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比賽開始了。
這是一場極其艱苦的拉鋸戰。對手實力強勁，作風硬朗，對林驍進行了嚴密的包夾和凶狠的身體對抗。每一次突破，每一次起跳，林驍都要付出比平時更多的力氣。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球衣，緊貼在起伏的肌肉上。他眼神依舊銳利，但蘇念卻透過鏡片，捕捉到了他眉宇間一絲極力壓抑的痛苦——尤其在落地緩衝時，左腿會有一個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遲滯。
「林學長好像……膝蓋不太舒服？」 連陳曉薇都看出了端倪，語氣裡充滿擔憂。
蘇念的心揪緊了。她不懂籃球戰術，但她能看出林驍的動作不如開場時那般流暢寫意。每一次對抗後的皺眉，每一次強行發力後的微微踉蹌，都像無形的針，刺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忘記了周圍的喧囂，忘記了沈晴的存在，眼裡只剩下那個在肌肉叢林裡奮力拼殺、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的紅色7號。
上半場結束的哨聲響起。比分膠著，南江一中僅領先2分。林驍低著頭走向球員席，汗水順著髮梢滴落，運動毛巾搭在脖子上，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唇線。教練老李立刻圍上去，隊醫也蹲下來檢查他的左膝。
蘇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隊醫在按壓林驍的膝蓋外側，林驍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似乎在強忍著什麼。她看到老李教練激動地揮舞著戰術板，似乎在爭論著什麼，而林驍只是沉默地聽著，然後用力搖了搖頭，眼神裡是斬釘截鐵的堅持。
下半場，林驍重新上場。他的步伐似乎更沉重了些，但眼神裡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他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鬥士，一次次扛著炸藥包般衝擊對方的內線，用強硬的身體對抗製造犯規罰球，用精準的中距離跳投穩定軍心。每一次得分，都伴隨著全場震耳欲聾的歡呼，也伴隨著他落地時那幾乎難以察覺的、因疼痛而瞬間扭曲的面容。
距離比賽結束還有最後三分鐘。南江一中落後1分。球權在南江手中。全場觀眾都屏住了呼吸。
林驍在三分線外持球。他揮手示意隊友拉開。時間彷彿凝固了。他面對著對方最強的防守隊員，眼神專注得可怕，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個逼真的投籃假動作，隨即壓低重心，一個凌厲的交叉步變向！電光火石之間，他硬生生擠開半個身位，直殺籃下！
就在他蹬地起跳，準備完成那記足以扭轉乾坤的上籃時——
「嗤啦！」
一聲輕微的、卻異常清晰的肌肉撕裂聲，彷彿只有林驍自己能聽見。左膝外側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劇痛！那感覺，像是支撐身體的鋼筋瞬間被硬生生拗斷！他上升的勢頭戛然而止，身體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重重地、毫無緩衝地摔在了堅硬的地板上！
「砰！」
巨大的悶響，伴隨著林驍壓抑不住的、痛苦的悶哼，瞬間蓋過了全場的喧囂！
時間彷彿靜止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前一秒還在期待英雄降臨的觀眾，下一秒只看到他們的王牌痛苦地蜷縮在地板上，雙手死死地捂住左膝，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顫抖著，豆大的汗珠瞬間佈滿了他慘白的臉。那聲壓抑的痛呼，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林驍——！」 趙磊第一個反應過來，嘶吼著衝了過去。
「隊醫！快叫隊醫！」 教練老李的聲音都變了調。
整個體育館陷入一片死寂，隨即被巨大的恐慌和難以置信的議論聲淹沒。
蘇念站在看台上，渾身冰冷，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她清晰地看到了林驍摔落時臉上那瞬間的茫然和隨之而來的巨大痛苦。那痛苦如此真實，如此猙獰，瞬間擊碎了她心中他那層「永不墜落」的神祇光環。她下意識地摀住了嘴，厚重的鏡片後，那雙清澈的杏眼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無法掩飾的震驚和……濃烈的心疼。彷彿摔下去的不是林驍，而是她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五)
混亂，救護車刺耳的鳴笛，隊友們凝重的臉，教練焦急的踱步，以及觀眾席上壓抑的哭泣和嘆息。林驍被擔架抬離球場的畫面，成了那個下午南江一中體育館最沉重的一幕。
最終，失去了核心的南江一中在最後時刻崩盤，以微弱分差惜敗。冠軍夢碎。
但比失去冠軍更讓人揪心的，是林驍的傷勢。初步診斷是左膝前十字韌帶（ACL）疑似撕裂，需要進一步詳細檢查。對一個以速度和爆發力見長的籃球運動員來說，這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校園。那個永遠陽光自信、彷彿無所不能的林驍，倒下了。巨大的失落感和對未來的擔憂，籠罩在每一個關心他的人心頭。
幾天後的午休時間，蘇念抱着一摞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匆匆穿過教學樓安靜的長廊。她刻意低著頭，只想快點回到教室那個安靜的角落。然而，就在樓梯拐角處，一個熟悉而壓抑的聲音傳入了她的耳中。
「……嗯，我知道了。謝謝沈晴姐……祝你……在那邊一切順利。」
是林驍的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低沉、沙啞和極力壓抑的疲憊。
蘇念的腳步猛地頓住。她下意識地縮回身子，躲在樓梯間的陰影裡。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視線。
林驍正背對著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一隻手拿著手機貼在耳邊，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側。他穿著普通的校服外套，高大的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蕭索和沉重。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髮遮住了部分眉眼，但蘇念能看到他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以及握著手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
電話那頭的人……是沈晴？
「嗯……沒關係，真的。你追求自己的夢想……應該的。」 林驍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平靜，「籃球？呵……醫生說……情況不太好，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恢復……甚至……」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那種深切的無力感和巨大的失落，像冰冷的潮水，透過他的背影和聲音，瀰漫開來。
「……謝謝你告訴我。再見，沈晴姐。」
電話掛斷了。
林驍沒有動。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低著頭，靠在牆上。陽光透過高處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腳邊投下一小片光斑，卻無法照亮他周身瀰漫的陰霾。他握著手機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那一刻，蘇念清晰地看到了他微微聳動的肩膀，和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洩露出來的一絲……顫抖？
他像一頭受傷後獨自舔舐傷口、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狼。褪去了所有的光芒和驕傲，只剩下赤裸裸的脆弱和茫然。膝蓋的重傷，夢想的驟然崩塌，還有……沈晴的離開？
蘇念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澀，疼得幾乎無法呼吸。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個曾經遙不可及的少年身上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巨大，如此真實，瞬間沖垮了她心中那堵由自卑築起的高牆。什麼「白月光」，什麼「高高在上」，在這一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他只是一個和她一樣，在命運的重擊下，會痛、會迷茫的普通人。
一種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她想走過去，哪怕只是說一句「別難過」。
然而，就在她腳步微動，想要走出陰影的瞬間——
林驍猛地抬起了頭！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了過來，精準地捕捉到了躲在樓梯陰影裡的蘇念！
四目相對。
蘇念猝不及防，撞進了那雙眼睛裡。那雙曾經明亮銳利、盛滿陽光的丹鳳眼，此刻佈滿了血絲，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疲憊、痛苦，還有一絲被窺見狼狽後的……驚愕和瞬間升騰起的、冰冷刺骨的戒備與疏離。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間刺穿了蘇念剛剛鼓起的勇氣。她渾身一僵，彷彿被釘在了原地。巨大的窘迫和羞愧感瞬間將她淹沒。她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獸，猛地低下頭，厚重的眼鏡片慌亂地滑下鼻樑，她甚至來不及推回去，就抱著懷裡的書，轉身跌跌撞撞地衝上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裡顯得格外倉皇和狼狽。
林驍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再次倉皇逃離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眼神複雜難辨。那點剛剛因沈晴離開和傷勢沉重而湧起的脆弱，被蘇念這又一次的「窺視」和「躲避」徹底凍結、驅散了。他煩躁地閉了閉眼，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自嘲的弧度。
「又是她。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VwIPjfO8W
總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然後像避瘟疫一樣逃走。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nOCfpGyvg
她到底想幹什麼？憐憫？還是……看笑話？或者……真的和沈晴有關？」
這個念頭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來，讓他心頭更加煩躁。
他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聲響。膝蓋的劇痛和內心的冰冷交織在一起，讓他周身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低氣壓。他深吸一口氣，拖著那條沉重的傷腿，一瘸一拐地、孤獨地朝著與蘇念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廊的光線將他一瘸一拐的影子拉得很長，很暗。
樓梯上方，蘇念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氣，懷裡的書抱得死緊。心臟還在狂跳，臉上火燒火燎。她懊惱地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蘇念，你真是個笨蛋……」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NZJwo6AoH
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那不合時宜的心軟，更痛恨自己在他那樣冰冷戒備的目光下，又一次選擇了最狼狽的逃跑。她和他之間，似乎永遠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無論他是在雲端，還是在泥濘。
(六)
林驍像是人間蒸發。他辦理了部分科目的免修，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休養和進行艱難的復健。偶爾出現在校園，也是匆匆而過，拄著拐杖，身形瘦削了一些，臉上慣有的陽光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靜默和眉宇間化不開的陰鬱。他不再去球場，甚至刻意避開人群。那個曾經光芒萬丈的7號，彷彿被一場暴風雨徹底澆熄了火焰，只留下一地潮濕的灰燼。
蘇唸的世界，似乎也隨著林驍的沉寂而重新封閉。她將自己更深地埋入書海，用競賽題和模擬試卷構築起新的、更堅固的堡壘。陳曉薇有時會帶來關於他的隻言片語，帶著唏噓：「聽說林學長的復健很痛苦……」「他好像瘦了好多，看著讓人心疼……」 蘇念總是沉默地聽著，手中的筆不停，只在紙上留下更加用力、幾乎要劃破紙背的痕跡。
她不敢去想像他承受的痛苦，那隻會讓她好不容易築起的心理防線再次動搖。她只能更用力地刷題，用一場接一場模擬考試的高分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對抗心底深處那份無力的擔憂和對那次樓梯間對視的揮之不去的羞愧。
日子在壓抑和沉默中流淌。校園裡的香樟樹綠了又黃，季節悄然更迭。林驍拄著拐杖的身影，成了南江一中高二學年末一道沉重而孤獨的風景線。蘇唸的眼鏡片後，那清澈的杏眼依舊沉靜，卻似乎多了一層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夾雜著隱秘的擔憂、未解的困惑、對自身懦弱的懊惱，以及那場決賽的慘烈、擔架的沉重、樓梯間的冰冷對視所留下的深刻烙印。
破繭的陣痛無聲蔓延，而追光的旅程，在各自曲折的軌道上，似乎才剛剛在巨大的陰影中，艱難地探出了一點頭緒。前方，高三的寒冬與未知的風暴，已在雲層深處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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