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弗里德里希百般無聊地坐在店鋪櫃檯後面,撐著頭,目光直勾勾盯著對面的搖擺掛鐘,思緒被鐘錶底下的擺垂所吸引,他有意無意地數著擺垂擺動的次數。當他數到760時,一聲清脆的鈴鐺聲打亂了他的數數。
「歡迎光臨,有需要什麼可以自行……」
「誒!弗里茲,請問你是弗里茲嗎?那個曾待在阿爾斯的弗里德里希?」
弗里德里希一聽到自己曾經待過的傭兵團的名稱及自己的名字,心中警鈴大響,轉頭看向剛才發問的人的目光中帶著警惕和疑慮,但他端詳對方的樣貌時,發現對方是那個他所熟知的人——他在傭兵小隊中曾經的隊長,也一手培養他的人。
「好久不見,隊長。」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挺直身子向對方頷首示意,臉上表情流露出一絲敬意與謹慎。儘管與阿莉薩意外重逢讓他感到驚喜不已,但他依然保持著冷靜,沒被這突如其來的喜悅給沖昏了頭。他又一次細細地觀察對方的外貌:比起上一次看到他時,對方的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原本清爽的短髮如今已留成了長髮,棕髮間雜夾著幾根灰百色的髮絲,儘管歲月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跡,但那威嚴與堅定的氣質未減分毫。
「好久不見,弗里茲,還有,別叫我隊長了,叫我阿莉薩就好。誒!對了,你最近過的好不好啊。」
阿莉薩微微一笑,瞇著眼睛細細觀察著弗里德里希的外貌,當她看到對方半邊臉上那大面積的傷疤,不禁微微一愣,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要詢問那傷疤的由來,但話到了嘴邊卻咽了回去,最終還是沒有將問題問出口。弗里德里希敏銳地捕捉到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看出對方心中的疑問。沉思了片刻,他最後決定將這幾年的經歷一一道來。
「嗯⋯⋯你離開後小隊發生了許多事,卡洛成為了小隊的新隊長,但是他有點⋯⋯嗯⋯⋯專橫,他不怎麼聽別人的意見,常常和其他人發生衝突。」
弗里德里希語氣略帶無奈,而阿莉薩回想起弗里德里希口中那名前隊友在她離開前展現出來各種跡象,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認同對方口中關於那一名新隊長的描述。
「不過他不聽別人意見這點對我來說還好,畢竟我很少主動提意見。而且雖然他經常和其他隊友吵架,但他其實很在乎每一個人。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已經......」
弗里德里希稍作停頓,目光轉向窗中那張模糊的面孔:那張年輕、無畏的面孔早已消逝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滄桑的面容及一道道猙獰的傷疤縱橫交錯在左半邊的臉上,傾訴著他這些年的磨難和掙扎。
他的思緒回到了那一次改變他命運的行動中,口中訴說著那次的經歷:那是一場艱苦的軍事行動,連續不斷的砲彈、子彈如雨點般向他們襲來,他們只能被迫躲在掩體後面防守。不幸地是,恰好有一枚炮彈落在他所在的掩體附近,爆炸聲響起,砲彈碎片四散。砲彈的殘骸擊中他的左前臂和左小腿,鮮血瞬間浸透了他的作戰服,他感受到源源不絕的痛覺侵佔了他的神經。疼痛導致他視線模糊,眼前的景色逐漸朦朧,只剩一個個搖晃的影子。意識逐漸消散之際,他依稀感受到有人用力地拖著他向安全的後方走去,耳中聽見一些似有若無的聲音,語句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霧,當中他聽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
「給我他媽的活下去!弗里茲!」
當他從昏迷中醒過來時,映入右眼簾的是一片刺眼的白色天花板,白熾燈微微閃爍著,散發著冰冷的光芒,而左眼被一層層繃帶、紗布緊緊覆蓋著,幾乎感受不到光線的存在。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消毒水味讓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現在人在醫院裡,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只覺得嘴巴乾裂,喉嚨乾得像火燒一樣。他想要伸手拿左手邊的水杯,緩解嘴巴水分缺失所帶來的不適,卻發現左手只剩下一截上臂,上臂以下空空如也——從肘部以下的部分全都不見了。
他不顧身體的疼痛,努力撐起身體坐起來想要去查看身體其他地方有無問題,卻一個重心不穩向一旁摔去。他感受到自己的左腿也不對勁,明顯的缺失感令他頭皮發麻。等到他將姿勢調整成躺坐後,他顫抖地用完好的右手掀開被子,觸碰著被繃帶裹緊的左腿殘肢。
他愣住了,眼中寫滿了難以置信,他不信邪地用右手碰了左手和左腳被繃帶包裹的殘肢,試圖尋找一絲希望,然而,觸手可及的空虛感,讓他不得不接受這殘酷的事實。一瞬間,悲傷、崩潰如海嘯般湧上心頭,將他完全吞噬,無法呼吸。
他用僅存的右手瘋狂地捶打著床鋪,嘴巴斷斷續續地發出嘶啞的聲音,宣洩著心中無處可去的情緒。最終,他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眼淚從臉頰旁滑落,手臂無力地落在床邊,整個人癱倒在床上,雙眼空洞無神,像是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房間瀰漫著死寂般的寂靜,只剩下他的呼吸聲在病房裡迴盪。
「......然後我就拿著公司給的補償金退隊,在之後我一直四處漂流,靠打零工維生,現在在這間雜貨店做收銀了。」
說到這,弗里德里希忍不住低下頭,刻意迴避阿莉薩的視線。在四處漂泊的過程中,他收到各種不同的眼光:有些人向他投以憐憫的眼神,同情他這身殘破身軀;有些人帶著鄙夷的視線,嘲弄著他的缺陷,這些視線無不一一地提醒他已經不是一個健全的人。雖然他早已習慣接受這些目光,他不想要在他所尊敬的人的眼中變成一個只能憐憫的存在——這會使他內心僅存的尊嚴蕩然無存。
阿莉薩的眼中未透露出任何一絲憐憫的神情,眼裏只有理解與關懷。她沈默了一會,伸手輕拍弗里德里希的肩膀,像是理解他這些年來的苦楚。一句「辛苦了。」讓弗里德里希胸口感到一陣酸楚,多年壓抑的情緒如潮水般湧出。他低下頭,眼眶不禁紅潤,一滴淚水滴落在他微微發顫的手上,帶走這些年的風霜與苦難。
阿莉薩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弗里德里希,給予他足夠的時間去平復自己的情緒,她知道此時過多的言語反而會讓弗里德里希感到有壓力。弗里德里希伸手抹去臉上滑落的淚水,深深呼吸了幾口,試圖平緩翻湧的心情,但積累多年的情緒難以在短短幾秒內被徹底消除。他努力將所有的情緒壓回心中,抬起頭嘴角勉強揚起一絲笑意。
「抱歉,讓你看到這副糗樣......」
弗里德里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想掩蓋現在有些尷尬的處境。他左思右想,思考如何擺脫這種窘境,最後決定開口詢問阿莉薩關於她近年來的生活。
「所以......你最近過得如何?」
他身子輕靠在櫃檯上,語氣故作輕鬆地詢問著關於阿莉薩的事。阿莉薩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或是在回憶她先前的經歷。沈默了好一會後,她才緩緩開口訴說她的經歷。
「自從我退隊之後便一直打著零工,順便參加一些讀書會,讓我想想......噢對了,我在讀書會上認識我現在的丈夫......」
弗里德里希一聽到阿莉薩有了丈夫,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一時之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不知該對這個消息感到高興還是驚訝。在大腦還沒轉過來前,嘴巴搶先一步將內心話說出口。
「你結婚了?你結婚了!」
見弗里德里希如此吃驚的樣子,阿莉薩忍不住笑出聲。她沒想到弗里德里克的反應會如此地誇張,好似她結婚是一件多麽驚為天人的事情,她甚至懷疑她再繼續說下去弗里德里希可能會因為過於震驚而暈倒。一想到這,阿莉薩不禁揶揄地看向弗里德里希。
「幹嘛那麼驚訝,我還生了小孩呢!」
弗里德里希不知道該做出何種反應,露出何種表情去表示他心中的情緒。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一時之間接不上任何的話,只能悻悻然地閉上嘴巴。看著著阿莉薩的面部表情,他試圖找尋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但是她的表情是如此地自然,沒有半分說謊的跡象。他揉了揉太陽穴,感覺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太不真實了,虛幻到彷彿自己在做夢般。
「媽啊......真是不敢相信你結婚了,還生了孩子!」
阿莉薩見弗里德里希這副模樣,回憶起他之前在部隊裡的樣子:沈默寡言,不喜和他人說話,每次說話總是惜字如金,能用一兩句話說完的事情絕不會多說一句。如今的他會因為聽到自己結婚、有小孩的消息表現得如此誇張,甚至有些手足無措,這樣子的反應實在是難得一見。一想到這,她忍不住失笑出聲,語氣不禁帶了幾分調侃。
「有必要那麼驚訝嗎?又不是什麼天方夜譚的事情。」
阿莉薩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著弗里德里希,等待他繼續接話下去。弗里德里希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擺鐘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清脆且規律的聲音迴盪在這間小店裡面,提醒著兩人時間的流逝。弗里德里希下意識地低頭去看手腕上的手錶,
「媽啊!都到這時間點了,我得關店休息了。那個......要不要我們去其他地方聊啊?」
聽見弗里德里希的話,阿莉薩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嘆了口氣,似乎時間不允許她繼續和對方噓寒問暖下去。她向弗里德里希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無法赴約接下來的行程。
「抱歉啊,弗里茲。我得回去了,我家人還在家裡等著我呢。噢對了,這個先給你,如果你哪天不想做雜貨店收銀員可以考慮這個看看。」
阿莉薩從錢包中掏出一張名片,黑底名片上用金色字樣刻寫出「索切塔安全顧問公司」這九個字,端正且銳利的字體為這九個字添上了幾分嚴肅的氣息。她將手中的名片放到弗里德里希面前的桌上,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是我開的一家公司,如果以後想換工作,這邊隨時歡迎你。」
阿莉薩留下名片和這一句話後便匆匆離去,留下弗里德利希和這一張名片在這狹小的雜貨店裡。
弗里德里希神情複雜地拿起桌上的名片,低頭端詳著名片上的字,指腹輕輕地撫過燙金的字體。他將名片收進自己的錢包內側,阿莉薩的話與所給的名片像一塊丟進他平靜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圈難以忽視漣漪。
回家的路上他思考了很多事,腦中閃過無數個想法:「我真的要去面試嗎?」、「像我這樣子殘廢的人可以勝任這份工作嗎?」、「我真的可以嗎?」諸如此類的想法將他的腦子給塞滿。等到他回過神時,他已經站在家中臥室床邊。,準備上床睡覺。
弗里德里希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腦海中不停回放著今晚所發生的一切。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事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見到許久未見的隊長、隊長結婚有了孩子、隊長開了一間公司......至於阿莉薩的邀約,他到現在仍未想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思緒翻湧間,他目光瞥見放在床頭櫃上那張黑底燙金的名片,金色的字在微弱的床頭燈光下依舊熠熠生輝。他低聲嘆了口氣,伸手將床頭燈關掉,房間只剩下一片黑暗。
「罷了,留到明天再想。」
他緩緩闔上了雙眼,伴隨著窗戶外蕭蕭風聲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