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星曆7299年十燈17日,晝時,搖籃星,第67神殿區。
一座細長樓內高處的一間房間裡,窗戶全蓋上了一層遮光布,昏暗空曠安靜的室內只有一台橢圓形全感沉浸式遊戲艙在發出運作的嗡嗡聲。
突然,遊戲艙半透明的上蓋自動滑開,洩出柔和的彩光與霧氣般的冷氣;R123零,簡稱R零,睜開了雙眼,房間感應到主人狀態,自動打開照明裝置,光線照亮R零身上純白的投影布料衣和艙內維生注射器留下的神經接口痕跡。
他起身走出來,遊戲艙在他身後緩慢關閉,像一顆停止做夢的繭。
腳剛踏上恆溫地板,牆角的金屬身影便悄然滑出:乍看之下,那是一具在細長機械肢體間懸浮著球型核心的家務保母機器人,全機米白色,燈條則閃爍著溫柔的淡金光。
「R零,您醒了。」它的聲音被R零刻意調成最機械冰冷的模式:「您要出門嗎?是否需要為您修改外出服圖樣?」
R零低頭揉了揉額角,他不喜歡出門,更準確地說是出遊戲艙門,因為很累,而累的原因是——
「您會在外進食嗎?需要我將今日食物券印出給您攜帶嗎?」面前這具對自己關懷備至的「機器人」在R零的另一個血紅色視野裡,是一團眨著滾圓獨眼、揮舞著六條長長觸手的紫紅色半透明肉塊。
「裁切成三分之一印出來給我,剩下的繼續放遊戲艙。」同時「看著」眼前兩種截然不同的「機器人」R零嘆了一口氣。
他從有記憶起便有著兩個視野,一個正常另一個則充滿了血紅色,在這血色視野中的一切,機器、地面、牆壁、甚至是人,都是由血淋淋的肉塊、器官組成。
曾經他以為所有人眼中的世界都是這樣分成兩種的,直到那次,四歲的他在神殿問清潔肉團明天吃什麼卻被人笑是瘋子時,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嗶,已印出,請注意保管。」「是否需要為您修改外出服圖樣?」
「不用改,一樣用預設的,現在輸出投影。」R零接過肉塊體內蠕動推擠出來的小塊薄板貼在胸口布料上,然後發出指令。
「收到。衣物投影模組啟動中,請保持直立。」機器人旋即後退半步,胸口處射出投影光線。
光場伴隨嗡鳴聲浮現,R零身上純白的投影布料衣隨著投影光線掃過,開始變成一套混合軟布質感與仿金屬光澤的非對稱衣服,整體風格介於寬鬆與制式板硬之間,色彩則被壓在中性灰調與舊金屬之下。
「今日室外光照強烈,您是否需要遮光配件?」肉塊機器人問。
「需要,給我最簡化版的。」
一分鐘後,戴著遮光寬帽與全黑遮光眼鏡的R零走出家門,身後傳來一聲柔軟的閉合音,如黏膜合攏。
家務保母站在原地目送,金屬外殼閃著溫和的光,但在R零血紅色的視野裡,那是塊神經組織外包的囊狀肉塊,長長觸手末端殘留濕潤纖毛,正緩慢揮動;它的背部連接數十條半透明血管,深植進牆體——那牆壁並非建材,而是會微微蠕動的纖維腔壁,表皮覆著像肋骨般排列的感應結構,其下隱隱傳來液體緩流聲,在他眼中,他的房間是一個會呼吸的內臟器官,將他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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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確實強烈⋯⋯踏出高樓的R零抬頭望向天空,即使戴著遮光眼鏡,還是看到一片亮白光斑,讓他微微瞇了瞇眼。
視線往下,R零看著眼前的兩種街景,慢慢地往前走:一種是藍天下亮得刺眼的潔白建築群,一種是彷彿罩在粉色黏膜下的肉塊金屬混合世界;其實他不討厭那血紅色的視野,也不會害怕,畢竟從小看到現在,早已習慣。
而且他在肉塊們身上從沒感受到惡意過,相反的它們多數還很友善,久而久之這視野甚至帶給他一種「家」的安全感,R零會覺得累僅僅是因為腦子要處理兩種視覺資訊的生理上疲累——實際上這種「累感」也是在他十歲初次體驗全感沉浸式遊戲艙,發現單一視野有多輕鬆後才出現的。
某些時候R零甚至覺得有血紅視野很方便:比如用來判斷自己是身處現實或仿真遊戲,跟排除「機器」故障:
七歲那年,R零跟兩個朋友在神殿「里布堤館」觀看「搖籃之外」時,影像播放器突然故障,胖丸福球他們說要去找司祭,R零卻直接走到「機器」旁邊,伸手拿出一團膠狀物,「機器」就恢復正常。
「他吃太多食物了,所以壞掉。」小R零說,把膠狀物放在待清理區。
「你怎麼知道的?!」小胖丸跟小福球瞪大圓圓的眼睛、嘴巴也張得圓圓地問。
小R零一時不知道怎麼說明兩個視野,想到最後他一臉認真地回答朋友們:
「用眼睛看的。」
所以除了會累以外,R零沒覺得血紅視野的存在不好,他是個極度自我的人,只想把體力用在必要的地方,比如用善意回應善意,至於惡意,司祭們會處理。
當初那個笑他是瘋子的孩童,在被司祭教導「心懷惡意,口出惡言,做下惡行者,必將不幸。」的搖籃箴言第37條後,走路都會跌倒、喝水被嗆到、總是拿不到喜歡的食物口味,最後在司祭面前,那孩童哭著向R零道歉認錯,才終止了這種種「不幸」。
思緒回到現在,R零看到前方不遠處的光樹下放著一張鬆弛神經長椅,一個中年男子靜靜坐在上面。
長椅椅面輕微起伏,像是感知到人體溫度後的自動呼吸,椅背嵌有細長的感應器釋放不易察覺的微波,男子雙眼半閉,進入某種可逆的微夢狀態。
R零瞥了他一眼,想起司祭們很早以前便設計了這些長椅,說是微波可以藉由同步神經電流來穩定情緒、消除焦慮;不過另一個視野裡,那所謂的長椅微波是一條條軟綿綿的觸角在安慰般輕輕拍打著男子的頭和背,以及嵌在男子脖頸處、和頭一樣大卻看起來很萎靡的皺縮肉瘤。
腳步不停,R零繼續往前走,此時上空緩緩漂下一團半透明的球體,直徑約半米,懸浮在胸口附近,表面像水滴那樣抖動著微光反射:是浮影泡泡。
浮影泡泡是搖籃星上,專門展示新「想像建構」的小型機器,在總共75個神殿區上空散布懸浮,每當路人靠近,泡泡就會自動下沉、發光、打開可觸式選單;有的泡泡裡面有物品,更多的裡面只是一小段影片。
「『搖籃之外』第537集究竟表達了什麼?細節分析請點擊。」
「帶你重看『搖籃之外』的經典第4集,附解說。」
「十分鐘看懂『搖籃之外』系列全集。」
「搖籃之外」是搖籃星上,觀看數最高的一系列影片,內容都是第一人稱視角的生活片段,通常很短,整體灰暗沉悶,還非常混亂,像是前一秒正常的桌椅,下一秒就扭曲成怪物撲過來這樣的情節很多。
但是卻能看見與搖籃星相似又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類生活,這也是人們喜歡這系列的主因。
而播放、保存「搖籃之外」系列的神殿,對影片來源是如此解釋的:這些內容是厄許神為了幫助自由意志發展,特別容許進來的部分籃外資訊。
R零看到少數泡泡內部有些小東西:折成小人的已拆封營養劑膠囊包、捲成圓盤的資訊薄膜、某種不明功能的彩色機械節肢。
輕輕揮散擋在面前的泡泡,R零沒有停留,泡泡們略顯遺憾地再次上升,緩緩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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