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間出版機構裏的平面設計員 ,郭楠的工作算是有不錯的水準--- 前提題是能準時交稿。 就管理層的角度來說 ,將郭楠這類自我型的員工是最叫人頭痛的 。他擁有令人羨慕的優秀設計觸覺 ,可惜卻同時擁有不見棺材不流眼淚的拖拉習性 ;不論功夫是多少 ,他都有本事磨蹭到死線前才交出貨。 然而成事在天 ,總有些時候會出現預期之外的問題 ,使他最終還是抵觸到死線這條禁忌 ,而因此連鎖反應下拖累到印刷廠的秩序已不下三次了。 最近一次的事故剛發生在兩天前, 餘溫猶在, 故此今早回到雜誌社屁股尚未坐暖他便再度被老總召進房中照肺 ,郭楠賠了半小時的罪 ,又立下幾個信口開河的誓言才終於檢回一條命似的逃離老總的穿腦梵音 。如此一來, 他的一整天的心情都是鬱悶得不行。
不過他很清楚必須做出有所覺悟的樣子給人看 ,於是甘願破例留在辦公室拼搏到晚上十點 。他這個人 一旦發奮起來還是有很強戰鬥力的, 結果連下一期的功夫也提早達陣了 。他長長伸個懶腰, 想到打後幾天可以無債一身輕便精神一振, 加上明天已是例假了, 更讓他感到灰暗的人生重又量亮起了希望之光 。他肚內的跩蟲也像聽到魔笛呼喚般統統醒我來,如此良辰美景 ,沒道理不給自己找些節目 。郭楠抓起手機打給隸屬社會新聞組的老友豬輝, 約他去銅鑼灣的樓上吧消遣。
『 頂多陪你坐一會變得走,』豬輝帶點勉為其難地事先聲明,『 我明晨早機飛台北呢。』
『台北?』郭楠咂咂咀,『 你什麼時候調到海外組了?』
『 你腦袋裝的都是大便嗎?我前日不是跟你講過要陪我的依依去旅行嗎!』
『 神經有問題呀你 ?台灣那麼多正妹你居然大帶家裏的黃臉婆去?』
『 給依依聽到我保證閣下死無全屍。』
『咄,管你那麼多,老地方等吧。』
郭楠一心以為到了酒吧後只要搭得上一兩個索妹 ,豬輝這傢伙只怕拿掃帚也攆不走了 。怎料也不知他們誰是帶霉的那個 ,總之是夜的酒吧竟然陽盛陰衰 ,僅有的幾位女客不是長相抱歉便是名花有主。 這樣子莫說豬輝堅守原則不作久留 ,郭楠自己也大感沒意思 ,結果剛過凌晨便決定解散回家了。
二人聯決袂登上了的士 。由於豬輝家住對面海 ,若要先停郭楠的住處便需費勁繞個大圈 ,既花時間也不划算。 郭楠並非貪小便宜的人, 偶爾也很有為人著想的自覺 。他吩咐司機在將會路經的公園入口讓他下車 ,這樣他們便可直接駛上天橋往隧道的方向去了,而他只要穿過這市肺的另一端便很近家門了。
『 天寒地凍你才去逛公園呃?』豬輝對正在下車的郭楠調侃道。
『 情調這種事你懂個屁。』郭楠朝車廂裏的老友比了個中指笑嚷,『滾吧,別再買太陽餅那種低能手信了。』
『低能?上次吃得最多的是你-----』
郭楠唪一聲甩上車門 ,呵呵大笑着轉身撒腿往公園的入口走去。
喝了一巡 ,對郭楠來說遠遠未達醺醉的地步 ,但那一點的酒精卻挑起了他多愁善感的情緒 。反正這片每天經過的公園已很久沒踏足過了 儘管天上星稀月暗 ,又刮著凜凜的寒風 ;然而這不正是最適合顧影自憐、悼念舊情的場景嗎? 他踽踽步進公園的閘門,一心 準備享受這喧囂都市中難得的一片寧靜。
深冬寒夜 ,雖然風不算猛, 但帶著濕氣的朔風還是像有穿透力般砭得郭楠連打兩個哆嗦。他掬著雙手呵了一口霞氣, 把頸巾拉緊一點, 然後馬上把兩手插回外衣的口袋裏 。這時他不禁後悔半夜三間遛什麼見鬼的公園 ,可是已勢成騎虎了 ,即使退回去 ,這種短途光顧多半要看的士司機的臉色,他不願受這閑氣,唯有認命地繼續向前走。
公園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 。郭楠所進的西面閘門到東面的閘門由一條蜿蜒的步道貫通 ,腳程約需十五分鐘 。步道兩旁每隔數米便栽有一棵粗壯的細葉榕, 這種樹能一年四季枝繁葉茂 ,於是寬闊的樹蓋把本已稀微的月光也遮擋去七七八八 ,使樹下的步道唯靠昏黃的路燈映照 ,從而看起來便很有幽森詭秘的況味。
不知不覺間 ,郭楠的步伐已由優悠轉為急促。 除了因為情調與預期的大相逕庭外,他更隱隱感到一陣無以名狀的悚然。 路走了一半 ,這偌大的公園居然杳無人跡?雖然他未嘗過在這種深宵時分穿行公園 ,但按常理總該有一個半個遛狗的或頑固的慢跑者吧;再不然至少會碰見一兩對躲在樹下親熱的情侶, 但現在除了踩在腳下的影子外便只有被風翻動的落葉 ,好像有點不尋常。 不過他很快便自我推翻心裏的思疑, 這種天氣 ,恐怕狗也寧蜷在窩裏睡覺吧, 人更不會笨到出來吃西北風 ;即使是露宿者,此刻都跑到社區中心裏避寒了。
他為自己無中生有的膽怯嗤笑一聲 。壯了膽 ,但步速並未因此鬆懈。他已經看得見自己所住的那幢大廈了, 代表不出一會便能走出這空無一人的公園。 可是突然之間 ,從小聞聽以至根植心裏的一則夜路警言蹦上心頭 ---獨行夜路千萬別回頭 ,否則便會見到……真是困擾, 人愈是為這種聳聽的危言害怕 ,便越是蠢動著一窺究竟的好奇。郭楠忍是忍住了沒回頭張看,但其實已神經質地防備著身後的動靜, 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便會開足馬力拔足狂奔 。同時他又不禁為這份戒懼感到納悶, 怎麼變成怕黑的膽小鬼了 ?無奈膽子再大的人, 有時也會在一些條件的影響下疑心生暗鬼起來的。 他曾經在友儕中以專家的口吻形容這種現象為波頻誤接式的恐懼觸發 ,只要其中一項條件消失 ,恐懼自然會隨著瓦解 。所以他希望快點走出這環境便-----
就在這自我安撫之際,郭楠赫然發現前方樹下的長椅上坐著一個長髮素衣的女人,教他心裏頓時咯噔的吃了一驚。
不會真的夜路撞鬼吧?
郭楠張口吸了一口冷空氣, 心跳突突地偷偷觀察長椅上的人: 女人微垂著頭, 烏黑的直髮長長垂掛著 ,以致幾乎遮去了整張臉孔;她纖瘦單薄的身上只套了一件米色的寬身毛衣 ,下襬則是一襲灰白色的皺料長裙 ,裙裾在風中輕輕搖曳 ,露出穿著白色球鞋的雙腳。
打量至此,郭楠的心裏便回籠了一些底氣。至少人家是有腳的, 腳下踩著自己的影子 ,應該不是什麼黐魅魍魎吧 。尋思間 ,腳步雖有 滯,但大致仍在平穩地前進著 ;反正他絕對接受不了自己膿包到轉身逃跑, 倒不如晏著頭皮快步走過去吧
一步一步地 ,他目雖前望, 實際上大部分的注意力是落在椅上人。 終於在對方跟前掠過的瞬間, 憑餘光的掃描發現對方是個廿餘歲的年輕女孩, 而且鵝黃燈影下的臉容甚是娟麗可人 ,只嫌臉色太過蒼白,瞥眼間予人我見猶憐的印象 。只不過夜深人靜的, 一個弱質女孩如此伶俜獨坐未免不知有什麼文章, 搞不好是流鶯冶葉便無謂招惹了。
然而 ,郭楠走不了幾步便頓住了,他覺得長椅上的人其實相當面善, 好奇心驅使他回頭望去。 這時對方也被他的唐突驚動了, 抬起素骨凝冰的臉龐, 一雙受驚小動物似的烏黑眼眸警戒地盯著這個陌生男子 ,一瞬不瞬的彷彿隨時準備高聲呼救。
『妳……』這一細瞧下郭楠已認出了人 ,但不敢置信 ,『小姐,妳是舒詠珩?』
『喔?』女孩稍微一愕 ,以婉婉的國語回問 ,『你說什麼?』
『啊哈,對不起。』郭楠拔出兩手做了個請放心的手勢 ,也換上蹩腳的國語說道,『妳是舒詠珩嗎?是台灣歌手舒詠珩嗎?』
女郎慽慽地眨眨眼,輕點一下頭。
得到證實後郭楠便迥然投入亢奮中,幾秒鐘前的屏營當然也一掃而空了。 他欺上前忘形發問:『真不敢相信啊!妳果然是舒詠珩,可是妳幹嘛一個人坐在這裏 ?這麼夜了,天氣又這麼冷, 是不是在拍MV喔?』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 仍然找不著半個人影。
舒詠珩欲言又止 ,垂下頭 ,始終一副難以啟齒的可憐模樣。
『嘿,』郭楠識趣地收斂一下熱情,『我是否嚇著妳了?』
對方搖搖頭,長髮輕拽。
本來郭楠應該就此作罷轉身離開, 以免被當作色狼辦。但他直覺舒詠珩其實正需要幫助 ,便盡量懇切的對她說 :『或許妳會覺得我太多事, 但我是完全出於善意的 。坦白說,我可是妳的粉絲啊。』
『真的?』台灣女孩似乎被這句話打動了 ,兩眼流過期盼的光芒。 試探性覷望郭楠一眼後 ,終於腼腆地低聲承認,『對不起,我確是遇到一點麻煩……』
『 怎麼樣的麻煩呢?』郭楠走近一步, 一臉救急扶危的決然 ,『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 我…眼下找不到可以留宿的地方……』
舒詠珩儘管身為流行歌手, 但不得不承認即使在台灣也只是擁有半紅不黑的知名度 ,近年甚至已在樂壇上消聲匿跡了。 即便如此, 說她會流落香港的某個公園餐風露宿還是太不可思議。 可是對曾幾何時封她為寶島區玉女掌門人的郭楠來說 ,此刻只一根筋地想著難得天跌下來這個英雄救美兼得親近偶像的機會, 邏輯的問題大可暫放一旁。
『這小事,』郭楠 一手豪邁地拍拍心口, 一手指向東邊他所住的那幢大廈,『我家就在那兒,如果不嫌棄 ,先來舍下歇歇喝杯熱飲怎樣? 妳總不能通宵坐在這兒吹冷風的呀。』
舒詠珩扭一下絞著指間的長髮, 似乎躊躇難抉。
『放心吧,』郭楠難為情地搔搔腦袋 ,我真的不是壞人。』
女方終於嫣然一笑 ,微微欠身道:『我只好打攪了。』
忽地一陣冷風從他們二人之間颳過, 詭異地把地上的落葉沙沙的捲出一個小小的漩渦。
『瞧這冷的。』郭楠盡量不理心中剛打的哆嗦, 並展現男子氣慨主動解下頸巾遞給款款站起來的舒詠珩,『這個給妳。』
舒詠珩深意地看了頸巾一眼,似乎感觸不淺,然後以台灣女孩獨有的泡軟人語調問道:『可以嗎?』
『 只要妳不嫌棄。』郭楠心裏一陣酥麻,『 要不我這外套也給你披一披----』
『 不用了,圍巾已足夠了。謝謝你喔。』舒詠珩接個頸巾塌實地圈到粉頸上。
郭楠滿意地鬫笑一下 ,便帶點侷促地領著這過氣女歌手拾步前行 ,沿途拿港台兩地的冷天氣作話題, 不覺間已走出了公園,亦因此渾然沒有察覺公園閘門上掛著一塊印有「本公園每晚十二時正關閉 ,任何人士未經許可不得擅進」的告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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