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江一中的盛夏,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撕裂空氣。高一升入高二的門檻,並非一個輕鬆的跨越,而更像一道陡然拔高的峭壁,將所有學生都懸掛在名為「未來」的鋼索上。空氣裡瀰漫著無形的硝煙,試卷翻動的嘩啦聲、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取代了球場的喧囂,成了校園的主旋律。
蘇念的世界,如同一個被層層加固的繭。構成這個繭的絲線,除了冰冷的競賽題、堆積如山的模擬卷,最為堅韌且無形的,是來自父母沉甸甸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期望。
她的家,位於南江市一個略顯老舊的普通社區。父親蘇建國是國營機械廠的技術員,沉默寡言,手指常年帶著洗不淨的機油痕跡;母親李慧娟則在一家百貨公司做會計,精明幹練,將家務和女兒的學業打理得一絲不苟。他們是城市裡最典型也最龐大的那類家庭:勤懇、節儉,將人生絕大部分的籌碼,都押在了下一代「躍龍門」的成功上。
「念念,我們家就靠你了,一定要考上頂尖大學!」這句幾乎成為李慧娟每日晨起送別咒語的話語,像一根細細的絲,勒進蘇念的皮肉裡。母親的眼神總是殷切得發燙,那裡面燃燒著她自己未曾實現的抱負和對「穩定」、「體面」生活的全部渴望。她會仔細檢查蘇念的每一次月考排名,哪怕只是下滑一位,眉頭也會鎖緊半天,飯桌上的氣氛隨之降到冰點。她熱衷於蒐集各種重點大學的資訊、歷年分數線,那些印刷精美的招生手冊被她翻得起了毛邊,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像無聲的鞭策。
父親蘇建國的話語更少,壓力卻更沉。他不會像母親那樣頻繁叮囑,但每當蘇念熬夜苦讀時,他會默默泡一杯濃茶放在她書桌角落;當她捧回優異的成績單,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會難得地舒展一下,拿起那份薄薄的紙,對著光線仔細端詳很久,彷彿那上面承載著千斤重擔。他偶爾的嘆息,或者在飯桌上聽聞某個鄰居孩子考上名校時瞬間黯淡的眼神,都比母親的千言萬語更讓蘇念心頭一緊。她知道,自己肩負著這個普通家庭跨越階層、光耀門楣的全部希望。
在這個由期望編織的「繭」中,蘇念找到了某種扭曲的安全感,也背上了沉重的殼。她像一台上緊了發條的精密儀器,將自己所有的能量都精準地輸送給學業。那副厚重的銀絲邊眼鏡,不僅是視力的矯正器,更是她抵禦外界窺探、隔絕紛擾情緒的堅硬外殼,同時也像一層隔膜,將她與父母那份過於沉重、讓她喘不過氣的愛與期望,維持在一個勉強可以承受的距離。 社交成了奢侈的負擔,更是潛在的干擾源。除了無法「擺脫」的陳曉薇偶爾嘰喳幾句,她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非必要聯繫。教室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圖書館最僻靜的角落,是她最常駐足的「安全區」,只有在這裡,她才能短暫地卸下那副名為「優秀」的面具,讓緊繃的神經得到一絲喘息。
然而,這個「繭」並非密不透風。每當夜深人靜,獨自面對著檯燈下蒼白的光暈,那些被強行壓抑的畫面便會悄然滲透進來:體育館震耳欲聾的吶喊聲,林驍摔落時身體扭曲的弧度,擔架刺目的白色,還有……樓梯間陰影裡,他那雙佈滿血絲、冰冷戒備的眼睛。每一次回憶,都讓她的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攥緊,呼吸困難。隨之而來的,是對自己懦弱逃離的強烈羞愧,以及那個揮之不去的名字——沈晴。那個溫婉沉靜、與林驍世界如此相稱的學姐,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她自卑與誤解構成的壁壘深處,隱隱作痛。而這些「雜念」,在父母「唯有讀書高」的期望壁壘前,顯得如此不合時宜,甚至是一種「罪過」。
為了驅散這些「雜念」,為了不辜負那沉甸甸的期望,她只能更瘋狂地刷題。筆尖在紙上劃出深深的痕跡,彷彿要將所有不該有的情緒都刻進紙張裡,碾壓成粉末。只有當模擬考榜單上,她的名字穩穩佔據年級前三的寶座時,母親臉上才會綻放出由衷的笑容,父親緊繃的肩膀才會微微放鬆。那一刻短暫的「認可」,像穿透厚繭的一縷微光,是她證明自己存在價值、抵禦內心巨大空洞和外界一切不確定性的唯一武器。分數,是這個「繭」世界裡,唯一被認可的通行證和光源。
(二)
週考成績一公佈,班主任顧老師便貼了張紅榜在班門口——炫目的紅紙上,名字與成績用粗體印刷,像一把利劍,將班裡的氣氛瞬間切割成兩極:歡欣與失落。
蘇唸的名字赫然在榜上,卻只排在第五名。她盯著那個數字許久,彷彿那是一個從她生命中撕開的口子,讓所有壓抑與恐懼呼嘯而出。
母親的失望眼神在她腦中重播,沈晴的照片、林驍的笑容、教室裡同學間那些細微的竊語……像是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緊緊束縛,無法呼吸。
「你這是被打擊了?不是第五嗎?全級啊喂,全級!」陳曉薇湊過來,拽了拽她的衣角。
蘇唸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沒什麼。」
「我才排了三十多名好嗎,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曉薇咬著吸管,從奶茶杯裡吸出一顆珍珠,「唸唸,你真的該放鬆一下。」
蘇唸搖搖頭,「我放鬆不起。」
曉薇想說什麼,卻最終沉默。她其實明白,蘇唸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快樂,而是她從來不被允許快樂。她的世界太擁擠,擠滿了期望與規則,連「朋友」這樣的身份,也只能擱置在她生命邊角。
午休時,蘇唸一如既往坐在圖書館最內側的小角落。她打開英語文法練習冊,卻怎麼也靜不下來。那些字母如蟻群般密密麻麻地爬動,讓她心煩意亂。
高一的課程安排幾乎是窒息式的密集。每一堂課都被填滿得滴水不漏,課間的十分鐘也往往被老師們用來補充講義、發佈考試安排、或者乾脆繼續講解難題。學校的走廊上不再有三三兩兩的閒聊聲,取而代之的是低頭快步的腳步聲和耳機中傳來的英語聽力。
蘇唸的行程表幾乎精確到每個五分鐘段落:早晨六點半起床,七點出門,七點三十五分到校,晨讀、課堂、午休自習、下午課程、晚自修,一直到晚上九點五十分,回到家已經是十點半。洗漱、整理筆記、再復習一遍當天錯題,往往凌晨一點才能上床。第二天,又是同樣的循環。
她習慣性地將鬧鐘設成最刺耳的蜂鳴聲,把複習計畫寫得密密麻麻,連喝水的時間都寫進日程表中,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壓住心底那團混沌不安的陰影。但那影子,還是會不時地浮現。
那是某個晚自習的夜裡,她因為生理痛請假回家。夜深人靜,腹部的絞痛讓她蜷縮在沙發上無法入眠。客廳的燈微弱地亮著,母親正坐在餐桌邊整理帳冊,戴著老花鏡,眉心緊鎖。她偷偷看了一眼母親泛黃的手指,想開口說一句「休息一下吧」,但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她知道,在這個家裡,沒有人能「休息」。
當晚痛得實在受不了時,她爬起來打開電腦,想轉移注意力。網頁自動跳出了校園論壇,那是一個匿名留言板,平日裡同學們用來八卦、發牢騷或者分享題庫。她隨手點進去,卻被一條熱門留言定在了原地:
「聽說林學長的膝傷恢復情況很不理想,可能無法參加高三的聯賽了……」
底下跟了上百條留言,有人唏噓、有人成為鍵盤醫生提出復健建議,也有人冷嘲熱諷說「早就該知道這種靠身體吃飯的夢想遲早會出問題」。
蘇唸緊緊盯著那行字,指尖緩慢地握成拳。
那場摔倒的畫面,又一次鮮明地浮現。她努力閉上眼,但那雙眼睛——那雙冰冷又絕望的丹鳳眼,像幽深的井,將她整個人吸進去。
「妳到底想幹什麼?」
她從未對林驍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卻總覺得他在那次對視裡,用眼神問過她這個問題。
她……真的不知道。
她無法否認自己會在夜裡想起他,也會在校園裡不自覺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當她從走廊盡頭看到他拄著拐杖、孤單走過時,明明想打招呼,卻總是在他抬頭那一刻迅速低頭、快步離開。
「我又不是誰……我有什麼資格……」
她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那不屬於她的世界,那種光芒、那份驕傲、甚至那樣的脆弱,都不應該成為她分心的藉口。她還有更重要的戰場要面對——
——聯賽?復健?那些都與她無關。
但偏偏,就是這樣的「無關」,才最讓人難以忽視。
某天午休,陳曉薇偷偷拿出手機,悄聲道:「喂喂喂,我在論壇看到一個消息……林學長最近開始來學校上心理輔導課,學校特批的,還有個年輕的女心理老師專門跟他一對一談話耶。」
蘇唸的筆一頓,隨即又低頭刷起題來,假裝聽不到。
「聽說他那天在輔導室門口等了半個小時都沒進去,後來老師出來找他,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妳不覺得他變得超沉默嗎?以前笑起來超陽光的欸……」
陳曉薇的聲音遠去,蘇唸的世界再次安靜。
她知道那種沉默。她自己也曾在無數個夜晚沉默地看著天花板,明明滿腹話語,卻一句也說不出口。那些壓抑的情緒像濃霧一樣糾纏在心頭,讓人透不過氣。只是,她有試題和筆記可以作為出口,他呢?他什麼都沒有了。
思緒如潛流般翻湧,她卻依舊低頭刷題,一頁頁演算法推導如機械般準確無誤,但指尖的微顫,卻背叛了她強裝的冷靜。
直到某天傍晚放學,天空陰沉欲雨。她頂著厚重書包穿過走廊,剛轉角,就差點撞上一個人。
是他……
林驍。
他穿著深藍色的校服外套,拄著拐杖,正從輔導室的方向慢慢走來。瘦了不少,臉頰輪廓更清晰,眼神依舊深邃,卻不再明亮。他顯然也看見了她,腳步一頓。
四目相對。
空氣在那一刻凝結。
蘇唸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想轉身離開,卻發現自己站在原地,像被定住了一樣。
他開口了,聲音低而啞:「妳……又來偷看我復健嗎?」
語氣裡沒有真正的譏諷,反而多了一點無奈和試探。
蘇唸倏地紅了臉,語無倫次:「我、我只是……路過。」
林驍看著她,目光裡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忽然勾起嘴角,苦笑了一下。
「對不起。」他說。
蘇唸一愣:「什麼?」
「上次……在樓梯間。我不該那麼看妳的。」他移開視線,「那不是妳的錯,是我太狼狽了……那陣子我很煩。」
他低頭咳了一聲,語氣有些僵硬:「其實我知道妳不是來看笑話的……」
蘇唸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喉頭像被什麼哽住,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微微鬆動了。
「那……那你現在……還好嗎?」她小聲問。
林驍抬眼看她,眼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低聲道:「還行。膝蓋的事……得慢慢來。心理上……嗯,也還在試著……適應吧。」
兩人站在空蕩的走廊上,彼此沉默片刻。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那天不上場,是不是就不會……」林驍語氣低沉,「但我知道,就算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上場。因為……那是我的夢。」
蘇唸輕輕點頭。
「夢想……真的很重,對吧?」她低聲說。
林驍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
「是啊,很重。但我現在明白了,再重的夢,也不能一個人扛著。」
蘇唸的心微微一震。
那天的雨終究落了下來,走廊外的香樟葉隨風簌簌作響。兩人站在屋簷下,風帶來一絲涼意,也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平靜。彷彿過去那層誤解與傷害,終於在這場雨中慢慢被洗去。
而蘇唸,也終於開始明白——
也許,「破繭」並不需要驚天動地的蛻變,只需要一次微小但真實的共鳴,一次試圖理解對方脆弱的凝視。
——她的繭,或許已經出現了一道幾不可察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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