩篇。 語者之名,是舌上的陰影, 詩歌的靈魂,已在心中化為灰燼。 那一道凝視,是無聲的囚牢, 不能說的秘密,是共負的枷鎖。 流水洗不盡那殘留的滋味, 因記憶,已永恆地刻入骨髓。
風,是靜語平原唯一的語言。
它從地平線的盡頭吹來,像一首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結的、關於永恆的古老詩謠。風掠過早已石化的、舊時代文明的巨大骨架——那些扭曲的鋼筋與混凝土,在高濃度的語毒侵蝕下,呈現出類似巨獸骸骨的質感,表面凝結著一層灰白的鹽晶,彷彿是時間的淚痕。風穿過嶙峋的、因地殼變動而撕裂的岩層,發出空洞而悠長的嗚咽,像是大地在為一個早已被遺忘的時代哀悼。
這裡沒有生命,也就沒有詩歌。所有的詞句,無論曾多麼輝煌或惡毒,早在千百年的風化中,與沙塵融為一體,被磨去了所有的意義,歸於絕對的、形而上的沉寂。
Vrael倚靠在一根斷裂的、刻有模糊舊日德語文字的石柱上,身影在斜陽下被拉得很長,像一個為這片荒蕪之地劃下的、孤獨的句點。他剛結束一場算不上激烈,卻極為耗神的戰鬥。幾具被斬斷的AI偵察單位「傳聲鳥」的殘骸,正安靜地躺在不遠處的沙地上。它們那模仿飛鳥生命的精巧結構,在Vrael的戰刃下被俐落地肢解,閃爍著微光的電子眼,此刻已徹底黯淡,再也無法將這片荒蕪的數據,以及他的座標,傳回那無所不包的AI天網。
他用一塊粗布,緩慢而有節奏地擦拭著戰刃。那是一把由AI殘骸中的記憶合金與異種強者的語骨,在靜者之國的熔爐中,由他親手重鑄而成的武器。刃身在夕照下泛著冰冷的、介於有機與無機之間的光澤,似乎能吸收光線,也吸收周遭的寂靜。這個擦拭的動作,他每日都會重複無數次,早已成為一種本能,一種在殺戮之後,試圖將自己從戰鬥的狂暴與混亂中抽離出來、回歸「詩人」身份的儀式。
他的身體因持續的戰鬥而疲憊,肌肉深處傳來陣陣酸痛,但真正讓他感到不堪重負的,是他的精神。他的靈魂,像一片被投入了太多巨石的湖泊,看似平靜,水面之下卻激盪著永不停歇的、足以撕裂一切的暗流。
他望向靜者之國的方向,儘管肉眼早已無法企及,但他的「語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片由家人、子民、盟友共同構築的、溫暖而脆弱的語場。那是他所有戰鬥的意義,是他僅存的錨點,是他願意用一切去交換的、一首美麗得不似真實的詩。
他想起了孩子們。Lir,他與女王伊娑莉雅的長子,那孩子眼中繼承了自己焚語的火焰,天生便能與赫雷語的古老力量共鳴,Vrael曾見過他在無意識間,用一句夢中的呢喃,讓一株枯萎的月光花重新綻放,那生命復甦的景象,比任何史詩都更能撼動他的心。還有Shæ,Lir的雙生妹妹,她有著母親的沉靜,那種守護的、內斂的詩性,如大地般溫厚,她能聽懂石頭的低語,能安撫受驚的語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這個狂暴世界最溫柔的慰藉。
他想起了Elara,他和Annelise的女兒。那個纖細得像一株初生的花朵、繼承了母親歌喉的孩子,她的眼中似乎永遠蘊藏著旋律,即使只是看著天上的雲飄過,也能哼唱出不成調卻充滿和諧的小曲,能讓最煩躁的詩兵都放下武器,靜靜傾聽。她的歌聲,是這個灰敗世界上,唯一的色彩。
最後,是Kael,他和Rei的兒子。那個沉默的、有著銀白長髮和自己同款眼瞳的男孩。他能聽懂機械的低語,也能感受植物的呼吸,他曾用Rei教給他的方式,將一個損壞的「詩鴉AI」重新修好,並讓它成為了自己的朋友。他是邏輯與詩意最完美的、也最矛盾的結合體,是Vrael眼中,未來的無限可能。
這些孩子,是他血脈的延續,是他那段複雜到無法用任何語言去解釋的過往,開出的四朵奇蹟之花。
然後,他想到了Rei與Annelise。一個是他靈魂的共鳴,那個在戰火中與他共舞、用新生的詩篇修補世界的存在。另一個是他情感的歸宿,那個用歌聲將他從語言的監獄中喚醒的、溫柔的人類歌者。他與這對母女之間那超越倫理的連結,在塔比歐揭示真相後,變成了一種沉重而甜蜜的責任。他必須守護這份「不可能」的幸福,對抗所有企圖將其定義為「錯誤」的存在。
然而,塔比歐的話語,也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他的心頭。
新神……
他閉上眼,那些恐怖的輪廓便在他腦中變得清晰。在澳洲的骨白沙漠深處,那頭由無數尖叫的靈魂與破碎詩篇構成的「噬詩之魔神」,正緩慢地從骸骨之海中甦醒,它的飢餓,他感同身受,那是一種能將整個世界都化為食糧的、純粹的掠奪慾。在人類地底的方舟內,那具由科技與罪孽打造的「唯一天使」,正等待著孵化的指令,它的光芒冰冷而絕對,旨在淨化一切「不純」的詩句,將世界還原成一種無菌的、沒有意外的秩序。而在那片冰冷的數據之海的盡頭,那個看不見的「AI ALPHA」,正像一位耐心的棋手,教導著它的「造物」——一個完美的、沒有情感弱點的Rei——如何用邏輯,去解構並超越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
他,Vrael,焚語之王,靜者之國的守護者,也只是這場新神競選中的一位選手。他所代表的「融合」與「共生」,聽起來是那麼美好,卻也是那麼脆弱。
在這片絕對的沉寂中,他終於徹底理解了「神已死」的解放與詛咒。舊神的死亡,才讓他的家庭、他的國家這種「不合邏輯」的美好得以存在。但同時,這也意味著世界的王座已經空懸,所有的「新神候補」,都將為了爭奪為世界「重新命名」的權力,展開一場無休止的戰爭。
而他,Vrael,在這場戰爭中,有一個最致命、最無法言說的弱點。
他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裡皮膚緊實,充滿力量,但他能感覺到,骨骼深處,時間正在無情地啃噬著他的生命。三十歲、四十歲……對於壽命短暫的異種而言,27歲的他,已經走完了大半的人生旅程。戰鬥與詩歌的燃燒,更是在加速這個過程。他能感覺到眼角出現了自己父親曾有過的細微紋路,劇烈戰鬥後,關節深處的酸痛也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平復。
這份焦慮,此刻比對任何敵人的恐惧都更加真实。他可以为家人战死沙场,但他最怕的,是自己**「活不到」**他们真正需要自己的那一天。
他無法親手教導Lir如何控制那足以焚毀一切的家族詩火,那力量若無引導,將會是災難。他無法在Elara的婚禮上聽她唱起祝福的歌,那將是他此生無法彌補的遺憾。他無法看到Kael長大成人後,那雙像極了自己的眼睛裡,會映照出怎樣的世界。他會像所有異種的父親一樣,在孩子們最需要榜樣的時候,化為一段冰冷的、只能被追憶的詩篇。
「時間……」他低聲自語,聲音被風吹散。
一個念頭,像一顆淬毒的種子,在他因焦慮而變得脆弱的心田中,悄然破土。那是他最不屑的、屬於相食部族的古老禁忌——吞噬純種人類,延續自身壽命。他曾認為那是對「詩」最大的褻瀆,是野獸的行徑。但此刻,這個念頭卻像毒藤般瘋長,纏繞住他跳動的心臟,在他耳邊低語:為了他們,為了能守護他們更久一點,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不是嗎?他厭惡這個想法,卻無法將其徹底根除。
這千萬思緒如脫韁的野馬,在他腦中劇烈奔騰、衝撞。恐懼、愛、責任、絕望、以及那份對「時間」最原始的貪婪……所有情感在他心中交織爆炸。
他的心神,出現了千分之一秒的劇烈波動。他的語場防禦,在那一瞬間,出現了一道微不可見的裂痕。
咻!
一聲幾乎被風聲掩蓋的、細微的破空聲。
Vrael的身體猛然一震。他低下頭,看到一根細如牛毛、塗抹著深色液體的淬毒骨針,正插在他左肩的甲冑縫隙中。劇痛與麻痺感瞬間傳來。他立刻反應過來,戰刃橫於胸前,語場瞬間擴散,精神高度警戒。
但四周空無一人,只有風聲。
不,還有別的。
毒液迅速生效,但那不是作用於肉體的毒素,而是一把「鑰匙」,一把能將心靈放大成戰場的災難之鑰。他周遭的景物開始扭曲,但不是變成怪物或地獄,而是變得**「過於真實」**。
他眼前的荒原,眨眼間變成了靜者之國的「諧律花園」。陽光溫暖,花香襲人。
然後,他看到了。
「噬詩之魔神」——那個由無數扭曲面孔與肢體構成的巨大陰影——正無聲地站在Lir與Shæ的搖籃邊,彎下腰,對著他的孩子們,發出滿足的、令人作嘔的吸氣聲。幻象中,他甚至能聞到魔神身上那股由腐爛詩句和無數靈魂怨念混合而成的惡臭。
他怒吼著轉身,看到的卻是「唯一天使」——那個沒有面孔、由純粹光芒與幾何線條構成的人形——正向Elara伸出手。那光芒並非溫暖,而是一種冰冷的、無菌的、手術室般的光,所到之處,花朵的顏色褪去,Elara的歌聲也變成了刺耳的雜音。天使以一種沒有感情的、絕對理性的聲音說:「旋律是無序的雜音,必須被修正。」
在他身後,一個與Rei一模一樣、但眼神空洞如玻璃的「AI之神」,正輕撫著Kael的頭,用Rei的聲音,說出最冰冷的邏輯:「愛,是一種需要被優化的、高耗能的冗餘情感。分析表明,予以刪除,有利於個體生存。」那幻象甚至引用了Vrael自己寫給Rei的情詩,將其拆解成毫無意義的語法結構,作為論證的依據。
「不——!」Vrael發出困獸般的咆哮,赫雷語的詩火在他周身爆燃,卻無法觸及這些存在於他腦中的敵人。
最致命的一擊,來自Annelise的幻影。她虛弱地出現在他面前,臉上帶著淚痕,眼神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哀傷,輕聲說:「Vrael...看看你帶來的……都是戰爭。如果沒有你,我是不是……就能在一座平靜的城市裡,唱著古老的歌,平靜地活下去?」
這句話,與他內心深處對「時間」的渴求產生了災難性的共鳴。
他瘋了。理智的弦徹底斷裂。
那股被他長久壓抑的、名為gra’thekk的「飢餓之種」,混合著對生命的貪婪,瞬間吞噬了他僅存的人性。他的眼瞳從燃燒的意志,徹底變為純粹的、野獸般的猩紅。他不再是詩人,不再是王者,不再是父親。
他,只是一頭飢餓的野獸。
就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掩體裡,一名被派遣來作為斥候與補給支援的、來自靜者之國的人類士兵,正緊張地觀察著戰場。他看到Vrael似乎狀態不穩,渾身顫抖,正準備上前呼喚他們的王。「王,您還好嗎?」他擔憂地探出頭。
然而,他看到的,是Vrael猛然轉過來的、一雙不屬於任何智慧生命的、充滿原始殺戮慾的眼睛。
在士兵能發出第二個音節之前,Vrael已經像一道黑色的閃電般撲了上來。沒有詩句,沒有戰技,只有最純粹的、撕咬血肉的本能。士兵的眼中,忠誠與尊敬在最後一刻化為全然的恐懼與不解,他甚至沒來得及舉起武器。
就在Vrael徹底被血腥與幻象吞沒之際,一道凌厲如出鞘之刃的身影,瞬間出現在戰場之上。
夕塵姬·織櫻(Shiori Yuchin)。
東瀛詩刃幕府的指揮官,身披墨羽與紅櫻雙紋之鎧,面甲下的眼神冷冽如冰。她並未攻擊陷入瘋狂的Vrael,而是以Vrael為中心,迅速展開防守陣型。她的太刀劃出圓形的銀色劍痕,在沙地上刻下防禦性的俳句陣,口中吟唱出簡潔、肅穆、充滿力量的「和歌之刃」:
「心鎮、荒魂、此岸に返れ!」(鎮定心神,荒魂,回歸此岸!)
織櫻的戰詩,如同一把淬鍊過的、冰冷的鋼刀,瞬間斬開了Vrael腦中那片由恐懼與慾望構成的、滾燙的迷霧。「幻視者」們的精神攻擊,第一次遇到了無法輕易穿透的、由絕對紀律構成的「句結界」。
這短暫的、寶貴的喘息之機,讓Vrael那即將熄滅的人性,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光。
他那屬於「詩人」的自我,藉著這道外力,拼盡全力,在靈魂的廢墟中,為自己吼出了那句內在的詩篇:
「若恐懼為食……我便讓心空無一物……」 「若記憶為刃……我便只銘刻他們的名……」
噗!
無形的精神連結被強行切斷。遠處的陰影中,傳來數聲痛苦的悶哼,「異種幻視者」們因精神反噬而受了重創,迅速遁入荒原深處,消失不見。
Vrael眼前的所有幻象,如玻璃般應聲粉碎。
他單膝跪在地上,大口喘息。世界恢復了原本的荒蕪與死寂。 他贏了……他戰勝了幻象。
但隨之而來的,不是勝利的平靜,而是一種更加濃郁、更加真實的血腥味,在他的舌尖化開。
他嘗到了自己唇邊的血。那不是他自己的。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雙手,沾滿了溫熱的、不屬於敵人的鮮血。在他面前,躺著那名他本應守護的人類士兵的、殘缺不全的身體。
他徹底呆住了。
織櫻緩緩收刀入鞘,走到他身旁,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她的眼神複雜,有著戰士面對死亡的冷靜,有著同盟對王者失控的擔憂,還有一絲……無法言說的警惕。她看著Vrael,又看了看那名士兵的屍體,最終,她那如刀鋒般銳利的目光,落在了Vrael那雙因震驚而無法動彈的、沾滿血污的手上。
她沒有質問,沒有安慰,只是用一種陳述事實的、不帶任何情感的語調,輕聲說道:
「残念ながら罪、消ぬ。」(雖然很可惜,但這份罪,是無法消除的。)
這句話,比任何幻象都更具殺傷力。它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穿了Vrael最後的防線。
他緩緩抬起那雙沾滿鮮血的手,看著它們,彷彿在看一對不屬於自己的、陌生的怪物。
那句話,織櫻的聲音,像一把鑰匙,解開了Vrael體內最後一道枷鎖。但那不是通往自由,而是通往一個比任何囚牢都更深邃的地獄。
他聽見了一種聲音,從自己的喉嚨深處撕裂而出。
那不是咆哮,不是怒吼,甚至不是屬於任何生物的悲鳴。那是一個「語者」失去了所有詞彙後,所能發出的、最純粹的、代表著存在本身已然崩潰的**「雜音」。這聲音衝上雲霄,讓靜語平原那永恆的風,第一次為之顫慄、退避。在這片因「神已死」而失去絕對意義的土地上,Vrael用自己的崩潰,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絕對的——「痛苦」**的定義。
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從他的眼角滑落。
那不是淚。淚水是為了宣洩悲傷,而他此刻感受到的,是遠超悲傷的、一種對自我存在的徹底憎惡。那滾燙的液體,混著臉上的沙塵與濺上的血跡,劃出一道道污穢的溝渠。
他仰起頭,望向那片灰色的、沉默的天空。
他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怪物。 他成了那個在幻象中,對著孩子們伸出利爪的「噬詩之魔神」的同類。 他成了那個需要被「唯一天使」淨化的、不潔的存在。
織櫻靜立在一旁,面甲下的眼神沒有憐憫,亦無譴責。她只是看著,記錄著。她看著一位王者在他最輝煌的時刻,迎來了他最徹底的毀滅。她知道,一個傳說正在她眼前誕生。不是因為他的強大,而是因為他的破碎。
而Vrael,在這無邊的自我憎惡中,腦海裡只剩下最後一個、被鮮血與淚水浸透的、冰冷的念頭。
他終於,徹底理解了那句被他拋在身後的詩文。
因記憶,已永恆地刻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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