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那張殮房中的病床上。他自然是冰冷而且毫無生氣的,這裏的人全部都是這樣子;他的血自然被醫生抹去了,可能是恐怕家屬見血就暈的那一種膽小鬼突然在醫院來個突襲吧;又或者,只是爲了「看起來」沒那麽糟糕而已。
那家殮房雖然德黑蘭境内,然而卻小得不堪入目,二三十個平方米之内滿滿地擺了三四十張病床,一半是沒有人的;壁上一片空白——但卻不是雪白,是像芋頭那種顔色的「白」。這個醫院非常擁擠,連殮房都沒有要放過的意思;我也是推開了十張八張病床才找到我父親。
他「看起來」沒那麽糟糕。當然也掩飾不了什麽。
醫生進内,有點不耐煩地說:「先生,你得趕緊扛走你的父親了,那邊又來了幾個因流感疫苗感染而死的病人,殮房這邊可要爆炸了。你們得離開。」
我苦笑,這裏的醫生毫無疑問是盡責的,但是盡責也不能服務這裏一批一批的病人。這家醫院甚至還有些醫科生邊讀邊診症的,可是公開的秘密——這當然也沒有人敢反對,否則都會給各地而來的人打成肉醬。
「哎,那個村長。」我把父親抬出去時,一個病人認出了他。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萬般帶不走,唯有命隨身!」另一個跛掉一條腿的人看到父親這個樣子說道。
「這個村長看來又中了人家的圈套。」
「唉,又是這些逆賊。」一群人在醫院門口聚集著,看著我和他狼狽地走出醫院,許緊張地自顧自地抬到那部客貨車上。
那個司機是我的叔叔。他可能等得有點不耐煩了,畢竟醫院小,抬一個病人出去也得摩肩地出去,人們連讓都不敢讓路——會被插隊的。
叔叔說道:「先把他裝進棺材去吧,墳墓我沒有找到,始終給安了這般罪名我也難搞,現在我們先把他運家裏去。我們得慢慢來。」
我想起爸爸對我說的一句話:「兒子呀,平凡地生活便好了,這個世界黑暗如此,別行差踏錯,小心謹慎爲上。貪財最危險。」
所以平凡地生活就是在政府那裏隨便拿條村莊的村長來做,然後唯唯諾諾地好好聽著上面的命令,「別行差踏錯」,講得非常好。這句話在今天看來真的應該去諾貝爾文學獎那裏提個名。
別行差踏錯,是嗎?人家想你行差踏錯嘞。現在是你說想不行差踏錯就不行差踏錯了麽?
於是我把棺材擡到家裏面去,自己一人坐在不知名的那家廢屋外面。
德黑蘭市郊有許多這些荒廢了的屋子。那荒涼的程度聽聞有比美國德州那些牛仔村。也是典型的那一種,塵土飛揚,植物沒有,路也窄窄的,沒有多少車。馬反而比車要多——屋子總是十室八空的(還沒有到九空的程度),總是一堆粗布麻衣的人駐扎著,沒有夢想,沒有志向,沒有目標,沒有工作,沒有動力。
這是一個傷心的地方。
孩子幾個在裝自己是當年的伊朗球王(還不記得什麽名字了?)也還有帶來一點笑聲。其餘都是賣乾貨,地氈貨等人來,水果生意稍好(因爲獨市經營),畢竟沒有什麽經濟價值可言。能幹活的都跑市區去了。
所以這裏什麽都沒有,一條剛才講過破舊不堪的村莊,一條不像樣的馬路,一個不大有用的村長,一堆沒有經濟價值的老人家。這裏是供流放的似地——希望不是。但是許多人都明白,我也懂的。
偏偏我的家鄉就是這裏。父親的家鄉也是這裏,所以他回來了——也好像不為什麽,只是回來,既能滿足自己的思鄉之愁又能有點俸祿,自然是他滿足的。又偏偏沒有人肯來這個鬼地方——自然,很自然地,父親當然是這條村的村長的最佳人選。
然而父親畢竟不是一個聰明人(否則,誰會笨得自己跑來這條村),聽聞村長的人工也不低,於是德黑蘭市區的人想出了不如把村子和另外的村子合組一個區域,省回開支。父親愛鄉之情濃厚,不知説了什麽。當然,這樣的人沒有一個能進得了政府墳墓。路邊的亂葬崗就是這麽來的——幸而,我們村比較少。
又不幸的是,沒有人為父親陪葬。悲涼得來又高興。
村長換了又換的事情已經不是新鮮事了——畢竟我小時候住這裏,住了十年八載,大概村長換了七次;因爲村長這些「高薪厚職」的職位,怎麽容得你一點點的毛病。
所以,這也不是什麽了。
「某某地的村長死於交通意外,本台致以深切哀悼」,小時候覺得悲涼,悲壯,大個以後就覺得不過是那些東西了。交通意外的死者大多進不了政府興建的那些公墓。也是福利的一種呢。
後來村民聽慣了,「村長原來死了,給不知什麽什麽車撞死了呢」,並無出奇之處。我也覺得沒有問題。
有問題嗎?沒有。否則明天會有旅游巴駛到你面前——而你應該察覺不到。
本來人如果能預知未來,拿著水晶球預知到原來明天會有輛大貨車駛來的話逃走是不難的,畢竟預知未來的能力不是平凡的事情。
所以,當你知道自己不慎說到什麽「這個上司,很快就會被炒掉了」的話語的話,大可以預知到明天有一輛未知哪裏來的大貨車駛到你面前。然後在這個時候你就應該乘那架垃圾車還沒有出發就跑掉,以避過一劫。這如果是命運的話當然避無可避,但是這樣就是一場賭博——賭這個不是命運。
足球那句話語講「輸一球也是輸,輸十球也是輸,何不放手一搏」。這就是賭博的真諦——當你落後的時候,如果不賭一鋪,就顯得你笨蛋了。
所以我父親果然是個笨蛋。居然和我的預期沒有絲毫落差。預見大巴即將撞到自己身上,還要和自己老婆和兒子待一個地方(明明可以帶他們一起逃的),嘩,史上最浪漫的愛情故事!
那麽若然如此,就快羅密歐與朱麗葉了(我沒有讀過,雖然怎麽也聽過)。可惜聽講那個莎劇的主角都死了,戲劇來講應該是兩個人陰陽永隔才是最佳的悲劇故事,所以我認爲我父親和母親的故事比羅密歐與朱麗葉更好看。
所以啊,父親終歸沒有逃跑——看,對國家忠誠的叛國賊。呵呵呵,忠誠更好,叛國賊這個名字洗不掉,所以還是需要大巴。聽聞司機居然逃掉了——安排大巴的效率和安排抓大巴司機的效率是兩回事。大家都明白的。
我們覺得沒有問題。
所以父親今日自自然然作爲一個令伊朗人痛心疾首悲憤萬分恨不得他死的叛國賊,有什麽好講的,他們説,X你的他不得好死!
叔叔終於按捺不住,說:「你老竇成爲叛國賊,還要貪舒爾黨的錢,他還叫我不要貪錢呢。」
我明白父親的用意,他可能覺得反正跑哪裏都是死(至於舒爾黨安排大巴的效率,大家都明白的),那麽不如多收幾日村長的錢。畢竟遺產的數額應該還大了一點點。
那他究竟説了什麽、上司和誰篤灰說他有「叛國」之嫌、誰安排大巴、誰是司機、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應該沒有多少),你不需要知道。
作爲一個不得好死的叛國賊,你只需要記住他的下場——特別是他的兒子。他必須要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從舒爾黨黨史裏面一筆勾銷他的所謂「功績」,我不需要問政府官也猜到他們一定這麽說了。
看,和伊朗外交部的話語一樣容易猜。不過外交辭令。
至於你問他們爲什麽伊朗一年死了那麽多交通意外的死者,他們說我不知道,我看不到,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統計,我認爲沒有這樣的事情。
看,多麽容易猜。
所以大巴這一招非常管用,全伊朗敢出聲的人都十分非常極度不幸而且並不是巧合地遇上了無情的大巴車,一時是垃圾車一時是旅游巴一時是大貨車,甚至更加無情且強大的貨櫃車。
交通部的官僚都是懶惰的——他們懶得統計一年幾多人遇上交通意外死了。警察不同,警察每年向上頭報告然後再向國會報告的是說「我們今年抓到了200個叛國賊,我們的部下都沒有不良操守記錄,基於以上的facts我認爲我們警察部門的工作沒有任何失職的地方。」
不知他們抓到了多少個大巴司機呢?不,沒有人有興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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