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三話：沈溺

（一）

敝店逢星期二、四休息。今天是星期四，不用上班，一早起來卻收到了秋元雪子的短訊，說大學校刊已經刊登了我的訪問，還說下次會拿一份給我放在餐廳留念。跟她再閒聊了幾句，便替魚蛋仔清理貓砂，魚蛋仔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一直粘着我的腳跟。

可惜，我不能多花時間陪伴主子，就要出門了。佐佐木翔拜託了我一起去探望一位老人家。

我不認識那位老人家，但聽佐佐木翔說有些事情需要我幫忙，我就爽快答應了。

佐佐木翔已在公寓樓下等我。

「我們先去家電中心，再去接鈴木先生出院。」

「不找張樂茵一起去嗎？」我笑說。

佐佐木翔支吾以對，說：「還是讓她多睡一會吧。」

我不以為意，駕車載着佐佐木翔出發。在小豆島還是擁有一輛座駕比較方便，因為島上的公車班次並不頻密，錯過了一班，可能要等上一個小時。

我們先在一家電中心停下車來，這家電中心有兩層之高，算是島上最大型的商店了。

原來據佐佐木翔所說，鈴木先生的家一直用着舊式電視機，今天是鈴木先生出院的大日子，便想送一台高清電視機給他作為禮物。

「鈴木先生是獨居的，我有空就會去探望他。」

「哦？他是你甚麼人？」

佐佐木翔的回應很簡潔：「只是曾經的鄰居而已。」

我知道他不太喜歡說話，就不作追問，反正見到鈴木先生後，我就自然會知道更多事情。

佐佐木翔很快便選購了一部電視機，我們又在附近的店舖買了些水果，回到車內，便再起程。

下一個目的地是小豆島中央病院，這間醫院位於鄰鎮的池田，我記得久保太太就說她住在附近。從土庄町駕車到池田十分鐘就到了，沿途兩邊是零散的單幢平房和一些荒田。此景竟讓我有一刻錯覺，以為自己身在香港新界的近郊地區。

駛進小鎮，我把車輛停在小豆島中央病院前的停車場。我們走進醫院，一陣濃烈的消毒藥水氣味撲面而至，我一直都不太喜歡這種氣味。佐佐木翔先到前枱登記，一名護士便引領我們來到病房。

眼前這名滿頭白髮的老人家被佐佐木翔扶着慢慢站起來，他應該就是鈴木先生了。

「鈴木先生，你可以出院了。提醒一下，打碎後的腎結石並不會馬上消失，而是一兩天後隨小便排出體外。記得要注意飲食啊。」護士叮囑。

鈴木先生說：「就說我沒甚麼事嘛！」

佐佐木翔仍然扶着他，不敢貿然放手：「你才剛剛動完手術，別動得太猛烈啊。」

鈴木先生乾咳數聲，說：「才一點小問題，礙不了事。咦，阿翔，這人是誰？」

佐佐木翔說：「他是我的老闆，Ricky先生。」

我微微鞠躬道：「鈴木先生你好，初次見面，多多指教。」

鈴木先生瞅了我一眼，繼續向佐佐木翔說：「原來是外國人。阿翔，你的父母呢？」

佐佐木翔向我使個眼色，示意抱歉，我其實並沒放在心上。佐佐木翔回應鈴木先生說：「他們有點事去了高松，所以我才找老闆一起過來接你出院。我們邊走邊說吧。」

我們走出醫院，猛烈的陽光照射下來，一解剛才身在醫院的鬱悶。佐佐木翔扶着步履蹣跚的鈴木先生，慢慢坐進車廂，我們再次出發。

「請問鈴木先生的住處是……」我問。

佐佐木翔說：「知道中山地區在哪嗎？」

我知道，那裡是小豆島的丘陵地帶。我沒去過，但路牌應該有指示。

「往那邊開就行了，麻煩老闆。」

我駕着車，駛出小鎮。沒多久，道路變得越來越窄，路面也越來越斜，羊腸小道向着山丘高處伸延開去。

進入山丘地帶後，也不知在山頭轉了多少個圈，前方開始出現一幢幢平房小宅，在佐佐木翔的指引下，我把車輛駛進村落，在一間木造小屋前停下來。

我剛下車，只見公路右邊是鄉村民房，左邊放眼望去則是一片片綿延不絕的綠色梯田，梯田在陽光映照下，更見壯觀。

我用手機拍下壯闊的美景後，一隻小貓迎面走來，然後毫無機心的在我腳跟前躺下。牠被我任意撫摸，實在比我家的主子馴良太多了。

「不好意思，老闆，可以幫我打開後車廂嗎？」佐佐木翔扶着鈴木先生下車問。

我被眼前美景震懾，就把剛買來的電視機忘了。

「讓我抬好了。」

我打開後車廂，抬出電視機，便跟隨佐佐木翔步進小木屋。

（二）

鈴木先生是獨居的，我卻看到玄關放了一雙雙理應不合鈴木先生尺寸的鞋子，當中甚至有女裝鞋子；屋內的傢俱不多，除了一張殘舊的長木椅、一張飯桌、衣櫃等基本傢俱外，還有很多的雜物。

我還注意到茶几上的相架，照片裡的人有鈴木先生，還有一位老婆婆、一對男女和一位約十多歲的小男生。很明顯，這是一張家庭照，這裡的鈴木先生比現在年輕一點。

「我先把這部電視機抬出去。老闆，新的就放在這裡行了。」

佐佐木翔把那體積巨型的舊式電視機抬在地上，我便換上了新的電視機。

「幸好有老闆幫忙，不然我一人真是處理不了。」

坐在木椅上的鈴木先生卻問道：「翔，為甚麼要丟它呢？還沒壞啊，那我要怎麼看光碟影片？」

佐佐木翔說：「今天是你出院的日子，這是我們送給你的禮物，舊的就不要了。新的電視機也能看影片啊。」他一邊說，一邊弄着DVD機的接駁線。

將新電視機與DVD機接駁好，佐佐木翔開啟了電源，螢幕中隨即出現了一個男人，只見他正與一位小孩在沙灘追逐嬉戲，聽得一把女聲在旁說話：「喂，你們別走太遠啊。」

我認得這幾個人，他們正是茶几上照片裡的人。

「瞧，能看啊！」佐佐木翔拍拍DVD機頂說。

畫面一轉，來到室內。同一名小孩，看上去年齡比上一段片段時更要小一點，這小孩正被一個人抱着，而抱着他的，正是鈴木先生。

我轉頭望向坐在長椅上的鈴木先生，見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正掛着微笑，用非常慈祥的目光看着螢幕中出現的人物。

我壓低聲音在佐佐木翔耳邊問：「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該說了吧？」

佐佐木翔說：「方便跟我過一過來嗎？」

我點了點頭，就跟着佐佐木翔走出屋外，他推開了屋外的圍欄，圍欄後是一片小小的田地。

佐佐木翔在田地旁拿起了一袋小東西，掏出種子便往田地撒去。

「鈴木先生曾經是我的鄰居。」

「嗯，今早你說過。」

「剛才片段裡的都是他的家人……」

我的猜想沒有錯。

「一切都是因為七年前的那一天。那時候，鈴木先生一家去了宮城縣探親，卻發生了大地震。地震發生時，鈴木先生剛好外出買東西，正想回去親戚家，卻見眼前的只有滔滔洪水，城鎮早已經變成澤國。他再也找不到太太，和兒子一家三口的蹤影。」

七年前的東日本大地震發生時，還身在香港的我看着電視新聞直播，看到一整個城市被海嘯吞食，真的被那種景象驚呆了。即使香港與日本隔着二千多公里的距離，但我感覺到那時是地球最接近滅亡的一刻。

「經歷災難的鈴木先生只能隻身回來小豆島。回來後，他很害怕看見海，於是就搬來地勢較高的中山地區居住。」佐佐木翔續道。

我默然沒有回應。

「我家跟鈴木先生一家比較熟稔，他搬過來後，我們經常過來探望他。他身體近年開始轉差，我偶而幫他種田。其實比起他的身體，我更擔心的是他這裡。」佐佐木翔說着，指了指心臟位置：「他每天都在重覆看着從前的片段。」

「他是沈溺於過去，不肯接受現實呢。」

「嗯，他直到現在仍覺得家人有一天會回來，所以把家人的物件都搬過來了。」

佐佐木翔拿起鋤頭弄鬆泥土，繼續播種。

我說：「但這對他來說已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吧？」

佐佐木翔用手抹一抹額上的汗，然後開始澆水。他說：「或許是的，我們都不忍心道破，就讓他繼續這樣。」

鈴木先生是出於抗拒，不願意接受現實的心理才不顯悲傷。可是，這正是因為內心過於悲傷所致。

這讓我想起久保太太。同樣是親人離世，久保太太選擇了接受現實，但沒法子面對過去，鈴木先生卻剛好相反。

「好了，我們也差不多回去了。」佐佐木翔放下了耕作工具。

我們回到室內，鈴木先生仍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些錄影片段，沈醉在過去。

「鈴木先生，我們先走。我們還買了一些水果，就放在這裡。」佐佐木翔說。

鈴木先生的目光完全沒有離開電視機，只是輕輕向這邊揮手：「去吧、去吧。下一次和你爸媽一起來啊！」

「當然。你記得注意飲食啊！」佐佐木翔再三叮嚀。

鈴木先生緩緩地揮手，示意再見。

我和佐佐木翔離開小木屋，但見斜陽映照梯田，又是另一番美景。

「今天真的麻煩老闆你陪我走一趟了。」佐佐木翔說。

我打開車門，說：「可以的話，下一次還可以找我一起來探他。」

「可以嗎？」

我笑說：「不過鈴木先生對我有點戒心。」

駛離了中山地區，回到土庄町，天已入黑。我指了指公寓，問佐佐木翔：「真的不去找她嗎？」

「不了，你看我褲子沾了點泥濘，還一身臭汗。」

「好吧，明白了，形象要緊。」我笑說。

道別後，我回到家，魚蛋仔心情大好，大概一整天沒見我，今晚就是粘着我。大概明天牠又會對我不瞅不睬，今晚我就多陪主子玩一會吧。

（三）

山下太太買了幾瓶醬油和橄欖油過來，送給敝店，說是向我陪罪。

誰是山下太太？就是那個屁小孩──山下達夫的媽媽，她今天拉了山下達夫過來餐廳。

「這些醬油都是小豆島的特產，只是一點小小的心意。上一次帶給你很多麻煩，真的很抱歉。」山下太太向我欠身，然後吩咐兒子：「快向叔叔道歉吧。」

我看着山下達夫，他躲在媽媽後身，用十分畏懼的目光看着我。上一次他在這裡搗蛋得好開心，現在卻裝起害羞來了。

我從何時變得這麼可怕？是因為那天我一手把他拉走，把他嚇怕了？

「怎麼沒禮貌？快道歉。」山下太太催促兒子。

山下達夫好不情願，向我鞠躬說：「對不起，叔叔。」

「不，我沒放在心上。」我搖手說。「你們要吃東西嗎？請坐。看看有沒有甚麼東西想吃？」

山下太太坐下來，看了看餐牌：「嗯……我們試一試這粟米肉粒飯吧。」

「好的。就一份可以了嗎？」

「可以了，我跟達夫兩人分來吃。」

「喝不喝鴛鴦？」我問。

山下太太聽完吃驚說：「我不吃鴛鴦的。」

我笑道：「不，『鴛鴦』是一種港式飲料，由奶茶和咖啡混和製成。要試一試嗎？我請你喝。至於達夫……我請他飲熱朱古力好了。」

山下太太猶豫了一下，點頭說：「謝謝。」

我替她下了單，這次我讓佐佐木飛翔來煮飯，我先製好凍鴛鴦和熱朱古力。十五分鐘後，我再端上一碟熱呼呼的粟米肉粒飯。

山下太太喝了一口鴛鴦，說：「這味道……苦中帶甘，真的很特別，但很好喝。」

「我沒介紹錯吧？」

山下太太分了一小碗飯給兒子，然後一起吃着。

「老實說，上一次我真的很吃驚。突然在回家的途上，看見一位陌生男生拉着自己的兒子走。」

我搔頭苦笑說：「那是我倒楣的一天。達夫他最近沒有到處跑嗎？」

「我現在是管得比較嚴謹一點。為了不讓他說謊，我多了跟學校的老師和其他家長交流。」

「那就好了。不過沒想到原來我們就住得這麼近啊，難怪我總覺得之前曾在哪裡遇見過達夫。」

「是嗎？可能我們曾在街上碰過幾次面呢。」

「既然住在附近，那就多來光顧吧。」

「當然、當然。」山下太太又吃了一口飯，當她手臂活動的一瞬間，我看到她衣袖下露出了幾道傷痕。看着那幾道不淺的紅痕，我知道是新傷。我想起了那次在街上一遇，我也看到她頸後的血疤。

「山下太太，不介意我問一句嗎？」

「甚麼事情？」

「你這手臂上的傷沒有大礙嗎？」

她被我一說，馬上拉低衣袖，稱：「沒事，只是不小心在家中跌倒罷了。」

山下太太真不懂撒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一條一條血痕的形狀沒可能是跌倒造成的。但她連自己是如何受傷都不願說出真話，我又怎會多管閒事。

「那你自己要小心啊。」我說。

「是的。」

我望向山下達夫，只見他沒有理會我們的對話，低下頭默默地吃完最後一口飯。同一時間，我注意到另一件事情，就是山下達夫的手臂上同樣地出現傷痕。傷痕的形狀跟山下太太的很相似。

他們所受的應該是同一種傷。

山下太太吃完飯，放下了餐具，站起來拉起兒子說：「我和達夫今天真的打擾你了，希望之後不會再麻煩你。」

我說：「別說得那麼嚴重，我們用這種方式相遇也算是一種緣分啊。」

「達夫，跟叔叔說掰掰吧。」

「不，我不要回家！」山下達夫噘嘴說。

「乖，不要打擾叔叔。晚了，我們要回去。」山下太太摸着兒子的頭髮。

山下達夫再沒有說話。

這一切的表象都在告訴我，這家人的背後一定是發生了甚麼事情。但我不好開口過問，只好說：「你們有空就多來坐坐吧。」

山下太太拉着兒子離開了。

還有半個小時就打烊，我們準備收拾東西。

「老闆，你說那小朋友是不是在家裡發生了甚麼事情？」正在抹桌的張樂茵說。

「你也察覺到有問題了吧？」

張樂茵點頭說：「很明顯。老闆，你會怎樣做呢？」

「這是別人的家事，他們不想說，我作為外人也不好管。」

「老闆真冷漠。」張樂茵的語氣帶着一點失望。

「我可不是甚麼正義使者，只是一個平凡的茶餐廳老闆罷了。」我伸着懶腰。

雖然我口中那麼說，但心下已有打算，如果山下達夫再來餐廳的話，我一定會找機會問一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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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沈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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