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這座東晉北陲的重鎮，當它終於以完整的姿態呈現在眼前時，李墨便知道，這裡，與南陽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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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是青灰色的，歷經風霜，帶著一種被戰火反覆淬鍊過的堅韌。城牆外雖也有往來的人群與商販，但他們臉上的神情，不再是南陽那種在壓抑下苟且偷生的麻木，而是一種在警惕中，帶著勃勃生機的堅定。空氣中，沒有脂粉的香氣，也沒有市井的喧囂，只有一股淡淡的、混雜著鐵器與草料的、屬於軍鎮特有的肅殺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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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在城門外排隊等候入城。守城的晉軍士兵身穿玄色鐵甲，手持長矛，站姿如松。他們的人數不多，但每一個人，都精神飽滿，眼神銳利如鷹。他們的目光，不會在你的錢袋上停留，卻會仔細審視你手上的老繭，以及你眼神深處的底色。 這份嚴格到近乎苛刻的盤查，與氐人那種收了錢便萬事大吉的散漫敷衍，形成了雲泥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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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張家商隊時，一位身形高大、面容方正的校尉走上前來。他的目光如刀，掃過商隊，最終停留在氣度不凡的李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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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是這次商隊的負責人？」校尉的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的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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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上前一步，拱手道：「正是。在下李墨，奉南陽張老爺子之命，護送藥材與糧草前來，欲獻予朱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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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仔細打量著李墨，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命令士兵仔細檢查貨物。就在這時，校尉身後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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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大哥！」那人驚喜地喊道，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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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聞聲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的校尉，雖然臉上多了些風霜，但那股子憨厚勁兒卻沒變。他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華陰城牆上，與李墨並肩作戰，並僥倖從城破中存活下來的副將，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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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快步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李墨的肩膀，激動地說：「真是你啊李大哥！自華陰城破，我便以為你……沒想到今日竟能在此重逢！」他的聲音引來了周圍士兵的奇異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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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校尉見狀，眉頭微皺：「李武，你認識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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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幾乎是衝上前，因極度的激動，聲音都有些變了調：「校尉大人！是李將軍！是華陰城的李墨將軍！」他一把抓住校尉的手臂，指向身後神色平靜的李墨，眼中滿是狂熱的崇拜，「您聽過的！就是那個以萬人孤軍硬撼十萬前鋒、拼著半條命不要也親手斬盡氐人斥候的李將軍！末將……末將親眼所見！是他！真人就在眼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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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周圍的晉軍士兵無不側目，看向李墨的眼神，瞬間從審視變成了肅然起敬。 他們早就聽聞華陰守將的英雄事蹟，沒想到今日竟能在此遇見當事人。那份以寡敵眾，血戰守城的悲壯，早已在晉軍中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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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你瞎說些什麼！」李墨雙手抱拳向眾官兵說道：「在下乃不過是一介武夫，稱不上什麼將軍。托兄弟們的福，僥倖在氐人刀下存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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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校尉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隨即換上恭敬的神色：「原來是李將軍當面，方才失禮了！在下乃是朱將軍麾下校尉王猛。請將軍入城，末將立刻去稟報朱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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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與婉兒，還有李武，被恭敬地請入城中。他們沒有被安排在尋常客棧，而是直接被帶到了襄陽城內朱將軍的府邸。李武一路上不住地向李墨講述他如何從華陰離開後，在機緣巧合下投奔了朱將軍，並在襄陽站穩了腳跟，語氣中難掩重逢的喜悅與對李墨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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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將軍府，穿過肅靜的前庭，李武帶著李墨夫婦直接進入了府邸深處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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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間尋常的書房，那是一座戰爭的中樞。 牆上掛著的，不是什麼名家字畫，而是一幅巨大到幾乎佔據了整面牆的、襄陽周邊的軍事地形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密密麻麻地標註著敵我態勢。屋角，立著幾個擦拭得錚亮的兵器架，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與舊皮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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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後端坐的，便是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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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未抬頭，甚至沒有因為李武的通報而有絲毫分心。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一份軍報，整個人的氣息，卻如同一柄入鞘的傳世名刀，雖不鋒芒畢露，那份沉鬱的重量感，卻已充斥了整個房間。他臉上帶著久經戰事的疲憊，但握著卷宗的手，卻穩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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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李武，見過將軍！有重要人物引薦！」李武畢恭畢敬地行禮，隨後指著李墨說道，「將軍，這位便是卑職在華陰城的上司，李墨！他智勇雙全，曾帶領卑職在華陰城血戰氐人，乃是響噹噹的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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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李武話音落下，他才緩緩地，將目光從卷宗上移開，落在了李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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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沒有半分威嚴的壓迫，卻有著看透了屍山血海的沉靜；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卻銳利得彷彿能將人一生所有的偽裝與過往，都剝得乾乾淨淨。 他欣賞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那份久經沙場的沉穩與內斂，以及那份歷經血火磨礪後的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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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將軍，久仰大名。」朱序語氣平淡，卻帶著幾分敬意，「你能從華陰戰火中脫身，並安全抵達襄陽，實屬不易。你擊退氐人前鋒，又為城池爭取數月整備，如此壯舉，本將有所耳聞。不知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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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上前一步，拱手行禮，態度不卑不亢：「朱將軍。在下乃南陽張氏大管事李墨，奉張老爺子之命，護送一批藥材與糧草，獻予將軍，以助襄陽守備。」說著，他將張老爺子的書信，以及衛敬之給的那封衛氏的引薦信，一同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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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接過信件，先是快速閱覽了張氏的書信，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當他打開衛敬之的引薦信時，眉頭卻是微微一挑。他知道衛氏在北方雖然名義上歸附前秦，實則暗中與東晉保持聯繫，為他們提供北方情報。這封來自衛氏家主的親筆引薦，分量非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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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衛敬之不僅提到了李墨在南陽防疫的奇效，訓練張家護衛的卓越能力，更重點強調了李墨「心懷漢室，深明軍伍，更有華陰守城之功，實為難得之將才」，建議朱將軍重用此人，稱其為「亂世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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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看完信，目光再次投向李墨，這次眼中帶上了更深的審視與欣賞。他將兩封信輕輕放在案上，卻未立刻請李墨入座，反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語氣中帶著一股蕭索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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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陰一戰，我亦是由戰報得知，卻又怎能道盡其萬一。」朱序的目光變得悠遠，彷彿穿透了書房的牆壁，望向了血與火的北方，「北地失守，忠良蒙塵。如衛錚將軍那般義無反顧、為國殉身的忠魂，亦不知有多少埋骨沙場……可惜，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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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這句感嘆，像一根燒紅的鐵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李墨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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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華陰城頭沖天的烈火，想起了太守最後的怒吼，想起了小林子他們被亂箭射殺時圓睜的雙眼，想起了那滿地無法帶回的袍澤屍骨……一股錐心的悲痛猛地湧上喉頭，他這位在死人堆裡都未曾眨眼的將軍，此刻眼眶卻猝然一紅，不得不微微側過頭，以掩飾那份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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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將他這細微的動作看在眼裡，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不僅僅是一位能征善戰的將才，更是一位重情重義的袍澤。這份對逝去忠魂的真情流露，遠比任何戰報都更具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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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將軍，請坐。」朱序的語氣變得溫和了許多，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衛敬之在信中對你讚譽有加，稱你『實幹過人，見識卓絕』。襄陽雖為重鎮，但前秦虎視眈眈，守備壓力日重。不知李將軍此番前來襄陽，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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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心中大定，他知道，這是朱將軍在向他發出邀請。他沉穩地回應道：「將軍，在下自華陰城破後，輾轉流離，深感亂世中漢人不易。如今見將軍堅守襄陽，正是漢室復興之光。在下願追隨將軍，略盡綿薄之力，無論是軍中事務，還是城中治理，只要將軍有所吩咐，李墨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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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聞言，微微頷首。他看著李墨堅定的眼神，和李武在一旁的推崇，知道眼前這位將士有實際對抗胡人的經驗，並非是只會紙上談兵的泛泛之輩。襄陽的未來，或許會因為這個從西北而來的將才，而發生一些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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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朱序也清楚李墨的背景——一個從前秦統治區前來的漢人，雖然有衛氏的引薦和李武的作證，但驟然授予高位，恐難服眾，也容易引來朝中非議。他需要一個既能讓李墨施展所長，又能觀察其忠誠與能力的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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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朱序決定先給李墨一個看似不高，實則極為關鍵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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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將軍，」朱序指了指地圖上襄陽城防的佈局，沉聲說道，「襄陽城池堅固，但前秦兵力雄厚，攻城器械層出不窮。本將欲任命你為襄陽城防司馬，協理城防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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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心頭一驚，這職位雖然只是「司馬」，但直接參與城防，已是軍中要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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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接著補充道：「不過，這城防司馬，並非只管城牆之事。襄陽城內外軍務繁雜，從兵士操練、器械維護，到軍營衛生、糧草調度，皆有諸多瑣碎事務。你的防疫之能，對軍中衛生大有裨益；你訓練精兵之法，也可應用於部隊操練。本將希望你能將你在南陽的經驗，應用到我襄陽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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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鋒一轉，目光如炬：「初期，你可先協助本將處理軍中雜務。本將會撥給你一部分人手，並讓李武從旁協助你。待你熟悉襄陽軍務後，再逐步將城防核心職責交予你。不知李司馬意下如何？」
李墨當即拱手，語氣堅定：「末將領命！多謝將軍信任！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將軍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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