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盛夏。紫禁城籠罩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中。銅錢大的雨點裹挾著南方的濕熱與硝煙氣息,狠狠砸在太和殿的金頂琉璃瓦上,激起一片迷濛的白霧,又順著層層疊疊的飛簷獸吻匯聚成粗壯的水柱,如瀑布般轟然瀉下。空氣沉悶粘膩,彷彿吸飽了水的棉絮,壓得人喘不過氣。養心殿東暖閣內,冰山散發的絲絲涼意,在這天地間的潮熱與帝國四伏的危機面前,顯得如此微弱。
年輕的光熙皇帝奕訢,靜立在巨大的《皇輿全覽圖》前。地圖上,硃砂筆勾勒的危機觸目驚心:代表太平天國的黑色箭頭雖在湖南被曾國藩的湘軍暫時頂住,卻依舊猙獰地盤踞在長江中游;代表英法艦隊的藍色船影,從廣州珠江口畫出一條粗重的、令人心悸的箭頭,直指渤海灣入口處的天津大沽口!而京師之地,被這兩股巨大的陰影從南北兩個方向擠壓著,彷彿風暴眼中搖搖欲墜的孤島。
他的臉色在宮燈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連日來的焦慮與殫精竭慮,在他年輕的眉宇間刻下了淺淺的痕跡。手中緊攥著兩份幾乎同時送達的六百里加急奏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一份來自直隸總督譚廷襄,字裡行間透著屈辱與決絕:「…臣遣心腹秘晤英酋威妥瑪,彼態度倨傲,視我天朝如無物!堅稱『亞羅』號為英船,誣我辱旗擄人,反咬一口!索要無條件釋人、道歉、賠款六百萬兩,並允其一切修約條款方允談判,且地點必在其軍艦之上!狂言其艦隊不日北上,屆時『非廣州可比』!夷情兇悖,北犯之心昭然!臣唯有督率將士,死守大沽,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然海防工事浩繁,新槍操練需時,尤缺射遠巨炮禦敵於外海…懇請天恩,速撥援軍、餉械,火器營新炮若成,萬望馳援!臣譚廷襄泣血叩首!」
另一份,則是都察院轉呈的厚厚一疊聯名奏摺。領銜者,「和碩敦親王臣奕詝」七個硃砂御筆圈出的字,如同七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皇帝心頭!後面跟著一長串名字:大學士倭仁、左都御史侯仁、翰林院掌院學士徐桐…無一不是朝中守舊派的中堅砥柱,清流言官的領袖!奏摺的內容,奕訢早已爛熟於胸,此刻重讀,字字句句依然帶著撲面而來的惡意與誅心之論:
「…皇上惑於『師夷』之邪說,重用漢臣(曾國藩),授以重兵財權,形同藩鎮,此乃養虎貽患,動搖國本之始也!復於京畿重地,設『西郊火器營』,招攬紅毛綠眼之洋匠,奉夷狄奇技淫巧為圭臬,令彼輩趾高氣揚,訓斥我華夏工匠如犬馬!此舉無異引狼入室,玷污聖地,動搖我滿洲騎射立國之根基!尤為駭人聽聞者,當此英法夷寇炮轟我廣州,屠戮我子民之際,非但不思雷霆之怒,發天下之兵討逆,反密令疆臣交通敵酋,搖尾乞和於炮口之下!此非喪權辱國,認賊作父而何?!」
「…皇上所行新政,無一不悖逆祖宗成法,無一不背離聖賢之道!『以夷變夏』之禍,迫在眉睫!長此以往,三綱淪,五常絕,華夏將為魑魅之域,國將不國矣!臣等泣血叩請,懸崖勒馬!速斬倡導邪說之奸佞(文祥、桂良等),盡逐西郊營中妖人洋匠,收歸湘勇兵權於滿蒙親貴,調集八旗勁旅及天下勤王之師,與犯境之英法夷寇決一死戰!以正國體,以安民心,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若仍執迷不悟,行此亡國滅種之邪路,臣…唯有效死節於太廟,以謝天下!」
末尾,是數十個密密麻麻的簽名和鮮紅的私人印章,如同一張巨大的、散發著陳腐氣息的網,要將皇帝和他所代表的新政死死罩住,拖回那閉目塞聽的深淵。尤其刺目的是,在奕詝的名字旁,有一小灘已然變成暗褐色的血漬,如同他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毒瘡,昭示著這場兄弟鬩牆已徹底走向你死我活的境地。
「好…好一個『衛道』!好一個『忠君』!」奕訢將那份沉甸甸的、充滿惡意的奏摺狠狠摔在御案上,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胸膛劇烈起伏,深邃的眼眸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那火焰裡,有被至親背叛的徹骨寒意,有對頑固勢力的滔天怒火,更有著一股被逼到絕境後反而更加堅定的決絕。「前線將士在浴血備戰,工匠們在嘔心瀝血,朕夙夜憂勤,圖的是自強禦侮!你們…你們這群只知空談誤國、抱殘守缺的蠹蟲!卻在忙著給朕羅織罪名,在朕背後捅刀子!想把這江山社稷,億萬生民,都拖回那任人宰割的黑暗裡去嗎?!」
「皇上息怒!」侍立一旁的軍機大臣文祥和桂良,臉色同樣凝重難看。文祥上前一步,聲音沉穩卻帶著凜冽的鋒芒:「此乃守舊勢力借廣州之變、夷艦威脅,對新政的全面反撲!敦親王此舉,表面『死諫』,實則逼宮!意在動搖聖心,阻撓備戰,將朝局拉回閉關鎖國、坐以待斃的老路!」
「朕知道!」奕訢猛地轉身,目光如電,穿透暖閣緊閉的窗欞,彷彿要撕裂外面沉沉的雨幕。「他們要戰,朕便奉陪到底!但絕不是在朝堂上打這誤國誤民的口水官司!」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穩與不容置疑的決斷:
「文祥!」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3WanFGyjp
「臣在!」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pWZ17YDYc
「第一,這份聯名彈劾,留中不發!不予置評!但有敢在明日朝會之上,藉此事攻訐新政、動搖備戰大局者,無論是誰,著你與桂良當場駁斥,嚴厲申飭!必要時,」奕訢眼中寒光一閃,「可摘其頂戴花翎,驅出朝堂!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朕賦爾等臨機專斷之權!」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Tc0Dd1X16
「臣領旨!定不負聖望!」文祥躬身,眼中厲色閃過。他知道,這是皇帝給予他們在朝堂上正面迎擊守舊派的尚方寶劍。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eFThlOJC3
「第二,」奕訢走到御案前,提筆疾書,硃砂御筆在明黃諭旨上劃出堅定的軌跡,「以朕之名,六百里加急密諭直隸總督譚廷襄!」他的語速快而清晰: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h6t5i7pSm
「夷酋態度已明,蠻橫無理,戰端北開幾成定局!命其拋開一切幻想,集中全力,務必於旬日之內,不惜代價,完成大沽口南北炮台主體加固及側後壕壘、鹿砦等防禦工事!新編火槍隊,務必日夜操演,熟悉洋槍性能,形成戰力!另,」他頓了頓,筆鋒更加用力,「著將西郊火器營試製成功之首批二十支仿製『恩菲爾德』步槍(雖射程精度稍遜,然已可穩定擊發),連同庫存之全部原裝洋槍、彈藥,以及神機營庫存之精銳抬槍、鳥槍,火速秘密押運大沽口!優先裝備譚廷襄親兵標營及新火槍隊之精銳!此乃朕傾盡全力籌措之家底,務必用在禦敵之刀刃上!告訴譚廷襄,大沽鎖鑰,京畿門戶,繫於其身!務須穩守待援,朕,等他捷報!」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7yENfOM2I
「是!臣即刻擬旨用印!」文祥鄭重應道,深知這批槍械運抵前線,對提振士氣、增強戰力的關鍵作用。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WmPA3N0G
「第三,」奕訢的目光再次投向南方,帶著深沉的憂慮和期許,「以明發上諭,嚴斥兩廣總督葉名琛!」他的語氣嚴厲起來,「責其『應對乖方,坐失戎機,拘泥『以靜制動』之陳腐,致令粵省城垣殘破,生靈塗炭,夷焰囂張,貽禍無窮』!著其戴罪立功,若再不能有效抵禦夷寇,穩固廣州,致使戰火蔓延,北犯之勢更熾,定當鎖拿進京,嚴懲不貸!」他話鋒一轉,語氣加重: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yEAHVhPUq
「另,以六百里加急密諭欽命辦理湖南軍務大臣曾國藩!長沙之圍雖暫解,然洪楊逆匪主力猶存,元氣未喪,威脅甚巨!命其務必抓住英法夷寇北犯、南方壓力稍減之機,加緊整頓湘軍,籌措充足餉械,精練士卒!朕要他在南線,拋開顧慮,主動尋機,務必於一月之內,打出一場殲滅逆匪有生力量之勝仗!以安天下惶惶之心,以振舉國抗夷禦侮之氣!」
一道道指令,如同在驚濤駭浪中奮力把穩舵輪,力圖將帝國這艘千瘡百孔的大船駛離即將撞上的冰山。文祥與桂良肅然領命,暖閣內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窗外隆隆的雨聲雷鳴。奕訢再次走到巨大的輿圖前,目光從烽煙滾滾的廣州,移到海河奔騰的天津大沽口,再移到長江中游的長沙,最後落回風暴中心的紫禁城。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帝國版圖前顯得有些孤單,但脊背卻挺得筆直,如同狂風中不屈的青松。
「奕詝…肅順…倭仁…」他低聲念著這些名字,聲音冰冷如鐵,「你們以為這把陰火,能燒垮朕的決心?能阻擋這大勢所趨?朕倒要看看,是你們宗人府裡散發的腐氣厲害,還是朕手中這實實在在的槍炮,這開眼看世界的決心,更能護住這風雨飄搖的江山!」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輿圖上京師的位置,指尖最終落在一處標註——國子監旁,一處新近劃出的區域。那裡,將是他破開思想堅冰、播下未來種子的戰場,也是引爆下一輪更劇烈風暴的導火索——「京師同文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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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京城,空氣清新了許多,但暑熱依舊蒸騰。國子監巨大的欞星門在午後陽光下靜靜矗立,硃紅的門柱,琉璃的屋頂,處處彰顯著儒家聖地的莊嚴肅穆。然而,就在這座象徵著千年道統的古老學府東側,一牆之隔,卻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處相對僻靜、由前朝某位宗室閒置府邸改建而成的院落,此刻人聲鼎沸,塵土飛揚。工匠們正忙著修葺屋舍,粉刷牆壁。卸下的門板窗扇堆在一旁,空氣中瀰漫著新鮮木料和石灰水的氣味。幾塊巨大的、剛剛掛上去的烏木匾額,被紅綢嚴嚴實實地遮蓋著,靜靜懸掛在正廳大門之上,等待著揭曉的時刻。這裡,便是光熙皇帝奕訢力排眾議、強行推動設立的「京師同文館」所在地。
選擇毗鄰國子監,其深意不言而喻——既是一種對傳統的尊重與嫁接,更是一種無聲的宣戰與挑戰。
新任命的管理同文館事務大臣、翰林院編修郭嵩燾,正帶著幾名助手,在還散落著木屑的廳堂內緊張地忙碌著。他脫去了官袍,穿著一身半舊的竹布長衫,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但精神卻極其亢奮。這位被皇帝寄予厚望的年輕官員,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指揮著工匠安置一批剛從廣州、上海採購來的「奇物」。
「小心!輕拿輕放!」郭嵩燾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目光緊緊盯著幾個壯漢抬進來的一架黃銅製的儀器。那儀器結構精巧,有著長長的鏡筒和複雜的齒輪刻度,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冽的金屬光澤。「這是天文望遠鏡,能窺探星辰運行,萬萬磕碰不得!擺到東邊那間專門的『格致室』去!」他又指著另一批木箱:「這些是物理實驗器械,槓桿滑輪組、光學三稜鏡、靜電起電機…開箱務必小心,按圖紙分門別類,置於西廂『物理講堂』!」
最引人注目的,是幾名工匠正合力將一塊巨大的、漆成墨綠色的木版懸掛在正廳最前方的牆壁上。木版光滑如鏡,旁邊還放著一盒盒白色和彩色的滑石筆。幾個年輕的筆帖式好奇地圍觀著,低聲議論:「這…這就是洋人上課用的『黑板』?」「聽說用那白筆在上面寫畫,一擦就沒,神得很!」「還有那些鐵架子(三角架)上的玻璃瓶子(燒杯、蒸餾瓶)、彎彎曲曲的管子(冷凝管),看著就稀奇…」
「諸位,這些非是玩物,」郭嵩燾轉過身,對著在場協助的翰林院同僚、筆帖式以及挑選來的年輕助教們,語氣鄭重而充滿期許,「此乃探尋天地萬物之理,通曉泰西諸國之文的利器!皇上聖明,開此同文館,非為『以夷變夏』,實乃『師夷之長,補我之短』,以求自強禦侮之道!日後,此地不僅教授英吉利、法蘭西、俄羅斯等國語言文字,更要開設算學(數學)、格致(物理)、化學、天文、甚至萬國公法(國際法)!爾等有幸參與其中,乃開風氣之先,責任重大!」
眾人聞言,神情各異。有的眼中閃爍著新奇與興奮的光芒,躍躍欲試;有的則面露遲疑,看著那些陌生的器物,眼神中帶著本能的排斥與不安;還有的則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空氣中,新鮮木料的味道與某種無形的、對未知的焦慮交織在一起。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整齊的腳步聲。守門的衛兵高聲通傳:「皇上駕到——!」
所有人都是一驚,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撲通跪倒在地:「恭迎皇上聖駕!」
一身石青色常服的光熙皇帝奕訢,在文祥及幾名便裝侍衛的簇擁下,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沒有乘坐鑾駕,顯然是輕車簡從,微服而來。他的目光迅速掃過還在施工的庭院、忙碌的工匠,最後落在正廳內那些剛剛開箱、擺放尚顯凌亂的儀器和那塊巨大的墨綠色黑板上,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彷彿乾渴的旅人看到了綠洲。
「都起來吧,不必拘禮。朕只是來看看。」奕訢的聲音平和,帶著一絲難得的輕鬆。他抬手示意眾人起身,目光落在為首的郭嵩燾身上:「筠仙(郭嵩燾字),進展如何?」
郭嵩燾連忙上前,躬身回稟,語氣帶著激動:「回皇上,託皇上洪福,館舍修葺已近尾聲。採購之教材、器械,首批已運抵泰半。天文望遠鏡、物理實驗儀器、化學器皿等皆已入庫。黑板、課桌椅亦在加緊安裝。」他指著正廳和兩側廂房:「正廳擬作公共講堂及外語教室。東廂設『格致室』,專供天文、物理、化學等科實驗與教學。西廂為『算學館』及『萬國公法』研習之所。後院房舍,則為教習、生徒住所及藏書之處。」
奕訢邊聽邊點頭,緩步走入正廳。他的手指撫過那光滑冰涼的黑板表面,又拿起一支白色的滑石筆,在板面上輕輕劃了一下,留下一道清晰的白色痕跡。他微微頷首:「嗯,此物甚好,書寫便捷,可反覆利用,節省紙墨。」他又走到一堆剛拆封的書籍前,隨手拿起一本厚重的、封面印著燙金外文字母和複雜幾何圖案的書籍,翻開,裡面是密密麻麻的洋文和各種奇異的符號、公式、圖解。
「這是…」郭嵩燾連忙解釋:「稟皇上,此乃英吉利牛頓爵爺所著《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之最新譯注本。雖只譯得部分章節,然其中所述之力學三定律、萬有引力等,實乃格物致知之巔峰!另還有法蘭西拉瓦錫之《化學基礎論》、德意志歐幾里得《幾何原本》之精校本…」
奕訢雖然看不太懂那些深奧的內容,但他能感受到這些書籍所承載的、與四書五經截然不同的知識體系的力量。他放下書,目光投向東廂「格致室」的方向,那裡,工匠們正小心翼翼地將那架黃銅天文望遠鏡安裝在沉重的木製底座上。
「教習人選,可有著落?」奕訢問道,這是同文館成敗的關鍵。
「回皇上,」郭嵩焘精神一振,「語言教習方面,臣已通過可靠洋行,聘得通曉漢語、品性尚可的英吉利、法蘭西籍通譯各二人,充任初級語言教習。另,臣斗膽舉薦,翰林院編修張德彝、鳳儀二人,年輕穎悟,前年曾隨臣赴滬,略通英文,可充任助教並隨堂學習。至於算學、格致等西學教習…」他臉上露出一絲為難,「精通西學又通曉中文者,實屬鳳毛麟角。臣暫擬由臣與幾位曾研習過西學的翰林先行頂替,同時加緊物色通曉漢學之西洋傳教士或學者,並選派聰穎生徒,隨洋教習學習語言後,再轉攻西學精義,此為『師生互學,教學相長』之計。首批生徒四十名,已從八旗官學及順天府學中,遴選出身家清白、資質聰慧、略通文墨之十五至二十歲少年,另從漢員子弟中擇優錄取十人,名冊已呈文大人處。」
奕訢靜靜聽著,目光掃過那些還帶著稚氣、正偷偷打量著新奇環境的准生徒們。他走到一個正幫忙搬運算籌(傳統計算工具)和嶄新阿拉伯數字算盤的少年面前。那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面容清秀,眼神清澈中帶著好奇和緊張,見到皇帝走近,嚇得手一抖,幾根算籌掉在地上。
「不必驚慌,」奕訢彎腰,親自將算籌拾起,遞還給少年,溫和地問:「叫什麼名字?哪裡人?為何願來此處?」
少年受寵若驚,撲通跪下,聲音有些發顫:「回…回皇上話,小人…小人李善蘭,浙江海寧人。家父…家父是縣裡賬房,小人自幼喜愛算學,聽聞同文館要教習西洋精妙算法,能解…能解《九章》所未解之難題,故…故懇請入館學習,願為朝廷…為朝廷盡力!」他眼中閃爍著對知識的純粹渴望。
「李善蘭…」奕訢記住了這個名字,點點頭,「好,志在算學,格物致知,亦是正途。用心學,將來必有作為。」他又看向其他少年,「爾等皆是我大清未來之棟樑!入此同文館,非為追逐奇技,實為探求強國富民之真學問!望爾等摒棄成見,虛心向學,將來學有所成,報效國家!」
「謹遵皇上教誨!」少年們齊聲應答,聲音帶著激動。
就在此時,一名工部主事模樣的人匆匆跑來,在郭嵩燾耳邊低語了幾句。郭嵩燾臉色微變,隨即上前低聲稟報:「皇上,適才工部來人,言…言國子監祭酒翁心存大人,率領幾位司業、博士,堵在我們後牆小門處,言…言此處施工嘈雜,鑿壁穿牆,有損國子監聖地清靜,壞了文脈風水…要求立即停工…」
奕訢的眉頭瞬間蹙起,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他尚未開口,一旁的文祥已沉聲道:「豈有此理!同文館館址乃皇上欽定,工部勘劃,何來損壞文脈之說?翁心存此舉,意欲何為?」他顯然知道,這位以理學正宗自居、一貫頑固守舊的老臣,正是倭仁等人的密友,此舉無疑是守舊派對同文館的第一次公開阻撓。
「走,去看看。」奕訢面無表情,轉身便向後院走去。文祥、郭嵩燾等人連忙跟上。
同文館後院與國子監僅一牆之隔。一扇新開的便門外,此刻正聚集著七八位身穿國子監官袍的官員。為首者鬚髮皆白,面容清癯古板,正是祭酒翁心存。他雙手拄著一根紫檀木拐杖,臉色因氣憤而微微發紅,正對著同文館負責施工的小吏厲聲斥責: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此處毗鄰辟雍(國子監核心建築),乃聖人講學、士子誦讀之清淨地!爾等在此鑿壁開門,斧鑿之聲不絕於耳,更有那奇技淫巧之物搬運出入,烏煙瘴氣!此非但擾亂學子心神,更污了這千年文華之氣,壞了孔聖門前的風水格局!速速停工,將此門封堵,恢復原狀!否則,老夫定要上本參劾!」
那小吏嚇得唯唯諾諾,不敢應聲。
「翁師傅好大的火氣。」一個平靜卻帶著無形威壓的聲音傳來。
翁心存等人回頭一看,見是皇帝親至,頓時大驚失色,慌忙跪倒一片:「臣等不知皇上駕臨,死罪!死罪!」
「都起來吧。」奕訢擺擺手,目光落在翁心存身上,「翁師傅方才所言,朕聽到了。同文館開此便門,是為方便師生往來,互通有無。些許施工之聲,何至於擾亂文脈,壞了風水?國子監乃聖人之學殿堂,同文館亦是朝廷所設,研習西文西學之所,皆為培育人才,何分彼此,何來污濁之說?」
翁心存雖起身,腰板卻挺得筆直,臉上帶著一股倔強的「衛道」之氣:「皇上明鑒!非是老臣迂闊。國子監,乃天下文教之宗,奉行的是孔孟之道,朱子之學,講求的是正心誠意、修齊治平!而此同文館,」他指著牆內隱約可見的奇異器械輪廓,語氣充滿不屑與憂慮,「所授者,夷狄之言,所習者,機巧之術!長此以往,必使學子捨本逐末,迷亂心性!更何況與聖學之地僅一牆之隔,鑿壁相通,猶如清濁同流,聖邪並處!老臣恐…恐聖人之道不彰,正學陵夷,此乃動搖國本之禍端啊!懇請皇上三思,收回成命,或另擇他處!」
這番話擲地有聲,充滿了「衛道士」的悲壯感。他身後的幾位司業、博士也紛紛附和:「翁祭酒所言極是!懇請皇上三思!」
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郭嵩燾氣得臉色發白,想要辯駁,卻被文祥一個眼神制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奕訢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待翁心存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力量:
「翁師傅憂心聖學,其情可憫。然,朕問你:孔子作《春秋》,微言大義,可曾閉目塞聽,拒知列國之事?朱子集理學大成,廣注群經,可曾排斥異域傳來之佛學精義?聖人之道,在於『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在於『格物致知』!格何物?致何知?非僅書齋中之故紙堆,乃天地間一切有用之學問!」
他向前一步,目光銳利地逼視著翁心存:「英夷之炮,能轟塌我廣州城牆;法夷之艦,能威脅我津沽海口!其所恃者,非孔孟之言,非朱子之注,乃彼等精研之格致、算學、製造之學!我大清若只知抱守『華夷之辨』的空架子,拒學他人之長,今日有英法炮艦叩關,明日焉知無更強之敵環伺?屆時,聖人之道安在?國子監之清靜安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指著同文館的方向:「同文館所學者,語言乃溝通之橋樑,算學乃百工之基礎,格致乃萬物運行之法則!學此非為捨本,實為固本!非為迷亂心性,實為開拓心智,強我國家!與國子監一牆之隔,正寓意新舊交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何來清濁同流?何來聖邪並處?此門,」他斬釘截鐵地指向那扇新開的便門,「非但不封,朕還要命人在此題額『格致橋』!讓國子監的學子也看看,這世界之大,學問之廣!閉門造車,抱殘守缺,才是真正斷送我華夏文脈之舉!」
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國子監眾官員的耳畔。翁心存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指著那扇門,想要反駁,卻發現皇帝的話語如同銅牆鐵壁,字字誅心,句句在理,將他賴以立足的「衛道」根基衝擊得搖搖欲墜。他身後的司業、博士們更是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施工照常!任何人不得阻撓!」奕訢不再看他們,轉身對郭嵩燾和工部官員下令,語氣不容置疑,「同文館開館之日,朕親臨主持!翁師傅,」他最後看了一眼那位僵立當場的老臣,「若得閒,亦可來聽聽課。聖人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說罷,拂袖而去,留下翁心存等人呆立在原地,如同被烈日曬蔫的枯草。
這場小小的風波雖被皇帝強力壓下,但翁心存那羞憤交加、如同受了奇恥大辱的眼神,預示著同文館這顆新芽,必將面臨更為猛烈的風霜刀劍。守舊派的反撲,絕不會就此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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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時剛過(凌晨三點多)。紫禁城還籠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只有乾清宮、太和殿等處的宮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然而,通往太和殿的御道上,已有星星點點的燈籠在晃動,那是趕來參加朔日(初一)大朝會的文武百官。
太和殿內,巨大的蟠龍金柱在無數燭火和宮燈的映照下,散發著莊嚴肅穆的光芒。九龍髹金寶座高高在上。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按照品級爵位,如同凝固的雕塑般,分列於大殿兩側的品級山前。空氣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只有偶爾傳來的輕微咳嗽聲和衣袍摩擦聲,更添幾分山雨欲來的壓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朝會,必有一場石破天驚的風暴。
光熙皇帝奕訢身著明黃色朝服,頭戴金頂朝冠,在司禮太監高亢的唱喏聲中,步履沉穩地登上丹陛,端坐於寶座之上。他面容沉靜,目光如淵,緩緩掃視殿下群臣。
「有本早奏,無本退朝——」司禮太監的長調劃破沉寂。
短暫的死寂後,如同點燃了引線,左都御史侯仁,這位以「敢言」著稱的守舊派急先鋒,第一個手持象牙笏板,大步出班,跪倒在御階之下,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悲憤:
「臣侯仁,有本冒死啟奏!」他高高舉起一份奏摺,彷彿舉著萬鈞之重,「臣等聯名上奏,彈劾當朝首揆文祥、軍機大臣桂良等,蠱惑聖聽,倡導邪說,壞我祖宗成法,引夷狄之術亂我華夏!更於京師重地,毗鄰聖學之所,開設所謂『同文館』,招攬洋人,教授夷語,習練奇技淫巧!此舉動搖國本,禍亂人心,實乃亡國之兆!懇請皇上明察秋毫,立斬奸佞,封閉同文館,驅逐洋匠,以正朝綱,以安天下!」
這番話如同在滾油中滴入冷水,瞬間引爆了朝堂!緊接著,翰林院掌院學士徐桐、幾位滿洲親貴、蒙古王公,紛紛出班附和,言辭一個比一個激烈:
「皇上!侯大人所言極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者,弓馬騎射也!今棄我滿洲根本,效夷狄火器,實乃自毀長城!西郊火器營,同文館,皆為禍亂之源!」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gZJSEk3X9
「洋人狼子野心,其技必藏禍心!同文館生徒,習染夷風,他日必為洋人內應,亂我中華!」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l836EAlgv
「皇上重用漢臣曾國藩,已啟尾大不掉之憂!今又設同文館,引西學,此消彼長,滿洲貴胄何以自處?祖宗之法蕩然無存矣!」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2q0PBoFh0
「臣聞同文館竟要開設『萬國公法』?荒謬絕倫!我天朝上國,自有法度,豈能屈尊學習夷狄之律?此乃自取其辱!」
一時間,太和殿內唾沫橫飛,「誅奸佞」、「閉同文館」、「驅逐洋匠」、「守祖宗之法」的呼聲此起彼伏。守舊派大臣們個個義憤填膺,彷彿帝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而罪魁禍首就是皇帝身邊的幾位大臣和那個還未開館的同文館。支持新政的官員如文祥、桂良等,臉色鐵青,但在皇帝明確表態前,暫時壓抑著怒火。
面對這洶洶而來的指責,寶座上的奕訢依舊面沉如水。他沒有立刻駁斥,目光卻越過群情激奮的守舊派大臣,落在了宗室勛貴班列的最前方。那裡,擺放著一張特製的紫檀木寬椅。
和碩敦親王奕詝,端坐在寬椅之上。
他依舊穿著親王朝服,但整個人瘦削得脫了形,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病態的蒼白,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那條斷腿被厚重的朝服下襬遮掩著,但僵硬的坐姿暴露了他的痛苦。然而,與這虛弱軀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那雙眼睛——燃燒著兩簇幽暗、冰冷、如同地獄冥火般的怨毒光芒,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丹陛之上的皇帝!他的嘴角,甚至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充滿了嘲諷與快意的冷笑。當守舊派大臣們慷慨陳詞時,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著,指節捏得發白,彷彿在無聲地為他們加油鼓勁。他雖未發一言,但那無形的陰冷恨意和作為守舊派精神領袖的姿態,卻如同實質的寒流,籠罩著半個朝堂。
就在守舊派聲浪達到頂點,倭仁大學士顫巍巍地出班,準備做最後的總結性「死諫」時,文祥終於動了。
「一派胡言!」一聲蘊含著內力、如同洪鐘般的怒喝,瞬間壓過了朝堂上的喧囂!文祥手持笏板,昂然出班,站到了侯仁等人面前,目光如電,掃視著這群守舊大臣。
「侯大人!徐大人!諸位口口聲聲『祖宗成法』、『華夷大防』,本官倒要問問你們!」文祥的聲音鏗鏘有力,充滿了質問,「英法夷酋的炮艦轟塌我廣州城牆,焚我西關民舍,屠戮我百姓之時,你們所守的『祖宗成法』何在?可能擋得住那飛來的炮彈?!」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297kzRyfJ
「你們斥責火器營、同文館為『奇技淫巧』,可曾去過西郊營地?可曾見過我大清工匠在洋匠刁難下,是如何嘔心瀝血,試圖造出能與夷炮抗衡的利器?可曾想過大沽口前線將士,正等著這些『奇技淫巧』去保衛京畿,保衛你們頭頂的烏紗?!」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sQFrSpV6J
「你們污衊同文館為『禍亂之源』,可曾想過,若非無人通曉夷情,不通夷語,葉名琛何以被巴夏禮之流玩弄於股掌?我大清何以在外交上屢屢被動挨打?設立同文館,學習外語,通曉外情,研習萬國公法,正是為了知己知彼,在交涉中不落下風,為國家爭取利益!爾等閉目塞聽,坐井觀天,才是真正的禍國殃民!」
文祥的駁斥,句句如刀,直指要害,將守舊派虛偽空洞的「衛道」外衣撕得粉碎。他每質問一句,侯仁、徐桐等人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至於重用漢臣,」文祥的聲音更加高昂,帶著凜然正氣,「更是無稽之談!曾國藩以在籍侍郎,臨危受命,練湘勇,保長沙,力抗長毛百萬之眾!其所為者,非為一己之私,乃為保衛大清江山社稷!皇上用人唯賢,唯才是舉,何錯之有?難道只因他是漢人,就該坐視長毛荼毒生靈,顛覆江山嗎?爾等心中,究竟是滿漢之別重要,還是這大清的萬里河山、億兆黎民重要?!」
這番話擲地有聲,震得朝堂嗡嗡作響。一些原本持中立或傾向新政的官員,忍不住微微點頭。支持新政的官員們更是挺直了腰桿。
「文祥!你…你強詞奪理!」侯仁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文祥,「你…你這是為奸佞張目,為禍國新政狡辯!皇上!」他轉向寶座,涕淚橫流,以頭搶地,「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鑒!文祥、桂良等人,實乃國之巨蠹!同文館不閉,新政不休,國無寧日啊!懇請皇上誅殺此獠,以謝天下!」他身後的守舊派也紛紛跪下,齊聲高呼:「懇請皇上誅殺奸佞,廢除新政!」
朝堂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寶座上的皇帝身上。
一直沉默的奕詝,此刻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極不正常的潮紅,眼中那怨毒的光芒幾乎要噴薄而出。他死死抓住寬椅的扶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胸膛劇烈起伏,彷彿下一秒就要站起來加入聲討。肅順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眼中閃爍著陰冷而期待的光芒。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直端坐如山的倭仁大學士,終於顫巍巍地出班了。他沒有像侯仁那樣激動,而是緩緩跪倒,將象牙笏板高舉過頂,聲音蒼老而沉重,帶著一種「殉道」般的悲愴:
「老臣倭仁,垂垂老矣,本不應再言。然事關國本,道統存續,老臣…不得不以死諫言!」他深深叩首,花白的頭顱觸碰在金磚地上。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hlpJhNrnN
「皇上天縱聖明,然…然近年來,為奸佞所惑,所行新政,步步驚心!重用漢臣,兵權旁落,此乃取禍之道一也!引進洋器,效法夷技,動搖我滿洲立國根本,消磨忠勇之氣,此乃取禍之道二也!交通夷狄,密謀往還,喪失天朝威儀,此乃取禍之道三也!今更變本加厲,於聖學之側開設同文館,招引洋人,教授夷語西學!此舉…此舉無異於引鴆止渴,開門揖盜!」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heiJQksPS
他抬起頭,老淚縱橫,聲音卻異常清晰而尖銳: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29Cql5bg2
「皇上!『用洋人那一套改變華夏』,此乃亡國滅種之邪路啊!長此以往,綱常淪喪,禮樂崩壞,聖人之道不存,華夏將淪為夷狄之奴!老臣懇請皇上,懸崖勒馬!誅文祥、桂良等誤國奸佞!封閉同文館,驅逐洋匠,收歸兵權,與犯境之英法夷寇決一死戰!重振我天朝上國之雄風!若…若皇上執意孤行…」倭仁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決絕,「老臣…唯有一頭撞死在這太和殿上,以死明志!以謝列祖列宗!」說罷,竟真作勢要朝那巨大的蟠龍金柱撞去!
「倭師傅不可!」「攔住他!」幾位近處的官員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撲上去死死抱住倭仁。朝堂之上頓時一片混亂!
「夠了——!!!」
一聲蘊含著無盡威嚴與滔天怒火的咆哮,如同九天驚雷,在太和殿內轟然炸響!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哭喊、勸阻和喧嘩!
寶座之上,光熙皇帝奕訢,終於站了起來!
他臉色鐵青,雙目之中燃燒著熊熊烈焰,那不再是帝王的沉靜,而是被徹底激怒的雄獅!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實質的風暴,瞬間席捲了整個大殿!所有跪著、站著、抱著倭仁的人,都被這股威勢所懾,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連掙扎的倭仁也瞬間停止了動作,驚愕地望向丹陛之上。
奕訢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先狠狠劈向被眾人架住的倭仁,聲音冰冷刺骨:「倭仁!你要死諫?以死明志?好!朕成全你!」他猛地一指殿外,「殿前侍衛何在?!將這咆哮朝堂、脅迫君父的逆臣,給朕拖出去!綁了!他不是要撞柱嗎?朕給他機會!讓他撞!撞不死,朕親自動手!」
這殺氣騰騰的話語,如同寒冬臘月的冰水,瞬間澆滅了倭仁那點「殉道」的虛火!他渾身一軟,癱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幾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立刻衝上殿來。
「皇上息怒!」「皇上開恩!」文祥、桂良以及一些大臣慌忙跪地求情。他們知道皇帝在盛怒之中,但若真殺了倭仁這三朝元老,天下士林必將徹底沸騰,局面將不可收拾。
奕訢一揮手,制止了侍衛。他並非真要殺人,而是要徹底粉碎守舊派這種以「死諫」為名、行逼宮之實的卑劣伎倆!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下面那些噤若寒蟬、面無人色的守舊派大臣,最後,如同兩柄鋒利無比的匕首,死死地釘在了宗室班列前方——端坐於寬椅上的和碩敦親王奕詝!
奕詝在皇帝那充滿壓迫感的目光下,身體猛地一顫,但眼中的怨毒卻燃燒得更加熾烈,毫不退縮地與皇帝對視著,嘴角那絲嘲諷的冷笑更加明顯,彷彿在說:「看吧,這就是你信任的臣子!這就是你所謂的新政!」
奕訢無視了奕詝那充滿挑釁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強壓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再開口時,聲音已恢復了帝王的沉穩,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穿透力與悲愴感,清晰地迴盪在死寂的太和殿內:
「爾等…爾等口口聲聲『祖宗成法』、『天朝威儀』!朕問你們!」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05Dk82J0X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ASLBnUxJF
「當英法夷酋的炮彈,撕裂廣州城牆,將我西關繁華之地化為焦土煉獄之時!當我無辜百姓在炮火中哀嚎,屍橫遍野之時!爾等所守的『祖宗成法』何在?可能擋得住那飛來的炮彈?!爾等所恃的『天朝威儀』,是讓朕像葉名琛那樣,閉著眼睛,坐等炮彈落在朕的頭上嗎?!」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電,直刺人心: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AvF4W0ski
「爾等斥責西郊火器營、同文館為『奇技淫巧』、『禍亂之源』!朕再問你們!」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vnIhqpcgC
「爾等可曾去過那煙熏火燎的工棚?可曾見過我大清的工匠,是如何在洋匠的刁難與嘲諷下,忍辱負重,一遍遍失敗,又一遍遍爬起,只為造出一支能與洋槍抗衡的武器?!可曾想過,此刻在大沽口海風中,譚廷襄和數萬將士,正眼巴巴地等著這些你們口中的『奇技淫巧』,去抵禦那即將到來的、比廣州猛烈十倍的炮火?!沒有這些『奇技淫巧』,難道要讓我大清的將士,用血肉之軀,去填平那夷艦的炮口嗎?!」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T8P1jCOxk
「爾等污衊同文館學習西語西學是『認賊作父』!朕三問爾等!」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ymx845FXZ
「不通夷語,不曉夷情,不懂其律法條約,我大清何以與之周旋?何以在談判桌上爭取一線生機?難道要永遠做那閉目塞聽、任人宰割的瞎子、聾子、傻子嗎?!設立同文館,正是要開眼看世界,師其所長,補我所短!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告訴那些夷酋:犯我大清者,雖遠必誅!爾等坐井觀天,抱殘守缺,才是真正將我大清推向亡國滅種深淵的罪人!」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倭仁、侯仁、徐桐等人慘白的臉,最後落在奕詝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上,語氣帶著無盡的悲涼與決絕: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VTsghNcQW
「至於爾等所言『用洋人那一套改變華夏』…」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沉重而堅定: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ar86GRhrG
「朕今日,就在這太和殿上,當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告訴爾等,也告訴天下人!」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hchRKykm2
「朕所做的一切——練新軍、造槍炮、設同文館、學西語西學、乃至與夷人據理力爭!非是為了『變夏』,而是為了『救夏』!為了在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保住我華夏的衣冠文物,保住這祖宗傳下的江山社稷,保住這億萬生民的性命福祉!」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RDbVZWU0e
「不變,即亡!不學,即死!這條路,朕走定了!同文館,開定了!新政,行定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em5uw58HO
「誰若再敢以『祖宗成法』為名,行阻撓自強、誤國害民之實,」奕訢的聲音如同萬載寒冰,帶著凜冽的殺意,「無論他是皇親國戚,還是三朝元老!朕,絕不姑息!定斬不饒!」
「退朝——!」
隨著司禮太監帶著顫音的尖銳長調,光熙皇帝奕訢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轉身,明黃色的龍袍在丹陛上劃過一道決絕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後殿的側門中。
太和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倭仁癱軟在地,被幾名官員攙扶著,面如死灰,渾身抖如篩糠。侯仁、徐桐等守舊派大臣,個個失魂落魄,冷汗涔涔。文祥、桂良等新政派官員,則挺直了腰桿,眼中充滿了激動與振奮。
而在宗室班列的最前方,和碩敦親王奕詝,死死盯著皇帝消失的方向。他臉上的潮紅迅速褪去,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皇帝那番如同驚雷般的宣告,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臟上!「絕不姑息!定斬不饒!」這八個字,如同冰冷的詛咒,在他腦海中瘋狂迴盪!
「噗——!」
一股無法壓抑的腥甜猛地衝上喉頭!奕詝身體劇烈地一晃,一大口暗紅的鮮血狂噴而出,濺灑在他明黃的親王朝服前襟,如同盛開了一朵妖異而絕望的死亡之花!刺目的血跡,在太和殿明亮的燈火下,顯得格外猙獰。
「王爺!」肅順驚呼著撲上前去。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bGmfU8NwD
整個朝堂再次陷入一片混亂。
奕詝無力地靠在寬椅上,眼前陣陣發黑,耳朵嗡嗡作響。他模糊的視線穿過慌亂的人群,彷彿看到那扇緊閉的側門之後,皇帝那決絕的背影正化作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將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無情地碾壓進歷史的塵埃。他張了張嘴,想發出詛咒,卻只湧出更多的血沫。無盡的怨毒、徹底的失敗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終於明白,這場兄弟之間的戰爭,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當太監們七手八腳地將昏迷的奕詝抬出太和殿時,殿外的陽光正刺破雲層,灑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似乎也照亮了國子監旁那座剛剛掛上「京師同文館」匾額的院落。一場思想的風暴剛剛席捲了朝堂,而另一場更為深遠的啟蒙風暴,正艱難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拉開了序幕。前路荊棘密佈,但希望的種子,已然在風暴中頑強地紮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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