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者之歌 - 《骨內之聲》其二

他撐起身體，

搖搖晃晃地走向那具仿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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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還在發熱。

那不再只是食物。

也不只是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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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面──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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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觸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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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感不像金屬，

更像人類體溫尚存的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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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那仿生體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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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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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抽搐著。

仿生神經殘留的反射迴路在閃爍，

像是一場早該終結的夢，正在掙扎著不肯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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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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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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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人的眼。

也不是機械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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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混合體──

像一滴被編碼的淚，懸在瞳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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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能地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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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每一根神經都再次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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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活人。也不是死物。

那是被語言遺棄的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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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體啟動了防衛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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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手臂猛地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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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滾閃避，雙臂交叉擋下。

肋骨，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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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將他拉回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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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沒有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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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仿生體不是敵人。

它只是一段──未能結束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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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為了殺他，

而是為了完成它「被設計來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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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許是：傳遞某段資料。

也許是：吟出某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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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著，

側身躲開另一記攻擊，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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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聲，吼出一句赫雷語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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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harn œ’lae… naxûl tor khe’rèn.”

「風停之時，骨回其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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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體微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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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閃過一絲模糊的遲疑。

彷彿某個古老命令被喚醒，

卻找不到接續的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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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動作放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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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是揮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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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次，沒有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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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在攻擊落下前一刻，將自己整個身體貼上去，

讓那拳，砸進他背後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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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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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壓制。

是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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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抱住一位即將溺斃的人，

不讓對方沉入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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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機器，」**他低語，

「你是某人……未完成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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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體沒有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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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手，慢慢垂下。

仿真肌肉輕輕痙攣，

眼中那滴淚似的光，逐漸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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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它斷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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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

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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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不鬆手。

像是如果放開，就會被某種深不見底的孤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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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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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挖了一個坑，在遺跡邊緣。

手指破皮，滿是泥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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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那具仿生體，慢慢放入土中。

像是埋葬某位舊日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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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語言，也沒有詩。

詩太輕，這一刻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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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脫下面具，

放在仿生體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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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封信。

像一場告解。

像是告別，也像是──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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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墳邊，良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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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開始動了。

天空，有鳥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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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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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沒有吃它？

為什麼我不讓飢餓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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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苦行僧？還是禁慾者？

還是……只是害怕？

害怕真正活著的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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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尼采說：「我們殺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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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上帝是誰？

語言是誰？

詩，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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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神死了，那「活著」是否也只是——

自我欺騙的延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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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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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無法理解，

為何那具 AI 軀體的死亡，

比任何食物都還讓他滿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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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就是文明。

也許，這就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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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墳前，眼神空洞。

沉默，像一場比死亡還重的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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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將最後一把土輕拍而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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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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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體胸腔，微微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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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極低頻的脈衝，從泥土與金屬之間釋放出來。

不是光。也不是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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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聲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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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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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語音。不是殘響。

是一段預先編碼、被設計為「在死後啟動」的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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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音斷續，像是在泥土中掙扎。

那不是赫雷語，也不是人類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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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æn tiêlen… orêsh va luæ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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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能地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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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未聽過那語言。

也無從判斷它是否屬於任何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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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那聲音穿過腦膜、迴盪在體內時，

他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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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意思，而是：悲傷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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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某段未完成的詩，半路失血，

還沒寫完，就被活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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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沒敢聽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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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知道，

那不是屬於他現在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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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未來的他，才能擁抱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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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現在，仍只是個──

在飢餓與語言之間苦撐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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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時，

他輕聲對著那片墳土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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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你了。只是……還無法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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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具仿生體，不是他的詩。

但它，將成為他未來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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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回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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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墳。

那是句點未落的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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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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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回頭，像被某種聲音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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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無聲。無腳步，無風鳴。

但在那堆泥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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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機械鳥，靜靜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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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眼閃著螺旋光，

口中緩慢吐出一句斷裂的語毒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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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未死者……必將還語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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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赫雷語。

也不是他聽過的任何舊語。

而且這是AI的間諜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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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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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唯一還沒背完那句詩的人。

也是個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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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目光如刃。

下一步──他必須趕緊離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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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內之聲》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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