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十一話：距離

（一）

踏進新的一年，茶餐廳裡最大的變化就是筒井祐花去了東京發展。於是，敝店招聘了一名新兼職店員補充空缺，她叫做久美。久美就是那位陪伴筒井去岡山參加偶像團體甄選、但在第一輪就落選的短髮女生。

久美雖沒筒井祐花般可愛，無法替敝店招徠一批男高中生客人，但她在工作上很快就能上手，做事頗為利落。

至於本人平時的生活，則是沒有甚麼轉變。依舊上班下班，放假就跟秋元雪子約會。

有時候，生活上沒有甚麼轉變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農曆新年時，我最終沒有回香港，因為魚蛋仔忽然病了一場，我急忙帶了牠去看獸醫，幸好經診斷後證實只是普通的流感，牠亦很快就康復了，但我並不敢貿然丟下牠離開這個小島。

這個休息天，我只好邀請秋元雪子來家作客，一起下廚鑽研廚藝。

秋元雪子擅長日式料理，特別是蛋包飯，而我則在她煮好的蛋包飯上加添一點港式元素，就是在蛋包飯中再加上魚香茄子。

「這是甚麼啊？」秋元雪子問。

我說：「這就是香港再加日本的特別風味。你先吃一口吧！」

「別亂在人家的料理加鹽加醋啊……」秋元雪子拿起匙子，吃了一口，然後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我滿心期待：「如何？」

「味道怪怪的……」

「沒可能。」我馬上親自吃了一口飯：「嗯，味道的確有點奇怪，可能是多放了醬油。看來今次的試驗是失敗了……」

「不過也沒有很難吃，吃下去還是可以的。看在是你的新創作份上，我會把這飯好好吃完。」

「下一次讓我再試一試其他混合款式。」

「還要試嗎？」

「只要成功了，我的茶餐廳裡的菜單就會多了一個款式，而且是你有份創作的。」

「那希望你下一次真的成功吧，不然我又要繼續幫你試吃。」

這時，魚蛋仔慢條斯理走了過來，磨蹭她的腳踝。秋元雪子把牠抱起：「魚蛋仔最近沒有甚麼大礙了吧？」

「嗯，已經慢慢復元了。上星期，我看到牠突然不吃不喝，真是擔心極了。」

秋元雪子繼續撫摸魚蛋仔，魚蛋仔一動不動地瞇着眼睛，一副享受、陶醉的樣子。

「你答應了高松的新聞社內定了吧？」我問。

「對啊，終於找到工作，畢業後就要去報到，總算鬆了一口氣。既可以想做自己做的事情，又可以待在你的身邊。」

這次，到我摸了摸秋元雪子的頭頂：「那……我們下星期去慶祝一下吧！」

「去哪？」秋元雪子睜大水汪汪的眼睛問。

「大阪。」

到底有多久沒來過大阪呢？上一次來這裡是大學實習時期，已經差不多十年了吧？

通天閣依舊高高的聳立着，這條商店街跟以往有點不同的是，擠了很多外國遊客，但當我聽到店員嘴裡說着濃濃的關西口音時，還是有一種懷念的感覺湧上心頭。

秋元雪子曾經說過她很嚮往大城市的生活，但現在既然已經找到一份在高松的工作，那就暫時去不了大城市生活，所以我就帶了她來大阪來一趟短途旅遊當作少少的補償。

「你看到那間銀行分行嗎？就是我大學時期待過的地方。」我對周邊的景物如數家珍：「來！這間壽司店是我以前經常來光顧的。」

我帶着秋元雪子走進一間迴轉壽司店。這間壽司店的位置頗為隱蔽，店外的裝潢也平平無奇，只有當地人才知道這裡有一間壽司店。店內的格局沒甚麼轉變，但當然店員已經全都換了。

「等一下我們去大阪水族館吧？」我問。

「好啊！以前高中時跟朋友去過一次，就沒再來過大阪了。雖沒能在大阪工作，但再來一次旅行真是好。」

壽司隨着迴轉運輸帶送到面前，我先讓秋元雪子吃。

「有沒有後悔不選擇到大城市找工作？」

「因為有你在我的身邊，是否要在大城市生活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她的說話甜甜的走進我的心裡，我說：「或者將來我在東京、大阪開分店，然後你就是老闆娘。」

秋元雪子臉上漲起了一層紅暈：「你胡思亂想甚麼？」

「無論如何，希望你工作順利。」

「多謝。下個月就是畢業典禮，你會來嗎？」

「當然。」

「另外，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看她有點吞吞吐吐，我便說笑道：「這次你又需要我扮作你的甚麼人嗎？你儘管說啊！」

「其實是我爸媽想見你。」

跟她交往半年，也沒見過她的家人，現在終於要見家長了嗎？

秋元雪子說：「如果你覺得還沒到時候的話，也不必勉強。」

我說：「不，我也想去認識一下你的家人。」

（二）

我穿着一身西裝，在餐桌前正襟危坐。已經很久沒穿過西裝了，這次特地從衣櫃中拿出以前在香港上班時的西裝來穿，幸好還合身。

秋元先生的樣子頗為嚴肅，我很難從他的臉部表情中猜得出他在想甚麼；相反地，秋元太太卻比較平易近人。

「這是少少的見面禮，希望你們喜歡。」我早預備了一盒蛋撻。

「哎呀！真不用那麼客氣。」秋元太太口上雖然這麼說，但她笑顏逐開，收下了我的見面禮。

本來我是想下廚幫忙的，可是他們讓我只管坐着，那我就不敢作多餘的動作。

飯菜煮好了。

「我起筷了。」秋元雪子雙手合什，便開始用膳。

我跟着說了一遍，然後等她的家人都起筷後，才敢動筷。

「先吃一塊雞肉吧！」秋元太太把雞肉夾在我的碗裡，我恭敬點頭表示謝意。她續說：「我家孩子早就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呢。一個人由香港來到日本生活，很不容易吧？」秋元太太問道。

我點頭說：「最初的確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一個新的地方，但很快就習慣了。」

秋元太太又說：「我家這個傻孩子之前說要去大城市居住，我們本來都有一點擔心，但自從她認識了你後，又說要留在這裡了。說來多虧你，她才肯留下。」

「我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得我那麼遠。」

這時，一直保持沈默的秋元先生終於說話：「那你們將來有甚麼打算？」

將來的打算嗎？我跟秋元雪子交往半年，確實並未認真思考過將來。突如其來的一條問題，卻頓時讓我為之語塞。

秋元先生見我一時沈默不語，便續道：「你跟我家小女是認真的吧？」

我急忙說：「那當然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對待這段感情，只是多年前的那段經歷改變了我，令我在感情上不敢想得太遠，就怕會給自己建構一個虛假的未來。

「爸……」秋元雪子向着秋元先生微微皺起眉頭。

「好啦！孩子爸，先別說這個，這些事你就讓他們倆決定吧！」秋元太太稍為緩和剛才嚴肅的氣氛，轉向我說：「這些時間真多謝你照顧我家小女了，我家小女還入世未深，不論如何，之後還請你多加照顧……」

我恭謹地說：「那是我應該做的。」

我步步為營把這餐飯吃完，堅持幫忙清洗餐具後，再看時間也差不多要趕船，便向秋元雪子的家人鞠躬道別。

「有空便上來坐坐吧！」秋雪太太笑容可掬的說。

我再三道謝，卻瞥見秋元先生只是自顧自的在看報紙，沒有多理會我。

秋元雪子走到玄關，穿上長靴，說：「我來送你。」

越夜越冷，我倆迎着凜冽的寒風，走在街上。

秋元雪子搓着手，似乎是想讓自己感覺暖一點，我見狀便牽着她的小手：「你的手好冷。」

「有你牽着，就不感覺到冷了。」她說。

「這麼冷的天氣，其實你不必送我的，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白色的霧氣從我的口中噴出。

「你是生氣了嗎？剛才我爸的說話不要放在心上。」

「不，他那只是關心你的舉動罷了，我為甚麼要生氣？剛才我沒回應你爸的問題，應該是我跟你致歉。可是你也別誤會，我沒回應他並不是代表我在玩弄感情，只是……」

「行了，你跟我說過你的過去，你也知道我的過去。我明白有些事情就算計劃得多麼周到，最後也並不一定會實現的，特別是愛情……」

「對不起，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喜歡你，很想待在你的身邊，這是無容置疑的，可是我覺得比起虛無的『將來』，更加應『活在當下』。」

秋元雪子幽幽的道：「其實我跟你的想法一樣。如果沒有好好經營『當下』的感情，又如何談論『將來』？」

「愛情有時候很脆弱，但我希望我們能夠享受現在……這段日子裡，你跟我一起是否感到快樂？」

「是的，很幸福的感覺。」她的回答很爽快，只見她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寒風依然刺骨，但她的笑靨頓時讓我的心頭感到溫暖起來。

我也笑了：「這樣就好了，多謝你能夠明白我。」

我們走到了碼頭，船剛來了，我倆依依不舍，互相擁抱。我感受到她的溫度，「下星期再見。」我說完，然後才放手登船回去。

過了一個月，我出席了秋元雪子的畢業典禮，她的家人當然也在場，但就沒有再過問我倆之間的事情。

這段感情會否開花結果？我不曉得，總之現在我倆的想法仍然同步，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三）

就在一個平淡的晚上，正當我想上床休息時，秋元雪子卻來電了。

她的語氣有點吞吐，我正自疑惑：「雪子，是發生了甚麼事情嗎？」

「……我、我……」

「你沒事吧？慢慢說就行了。」

她頓了一頓，才繼續：「高松分社的人事部跟我說，因為名古屋分社那邊需要人手，所以總社希望把我調去名古屋……」

雖然我剛才聽她的語氣，已有心理準備知道不會是甚麼好事，可是聽她說出後心下還是一沈。

「那你回覆了他們嗎？」

「還沒……可是這幾乎是強制的，如果不接受，就只能不做這份工作。」

「而你……很想做這份工作嗎？」

「……」我隱約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她的抽泣聲。

「你先冷靜一下。」其實連我也有點精神恍惚，但是此刻必須要做的先穩定她的情緒。

「我……想做這份工作，可是、可是那就要離開你很遠……」

「……公司有沒有說要何時之前得到回覆？」

「因為還有兩星期就要上班報到，所以最遲下星期就要回覆人事部。」

「我明白了……明天你有時間嗎？」

「甚麼？」

「我想見你。」

踏入三月底，小豆島上的氣溫已經漸漸回暖，可是一早一晚的溫差還是比較大。

現在是凌晨四時，天還沒亮，氣溫也只有六度。我卻在這個時分駕着車，載着秋元雪子，沿着縣道由土庄町出發一路向東走，來到小島東部的一個露營營地。

這個露營營地面向着還是漆黑一片的瀨戶內海，而營地裡只有零零散散的帳篷，當中有一兩個帳篷透出微弱的燈光，可能是天氣寒冷的關係，今天沒有很多人來。

我倆穿上厚厚的大衣，走出車外。

「幹麼帶我來這裡？」秋元雪子好奇問：「我還是好睏啊！」

我坐在石椅上，拍拍石椅，示意她一同坐下。

「我以前在香港時，跟家人的關係不算太好，特別是老爸。他對我的寄望很大，可惜我無法符合他的期望。那時候我經常思考着未來，有時候會睡不着覺，就一個人走到海邊，等着日出。」我緩緩說。

「那你跟爸爸的關係現在怎麼樣？」秋元雪子關切問道。

「我決定了自己的前路，他也知道沒法再控制我的未來。」我想了想，又道：「後來見面少了，有了距離，衝突就少了。」

「我想多聽一點你的過去。」秋元雪子倚在我的肩上。

我淡然一笑，問：「其實你喜歡我甚麼？」

秋元雪子裝出思考的樣子，說：「初次見面時，就已經給了我一種成熟穩重的感覺，而且總覺得你見多識廣。還有的，當然就是烹調技術了得。」

「那我說一說你吧。我覺得你除了溫柔純樸外，思想上比起同齡的女孩子更獨立、有主見。」

秋元雪子低下頭，紅着臉，一臉羞澀：「為甚麼突然說這些？」

「我知道你很想做那份工作吧？我知道你可以勝任。而且名古屋就是大城市，這是你一直憧憬着的未來。」

「可是……名古屋離這裡也太遠了，我們見面也會變得很困難。」

「我們仍是可以視像見面的，我放假時也可以過來找你，小豆島去名古屋要多久呢？嗯……我查了一下，若是乘船再換鐵路，也才三個多小時左右。」

秋元雪子吃驚凝望着我：「你難道不介意？」

「我當然是想待在你的身邊，可是我不想成為你未來事業的障礙。」

遠處帳篷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映照在秋元雪子那清麗秀雅的臉上，只見她神情有點落莫。

我說：「我跟你一樣，害怕這段感情就此終結。可是，我會給自己和你一點信心。」

「讓我再想一想。」

「無論如何，我都會尊重你最後的決定。」我指着前方：「你看，日出了！」

日光從遠處的海面透出，拉開了朦朦朧朧的夜色，把遠方的天空染成一片黃金。慢慢地，太陽冒出了地平線，照得整個瀨戶內海波光瀲灩。

「很漂亮。」秋元雪子挽着我的手臂，我感覺到這一次她捉得很緊。

如此良辰美景，卻是我倆暫別之時。

翌日，秋元雪子告訴我她已經回覆了公司，她接受了人事部的安排，決定去名古屋工作。

我跟她就此分開兩個相隔三百多公里的地方。

愛情裡總會有一些難關，至於能否化解這些難關，則在乎二人是否願意踏出一步。

在過去的感情裡，對方沒有踏出一步，結果那段感情如同慢性中毒般逝去。

這一段新感情，同樣遇上了難關，而這次的難關就是距離。可是，我倆都願意走前一步，於是距離縮短了。有時候，我會乘新幹線到名古屋探望她；有時候，我們則會在大阪或京都見面。

就在兩年後，我在名古屋開了「港味」第一間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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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話：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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