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胤言,有時候我覺得你真的很可怕。」
「因為太過聰明?」
「嗯……說好聽點是這樣沒錯。」她面有難色,緩緩搖頭。「說真的,既然活在不完美的世界,又認知到自己也是不完美的人類──」
「是人類不完美,並非我不完美。」
「好好好──認知到『人類不完美』這件事,為何不能放下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過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生就好。」
「我沒有嗎?」
「沒有。在我看來,你比誰都更糾結於這個世界。」
她將切碎的蔥頭扔進預熱的炒鍋,響亮的油聲登時入耳,香氣撲鼻而來。
「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你。」
這瞬間,她的側臉沉得像隨時要落下淚來。
「鏡寧宵。」
「怎麼了嗎?」
「妳為什麼會對那些噁心巴拉的獵奇案件感興趣?」
關鍵字甫一出口,她的動作倏地靜止,刀子懸於半空。
儘管五官沒有變化,從僵硬的舉止判斷,這句話觸動了她埋藏於某處的情緒樞紐。這裡本是她的主場,原由對方掌控的遊戲規則,現在重新回到我的手上。
鏡寧宵是個難以捉摸的人,與尋常肉塊不同,她的情緒不易動搖,反應行為更無法合理地連結衍生情感。從她取出原子筆的剎那,我理解了自己無法用常規框架,預判這女孩的思維,更無法以慣用的佈局設計專屬於她的觀測環境。
不斷思考,不斷挖掘,試圖找到翻轉的機會。
要說這名黑髮少女有何破綻,必定是她極為可悲的凡人智商,和不夠精巧的思辯能力。她的行為確實無法預料,思緒隱藏極深;不過,即使將各項有利的元素齊聚一堂,仍無法完美地立於上風之處。
因為,我擁有對她而言殺傷力最強的武器。
「雖然妳說,會在我吃飽喝足後開啟這項話題,但……」我揚起嘴角,無視她僵硬的身軀和空洞的雙眸,說:「比起戰戰兢兢地共處一室,我寧願把牌攤開,直接打亂局面。」
她板著臉,將鍋內炒好的牛肉剷出來,堆於淺盤。過程中,她微鼓雙腮,眉頭緊皺,彷彿隨時要將手中之物投擲過來,肢體僵得無法自然挪移。
「在妳用原子筆或菜刀攻擊我之前,有些底牌,得趁尚存一息的此刻,趕緊攤開。」
我雙手抱胸,倚著牆壁,一派輕鬆地開口。
「自從目睹妳的書包被人丟下教學大樓,我便不斷思考兩個問題:為何妳會遭受霸凌,以及為何絲毫不願抵禦。說起來,霸凌這一低劣行為,本就難以透過校園機制防範,更不是家長到校怒吼幾句便能消弭。霸凌行為之所以棘手,正因整套攻擊流程,建立於加害者與被害者雙方深層的心理制約之上。」
見她依舊沉默,我聳聳肩,繼續述說。
「比起探究加害者為何如此作為,我更好奇身為被害者的妳,為何能夠不改神色地承受這種毫無邏輯的暴力行為。我原本以為,相較於加害者多半存有犯行的知與欲,被害者一方往往沒有相應的積極意識可供深究。」
我對自己的言論嗤之以鼻。當時的幼稚思維,光想起來便讓人感到羞恥。
「在妳將原子筆扎入對方臉頰時,我才看懂那個現場真正的實力分布。」我露齒一笑,直直對上她那雙晶亮透徹卻空洞無神的微慍眼眸。「鏡寧宵,妳一點也不弱,沒有任由她們施暴的適當理由。只要妳有心,別說原子筆,就是捲起報紙,也能駭得她們不敢接近。霸凌事件的樣態很多,要非物理實力不均等,即是心理制約之相互綑綁,產生無形的情緒勒索。鏡寧宵小姐,妳的受暴情形沒有這兩種因素,那麼,究竟是如何產生這等虛假的霸凌事件?姑且不論加害者方受有何種心理暗示,身為被害者的妳,不斷運用『靜默』和『忍耐』兩項變因,延續整場暴行的時長。」
當時,目睹她在走廊上被挑染女等人施暴,瀰漫心頭的失實之感,導因於這名女孩毫無情緒反應的異常應對。難忍的疼痛與受暴的恐懼,全無所見,彼時彼刻,三名直升少女彷彿踢著無生命物,沒有任何實感。
人類的憤恨、怒氣或悲傷情緒,無法透過純粹的物體釋放,必須對著具備人之性質的事物,諸如交談、娛樂或施暴,方能解消。
鏡寧宵以自己的方式,將三名可悲的少女拖入地獄。
當我弄懂整個詭異的局面,才真正讀懂這名黑髮少女的怪誕思維。
「在妳的觀念裡,任何暴行都是一種體驗,毫不掙扎的原因並非順從地接受,而是戴起研究者的無形眼鏡,記錄這些加害者的可笑思維。」
「祟胤言,你到底想說什麼?」
「鏡寧宵,妳根本就不是受害者。」我斂起笑容,正色說道:「那三個人,與妳記事本內的每個欄目一樣,只是一則資訊罷了。」
「你說的話,全是單純猜測,既無根據,也無實證。」
「人類的主觀本即無形,毫無實體之物,如同意志一般,無法列證。」再次揚起嘴角,鬆開臉頰,我從容地掛回發自內心的自然笑靨。「妳的思維邏輯究竟是真是假,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我在意的是,將這些思緒藏於深處的妳,為何採取那種極為矛盾的手段,營造出最終將對自己不利的難解局勢。」
「對我不利?」
「很不利。」我聳了聳肩,「對妳來說,全身上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那本冊子。想要妥善保護,又想隨身攜帶,首要考量便是消除周遭惡意,減少潛在侵襲。在妳選擇容任那三人的攻擊時,同時也提升冊子被人發現,甚或遭到破壞的危險,同時無謂地提升私人秘密全面曝光的可能性。我不認為妳那麼笨,絲毫沒有想到這點;職此,將那三人引入虛假的霸凌事件,必定藏有其他理由。」
她眨了眨眼,不發一語地,持續與我對視。
保持靜默的她,似乎想讓我親口說出那個明顯的結論。
「妳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針對自己的行為暴力。」
霸凌的成因太多,解除霸凌的方法卻很少。其中,最有效也最危險的,便是以更為強悍的實力,壓制針對於己的威脅。這等實力不能來自外部,必須透過己身,用自己的原始力量反擊。
狩獵者最害怕的,永遠是垂死掙扎、奮力一搏、背水一戰的獵物。
鏡寧宵為她們打造一個得以變本加厲的局勢,從尋常的言語暴力,到破壞校內公物的惡行,最終演變成教室內的嚴重暴力。層層攀升的惡劣手段,將會降低師長、家長和校方對自己的譴責──對自己逾越常理之駭人手段的譴責。
因此,她不會被退學,也不會被起訴;因為,加害者自始至終,都是對方。
鏡寧宵完美地以專屬技能,解決針對己身的世紀難題──校園霸凌。
整起計畫的失算有二:其一,是她短暫地弄丟黑色冊子;其二,是最終行動中,一來一往的角力過程,意外地讓記事本遭受無法回復的損害。
「只有一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凝視那雙不再飽含驚詫的眸子,我說:「妳怎麼知道,我就是撿到那冊記事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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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有 Reluctant〉第九回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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