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箱之魚》 - 樂園長夢

樂園長夢

Nov 10, 2021

173

10 分鐘

　　我做了一個夢。

　　是眼前人形這麼說的，他說，「你正在夢裡。」

　　我想他說的是正確的，環顧四周後，這裡只是一望無際的白，連天空和地面都失去了界限，而那人形也是怪異的，輪廓應該是名男性，聲音聽來也是年輕的男音，沒有立體的感覺，他就像一紙從這白色空間被空挖出的影子，但他比白色的空間更白，因此像是在發光。他的手上拉著一顆浮空的透明氣球，氣球裡有條金魚，原先我以為是氣球的花紋，直到注意到那氣球裡的金魚正開闔著嘴、擺盪如橙紗的魚鰭，我才知道那魚不是花紋。

　　所以對他說的，我也深信不疑。

　　「記得自己是誰、發生過什麼事嗎？」他問，以著客服般的機械聲調、不帶感情起伏。

　　經他這麼一問，我才發現，我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不記得也沒關係，那也許會讓你在這裡待得自在一些。」

　　在他再度出聲前的短暫停頓裡，我似乎聽到一絲嘆息？但在我細想之前，他又說了：「你來到這裡純粹是巧合，祝你在這座遊樂園裡玩得開心。」

　　遊樂園？

　　短短三個字，卻像透過我的腦中影像，形塑出眼前的場景……原先的空白，如今充滿了許多熱鬧的遊樂器材，比如摩天輪、旋轉木馬之類的大型機具，而且也有許多人在那些不停閃爍彩光的器材上玩樂，但人們看著歡鬧，我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這世界像被設了靜音似地。

　　我不自覺地抬頭看向身旁的跳樓機，其他的遊樂器材都有人玩，就我身旁這台似乎有十幾層樓高的跳樓機上一個人也沒有，沒人玩也沒人操作。

　　「在這裡你想玩什麼都可以，到處都有小攤想怎麼吃都行，出口在那邊，只要進去你的夢就會醒。」

　　空白人形抬手指向我上方、跳樓機下方的一個黑色空間，就像在半空挖出的洞，它的存在既顯眼也異常，他接著說：「那個位置需要你搭上跳樓機才能跳進去，不過我不建議你進去就是了。」

　　「為什麼？」我反問。

　　「因為這裡是夢裡，你想做什麼都行，想要的東西只要通過想像就能出現在你手上，在這裡應有盡有、無所不能，又為什麼要醒？」

　　「但是夢裡的東西終究是假的，一直待在夢裡不會太空虛嗎？」

　　經我這麼反問，他微微動了一下頭部，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說了一句「那麼等你想起必須夢醒的理由再醒來如何？」便消失了。

　　　　　＊　　　　　＊　　　　　＊　　　　　＊　　　　　＊

　　正如那空白人形所說的，在這裡我想做什麼都沒人管我，看似遊客的人都只是紙片般的存在，他們對我毫無反應，像當我是空氣，小攤的食物隨我拿，但不管是小攤的食物還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食物，全都是沒味道的空氣，雖然我也不會感到餓或渴。

　　所以我想像出一個『朋友』來，一個沒有臉、穿著西裝的男性人形，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憑空想像出一張臉……這樣的『朋友』剛開始讓我很滿意，他有情緒也會說話，但對答過幾次後我便發現，他能回應我的全是我先預設了他該有怎樣的回應才有，如果是我自己不知道的回答，他便會像當機似地愣在當場，直到我打破沉默。

　　這樣一個世界很沒意思不是嗎？就算在夢裡，也一點都不快樂呀，虧這裡還是遊樂園。

　　「嗯……因為這裡是故障的。」那空白人形突然出現在我身旁：「我不知道該怎麼修整這個部份，所以我是有些期待你能幫忙修復這部份的，如果你也不行，那麼也就算了。」

　　「搞什麼？突然出現……」對於他突然冒出來這件事，我不禁抱怨。

　　「我相當於這個地方的管理者，你在這裡有什麼客訴或困擾我是可以馬上處理的。」

　　我先是感到一陣不悅，在好好整理消化過後，我才知道怎麼回懟他：「困擾？這裡故障本身就是個大困擾，不能帶給客人歡樂的遊樂園好意思叫人留下來？」

　　「嗯，反正你也沒有離開的理由不是？」

　　他一句話激得我就想往出口的黑洞跳：「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啊！」

　　「一旦出去就不能再回來了，請三思喔。」

　　他的口吻相當冷淡，雖然我反嗆他一句「這種鬼地方不會想再來第二次好嗎？！」，但我還是停下往那黑洞去的步伐，畢竟，我想不起來那邊是怎樣的？

　　陌生的所在總是讓人心生猶豫不是？

　　　　　＊　　　　　＊　　　　　＊　　　　　＊　　　　　＊

　　這裡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別，天空一直是灰濛濛的，像是沒有燈光的白色天花板，這裡沒有太陽和月亮，溫度一直是微涼。

　　所以在這裡也毫無時間感，我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反正無趣的地方一秒跟一年一樣難熬，我沒有去玩這裡的任何器材，也不再去拿任何沒味道的空氣食物吃，只是坐在廣場的長椅上思考人生……

　　我感覺自己在這裡呆了千萬年去了。

　　「我想不起來任何事。」我自言自語，一旁被我捏出來的西裝人形只是點了點頭，沒有任何表情。

　　「來到這裡的人總是正面臨著不快樂的事，不過那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畢竟所有人總是感受到不快樂多過快樂的，快樂只佔人生中極少的部份。」空白人形回答我：「在這裡他們會暫時遺忘那些不開心的事，這座遊樂園的功用應該是讓這些人找回快樂的，但目前它提供不了快樂，只能讓人遺忘不開心，所以如果你想不起，那應該是好事才對。」

　　「你的意思是，我的全部記憶，都是不開心的？」

　　「我不知道你的事，如果你什麼也不記得了，很可能就是那麼一回事。」

　　和空白人形的對談中，我了解到雖然這裡是個夢，但不是我的夢，這裡是某個人的夢，我不小心闖了進來，但似乎這個人的夢就是準備給許多人不小心闖進來用的……偶爾有幾個和我一樣誤闖進來的人，雖然搭得上話但卻怎麼也聊不來，其他誤闖者的身上有著鮮亮的色彩，相較之下，我的身上彩度相當低，我穿著什麼呢？

　　鴿子灰的西裝，白色的襯衫，深灰的領帶，和我捏出來的人形一樣，灰撲撲的，感覺不到絲毫生氣，無趣、冷漠，和我嚐到的食物一樣，無味。只模糊地認知：『我應該是個上班族吧？』

　　對於那些人總說得出他們想玩什麼、吃什麼、做什麼，我異常反感，所以總在交談幾句後就離開他們，獨自坐在廣場長椅上，只有空白人形會來和我搭話。

　　我感覺自己像要融合進這個空間，就像這裡無溫度無變化的背景，和這裡一樣無趣……而我並不想變成那樣。

　　「我決定要走了。」我起身，這麼說。

　　「喔？想清楚了嗎？」空白人形問，我答：「有，想清楚了，我離開這裡的理由，就是我不想變得和你一樣。」

　　我不要淪為背景，靜靜地看著其他人愉快享受，而我卻什麼也感覺不到。

　　「那麼，坐上機器吧。」

　　我大步走向跳樓機，坐上沒有任何綁帶或安全裝置的座椅，只以雙手緊握椅旁的扶手，由他操作機器，將我送上半空。

　　也許是這世界一直沒給我半分實在的感覺，所以我並不感到害怕，就算離地了、樂園的一切都變成腳下渺小的玩具，但……

　　我感覺到狂風打在臉上，世界開始搖晃了。

　　「要後悔還來得及。」空白人形雖然不在我的身旁，但那淡漠的低嗓卻有如在我身後迴盪。

　　「不，我不後悔，這世界不適合我－－」

　　到了比出口黑洞還要更高的位置，我朝它伸出了雙手，奮力一躍，在那一刻，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這世界不適合我。

　　我以為努力工作就會有回報，然而十年不辭勞苦競競業業的埋頭苦幹，換來的卻是被炒魷魚，原因僅僅只是我質問了老闆為什麼升職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個新進的廢物？

　　當老闆憤怒地漲紅了臉將報表甩在我身上、對我吼著「你被開除了！」時，我忍不住笑了，笑得彷彿我是最後的勝利者那樣，當著所有同事、主管和老闆的面，打開了窗戶，從十幾樓處的辦公室跳了。

　　努力不會被看見。

　　努力不會有回報。

　　努力不會背叛我，它只是讓我把自己消耗殆盡，一點也不剩。

　　我不知道最後自己還剩下了什麼，當那句「你被開除」粉碎了我的理想、我的願景、我的專業、我的尊嚴、我的心血後……

　　我只感覺到累了。

　　努力得太久，我累了，不想再工作了。

　　我想到一個不需要工作的地方，好好休息，好好吃、好好睡，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需要去感覺、發發呆也能過日子的地方……

　　醒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的身體正在向水泥地上墜落，我知道再半秒後，我已經……

　　不會再醒了。

　　「你覺得人死後會到哪裡去呢？我想啊，人死後應該會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好夢呢，就是天堂，做了惡夢就是地獄，所以每個人看到的天堂和地獄都不一樣。」

　　樂園廣場上，『我』閒著無事時，脫口說了這段話。

　　「我倒覺得人死之後什麼都沒了。」

　　空白人形淡淡地回應了這句話。

　　「喔。」

　　「你要猜猜你現在是活著的還是死了嗎？」

　　很難得地，空白人形的語氣帶著淺淺笑意。『我』搖了搖頭，婉拒這無意義的猜測後，抬頭望向樂園裡高聳醒目的跳樓機，嘆了口氣：「要是我從那上面掉下來，你會不會接住我？」

　　他先是一愣，才回答：「那種事不會發生，但我可以接好你，若是你想那麼樣的話。」

　　「那就拜托你接好我啦。」

　　『我』朝他咧嘴一笑，儘管那人臉輪廓上什麼也沒有。

　　一個人孤孤單單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一定會感到很恐怖、很害怕、很絕望的……

　　所以，你一定要接好『我』，拜托了，

　　別眼睜睜看著我墜落，

　　像墜地的雨珠，

　　粉身碎骨。

　　「嗯，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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