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九話：兄弟

（一）

我和秋元雪子正式交往了。

秋元雪子的確是一位在感情上很主動的女生，當然感情是雙向的，如果沒有雙方的互動，根本發展不成一段關係。以前，我一直以為不會喜歡年紀比自己小很多的女生，但在這段日子裡，她給予我一種很柔和、很安心的感覺，我漸漸對她產生了好感。就是這樣，我跟一位年紀比自己小十年的女生展開一段新的戀情。

今天，她就來了我的家裡，學製雞蛋仔和蛋撻，她本身喜歡做料理，所以很快就找到竅門，食物出來的貌相和味道都不差。

「你很有資質，有沒有興趣來我的店幫忙？」我笑說。

「或許，我再找不到工作，就留在你那裡工作好了。」

「怎麼會？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哪間公司不錄用你，才是他們的損失。接下來的日子，還有面試嗎？」

「嗯，有一間在大阪的公司，還有一間在東京的新聞社。」

「你終於考慮要當記者了嗎？」

「是啊……可是，我又在考慮要不要去面試……」

「為甚麼？」

「如果面試成功了，我就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你不會感到失落嗎？」

「的確……」我確實不想這段戀情剛開始沒多久，就要跟她分開：「可是，你之前說過想去大城市發展……」

「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你。」她說着，向我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所以，暫時我還是優先考慮在高松或岡山附近的工作好了。」

話畢，秋元雪子吃着自製的雞蛋仔，而魚蛋仔正在磨蹭她的腳踝，似乎是在討吃，她便蹲下來，給牠吃了一小口。

「牠很喜歡你，平時卻對我忽冷忽熱。」我說。

「你妒忌嗎？」秋元雪子撫摸着魚蛋仔的背部，魚蛋仔露出一臉享受的樣子。

「畢竟我才是主人啊！嗯……可能是我錯了，或者牠才是我的主人……等我一下，我先接個電話……」

嗯？這來電居然是兄長，並且顯示着要求視像通話。兄長突然主動要求視像通話，這真是少有。

「哥？」我接了視像通話。

「偉仔，好耐冇見啦。依家方便講幾句嗎？」

「偉仔」是家人對我的稱呼。

我拿着手機走出陽臺，才細聲說：「係！哥，有咩事？」

「呢幾個月嚟，你幾好嘛？」

「還好啦！」

「我頭先有冇睇錯？我好似見到有一位女仔喺你屋企？邊個嚟㗎？終於有着落喇！」兄長一臉笑容。

我回避問題：「你呢，各方面點？」

「生活如常，無驚無喜。」

「你依家搵我，係有咩急事嗎？」

「咪咁啦！兄弟一場，心血來潮想講多幾句都唔得咩？」

「成幾個月無聯絡，突然就視像，應該唔係普通事？」

「好啦！我講喇……其實係咁嘅，我哋一家三口下星期會去四國自駕遊，可能會有一日去你嗰邊，順道光顧一下你間茶餐廳，方便嗎？」

「講咗咁多次，你終於真係過嚟探下你個細佬喇！」

「我又要等老婆工作冇咁忙，又要等埋個囡考完期中試，學校叫做有幾日假，一家大細先至就到時間。」

「休息下咪幾好，咁到時你到埗，就再聯絡我啦！」

「好呀……你……有時間都返嚟香港探下呀爸、呀媽啦！」

「我間唔中都有同佢哋視像嘅。」

「咁就好喇！Anyway，我到埗就再聯絡你啦！再傾，唔阻你。」

「好！Bye Bye！」

我掛了線，回到客廳，看到秋元雪子已經站在玄關準備穿上靴子，我問：「咦，你要走了嗎？」

「是啊！今天要早一點回家，我還要準備明天課堂的東西。桌上還有幾件蛋撻，我吃不下，留給你哦！」

「那麼我送你出去。」

我送了秋元雪子回到碼頭。返家後，我無聊地坐在書桌前，腦袋放空了一會，正想在書架上找些甚麼書來看，卻剛好看到書架上放着多年前一家五口在東京鐵塔前的合照。

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在讀中學，也是我第一次搭飛機。而有此機會，還是托兄長的福，因為他在那年考上了香港大學的法律系，爸媽為此慶祝，於是就決定全家去日本旅行了。

然而，那次旅行是我們惟一一次全家旅行。

（二）

我戰戰兢兢，繫上了安全帶。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搭飛機，心情固然有點緊張。

在旁的兄長卻對我笑說：「唔洗咁緊張喎，就當同普通搭巴士一樣就得啦！你睇細佬都無你咁驚。」

我望向弟弟，弟弟對我們之間的對話置若罔聞，只是專心的玩着手提遊戲機。

飛機起飛一刻，離心力讓我的心臟強烈跳動了一下，直到飛機上升至高空，飛行變得平穩時，我才感到安心一點。

對於一名自小觀看日本動畫的香港中學生來說，能夠到東京旅行，可說是夢寐以求。

抵埗踏出機場的一刻，心裡就泛起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繁華的澀谷十字路、花多眼亂的原宿商店街、莊嚴肅穆的皇居外苑……第一次來到外國的我，對於這個國度的所有景物都感到十分新鮮。

可惜，整個行程計劃，我都沒有參與權。

「爸，一陣間可唔可以去秋葉原？」我問。

「去秋葉原有咩睇？」

「我想睇下模型……」

「模型有咩好睇？你呀哥想一陣去東京國立博物館，就遷就一下呀哥啦！」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evnCyHdFG

我深深不忿：「難得出嚟旅行，想睇下自己嘢都唔得。」

「你呀哥考到入香港大學呀嘛，更何況，去旅行係要睇大家都想睇嘅嘢，唔係剩係就你一個人。」

我問旁邊的弟弟：「其實你都想去秋葉原係咪？」

弟弟一臉不在乎的樣子，聳肩說：「呀爸話咩就咩啦！我無意見。」

「你睇下細佬仲聽話過你。」父親說。

那晚回到酒店，我想了又想，既然他們不一起去，就我自己一個去吧！

我走到房間的玄關，打算自己一個外出。

「偉仔，你做咩呀？」父親問。

我穿上鞋子：「我自己一個去秋葉原。」

「你傻咗呀？」

「係囉，已經好夜喇，你一個人出去好危險㗎！偉仔，你又唔識日文。」母親在旁勸說。

我打算就此開門出去，卻被父親擋在門口：「做咩呀？作反呀？」

「點解由細到大，咩都要就晒呀哥？係咪就係因為佢聰明過我，所以就有特權……」

我話沒說完，冷不防迎來了一巴掌，「啪！」的一聲，我臉頰吃痛，卻忍住不哼一聲。

「你大個㗎喇！可唔可以唔好咁任性，學下你呀哥！」父親怒道。

母親吃了一驚，馬上在旁充當白臉角色：「老公，唔好咁啦！偉仔，你快啲同老豆講對唔住，就當無事發生啦！」

這時，只見兄長一臉漠然，弟弟則是事不關己的在看着嘰哩咕嚕的日本電視節目。

我知道這次行動徹底失敗了，卻不想認輸，手中握緊拳頭。

「快啲道歉啦！」母親說。

算了，形勢比人差，，我承認是我輸了。我心中雖然不忿，當下也只得低首向父親說：「對唔住。」

「以後唔好再話我偏心你呀哥，你如果第日考到香港大學，我一樣會有獎勵。」父親如此說。

那晚睡不着，我心有不甘。

我明白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不及兄長，甚至弟弟，是因為他們都比我聰明，讀書成績比我要好。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心情很低落，走過了甚麼景點已經不太記得。

最後的一天，我站在東京鐵塔前，一臉不悅的跟家人合照了一張全家福。

旅程結束後，回到香港的我，開始發奮圖強。我明白只有超越兄長這道牆壁，父親才會對我另眼相看。

次年，我順利升讀預科，並以香港大學法律系為目標，可惜我在高考時失手了。

我選擇重考一年，但最後結果並不如人意，我的分數仍不足以入讀港大的法律系，只能選擇另一間大學的金融學系。

我無奈接受命運的安排，家中的一切都沒有改變。

進了大學後，我入住宿舍，然後開始學習日語，在大學三年級時申請去了日本實習。在那段期間，我開始變得獨立，跟家人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彼此之間卻也沒有再吵架。

後來，兄長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弟弟則考上了醫科。

畢業後三年，我租了屋，自己搬出來一個人居住，間歇性地回家吃飯。

我相信這樣子的距離，是跟家人最好的相處方式。

在我準備離開香港的那年，爸媽勸我留下。父親覺得開一間茶餐廳沒有甚麼出息，母親認為開茶餐廳也不用走到那麼遠，但我一心打算在異地重過新生活，就沒有聽他們所說而留下來。

那天下着微雨，我拖着行李箱，來到了香港國際機場。

全家人都有來送行，除了父親。

「呀爸佢唔嚟？」我問。

母親支吾以對：「……今日佢返咗公司，話有啲嘢做。」

我當下明白了，也沒說些甚麼。

「偉仔，你既然都決定咗，得閒就反嚟探下我哋啦。」兄長說。

我點了點頭，然後踏進了禁區，坐上飛往四國的航班。

（三）

今天，茶餐廳外貼出了特別告示：「店主有事外出，餐廳休息一天」。

金風送爽，紅葉開始紛紛掉落，樹枝變得凋零。秋天這麼短，很快就要入冬了。

我駕着車，到達港口後把車子直接駛進渡輪，等待其餘車輛都上船後，渡輪就慢慢往高松港的方向航行。

兄長一家三口會在下午抵達高松機場，現在的時間應該剛剛好。

渡輪泊岸，我繼續駕車駛離市區，到達高松機場。

高松機場是一個小型機場，因此國際線的大堂亦可謂是一目了然，畢竟來往高松的國際航線並不多。

兄長的航班應該差不多時候到達了吧。

我等了沒多久，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出接機大堂，跟着他身後的還有一名約六、七歲的小女孩和一位個子高挑的女人。

「呀哥、呀嫂！」我走上前說。

「喂！偉仔，要你嚟接我哋，真係唔好意思！」哥哥滿臉笑容，拍着我的肩膀說。

「小意思啦！」我回應。

「雯雯，快啲叫Uncle啦！」兄長這句是對女兒說的。

小女孩乖巧地叫了一聲：「Uncle。」

我微笑向雯雯說：「乖，冇見年幾，又高咗啲喇！細路真係大得快。」

雯雯很害羞，只是抱着媽媽的大腿不說話，看來已經不太認得我。

呀嫂說：「係呀！明年升小二喇！呀，呢啲係上次我哋去喺歐洲旅行買嘅手信。」她送了我一大袋東西，裡面應該是零食之類的手信。

「做咩咁客氣？」我伸手接過。

「都要嘅，你搬嚟日本，身為呀哥我都冇送過咩畀你。」兄長說。

「咁多謝晒先。我架車泊咗喺出面，我車你哋。」我領着他們上了我的車子，就駕車返回高松市區。

「依家你見到呢個公園，就係高松城跡，有興趣嘅話可以參觀一下；沿住呢條中央大道，十分鐘就可以行到去商店街，購物飲食都喺晒嗰邊，我有時放假都會搭船出嚟行。」我一邊駕着車，一邊介紹附近的環境。

兄長笑說：「哈哈！你已經變到好似當地人咁喇喎，如果唔係偉仔你搬咗過嚟四國，我哋一家都未必會嚟四國玩喇！」

「嗯，到碼頭喇！」

渡輪載着我的車子回到小豆島。

回到小豆島已是晚上，也沒有甚麼地方好走。我早替他們預訂了酒店，酒店的位置就在土庄港碼頭附近，房間面對着瀨戶內海無敵大海景，而室內空間在日本來說已經算是十分寬敞，也有獨立的廚房。

「呢間酒店房真係幾好喎，估唔到又平又靚。」兄長四處檢查着房間。

「我識人喺呢間酒店做，所以特別預留咗呢間房畀我。」我所說的人就是久保太太的兒子。

兄長一家先放置好行李，我就帶着他們來到我的茶餐廳享用晚餐。

「呢邊好多餐廳八點已經閂晒門，我呢間茶餐廳可能係島上開到最夜嘅餐廳。因為今日為你哋洗塵，所以茶餐廳就特別休息一日。」

兄長四處張望：「你呢度都裝修得幾骨子。」

「等我一陣，好快就食得。」我說。

「要我幫手？」兄長說。

「唔洗，我煮啦！你哋坐下。」

一個小時後，我捧着一碟又一碟熱烘烘的飯餸出來。

「生炒排骨、沙爹肥牛粉絲煲、XO醬爆時蔬……開飯！」我雙手合什說。

「開飯！」

「我哋唔客氣喇！」

兄長一邊吃着我煮的餸菜，一邊說：「嗯！好有鑊氣，老婆平時煮嗰啲都冇你煮咁好食。」

嫂子輕嗔：「下次試下你煮，我唔煮。」

兄長笑說：「我講下笑姐，不過諗返起偉仔你嗰陣喺香港，都好少煮畀我哋食。」

我淡淡回應：「我都係自己搬咗出嚟之後，先多咗煮嘢食，亦都搵到自己真正想做嘅嘢。」

「都係好事嚟嘅，咁……餐廳生意幾好？平時餐廳你一個人做？」

「梗係唔係，一個人點做得嚟？我有請幾個伙計幫我手，生意亦總算過得去。」

「咁就好喇，見你可以喺日本立足到，呀哥我都安心啲。話說，我都想個女之後報讀日文。」

我看到雯雯一臉懵然，便說：「咁細個就學日文，會唔會太辛苦？定係學好英文先？」

嫂子馬上回應：「唔會啦，佢都讀緊國際學校，英文已經唔大問題啦，同埋雯雯你好鐘意學嘢，係咪呀？」

雯雯點頭：「係呀！」然後她用手指數着：「我依家學緊畫畫、芭蕾舞、鋼琴……」

「全部都學得好開心呀，係咪？」嫂子問雯雯。

雯雯仍像是機械人般點頭說：「係呀！」

我沒有說話，心裡替雯雯辛苦。

「聽日你要開工？」兄長問。

「嗯，一陣食完飯上嚟我屋企坐陣？」我邀請問。

兄長一口答應：「當然要啦！」

雯雯跟魚蛋仔玩得很開心。

嫂子看管着雯雯，我跟兄長走出陽臺，他點了一根煙抽着，煙圈在空中緩緩飄浮。

「上次傾視像電話，我好似見到有個女仔喺你間屋度，嗰個女仔係你女朋友？」兄長問。

我點頭回應。

兄長笑說：「終於識到女朋友喇，咁幾時結婚？」

「只不過啱啱開始，邊有咁快。」

兄長抽了一口煙，續說：「仲記唔記得我哋全家第一次去旅行，就係嚟日本？」

「我點會唔記得，嗰次係惟一一次全家旅行。」

「世事真係神奇，嗰時你一句日文都唔識，依家就變到好似當地人咁。我仲好記得……嗰次你喺度鬧情緒……」

「嗯……」我望着天空的月亮，若有所思，腦海中出現了當年的畫面。

「係呢……其實咁多年嚟，你有冇嬲過我同細佬……」

「點會……」

「咁呀爸呢？你係咪由細到大都覺得呀爸偏心，對你唔係幾好？」

我心中的刺被他的說話觸弄到，想張開嘴巴，卻半天說不出話。

兄長嘆息：「唉，果然……」

「都……都過咗咁耐，咩感覺都已經冇晒喇！」

兄長看着我，他的眼神銳利得像是可以穿透我的心思：「真係？講真話喎！」

我沈默不語。

兄長緩緩說：「呀爸、呀媽都講過，我哋三兄弟之中，最唔放心就係你。可能你唔知，嗰時你畢業冇耐，就自己一個搬出去住，呀爸成日都喺屋企提住你，擔心你一個人住，會冇啖好食。」

我苦笑：「我又唔係三歲細路。」

兄長也笑了：「係，依家見你開埋餐廳，似乎擔心係多餘。不過，我想講嘅係，呀爸其實好關心你，但又唔好意思俾你知，而且……一直以嚟都用錯咗方法……」

「……」

「當然，我呢個做呀哥嘅都冇用，喺嗰陣都無做過咩去改善你同呀爸之間嘅關係，因為怕越搞越衰。」

「其實都唔關你事。」

兄長弄熄了煙頭，續說：「我知你有同佢間唔中都有聯絡，不過得閒就返下香港探下兩老啦！你一年都冇返嚟一次，試下踏出第一步，主動啲關心返呀爸，有時佢只係口硬心軟……」

「係咩？」

「你過年返唔返嚟呀？」

「未知……」我不可置否。

兄長笑了笑：「我唔係迫你，你可以慢慢考慮一下。」

翌日，兄長一家在島上遊玩，我的茶餐廳如常營業，就沒有陪伴他們。隔天，他們離開了小島，到四國本島其他地方遊覽，在碼頭臨別前，兄長對我說：「見你喺度生活得幾好，我就放心喇！」

我說：「呢幾日我真係招呼唔到。」

「兄弟之間，講啲咁嘅嘢。等你返香港再見啦！」

我與他們一家道別，回到家後，我看着書架上多年前的全家照呆呆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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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話：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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